地狱在人间。
清醒被黑暗渗透,滋生对迷茫和未知的恐惧。
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这种滋味。
此刻我爬行在地下的黑暗之中,到处弥漫着恶臭,污秽,手脚所碰处,皆是滑腻腻冰冷的污垢。
迎面的风,也是沉重的,充满着死亡的气息。
就算不立即窒息而死,沾上几滴饱含各种化学毒物的脏水,也足以将全身的皮肤溃烂。
幸好我有备而来:非典时期的隔离衣,医用氧气袋,麻醉科的活性炭。
从一公里之外的污水管道出口进入,潜伏到这里。
这里,就是皇中皇的地下,顶头,正是酒店的洗衣部。
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好莱坞电影看得太多的缘故。
以默东沙今晚的身份,我若登门拜访,就算没有票,就算我曾经拒绝过他,当着众位名流的面,他也绝对不会把我轰出大门,相反,他会礼遇有加。
更何况他的亲密好友陆高远必定会在现场,我是陆大主任的属下,打狗还得看主人,他又怎会作出有失风度的不明之举。
但默东沙不是笨人,我既然拒绝在先,今晚又不请自到,必定有原因。
一旦让他起了疑心,我便无法畅快地暗访内幕。
说不定一进门就被他手下的马仔们灌倒了。
所以得不走寻常路。
因为我有一张地图。
玛丽姐所赠,已故高人林太平所绘的城市地下管道网络图隆重启用。
纵然皇中皇是最新建造的,它的出水排泄总要和旧系统吻合。
所以我很快就到了这里。
揭开窨井盖,攀入屋子,我就毫无意外地身处皇中皇了。
很简单吧,所以以前的守将最怕就是会描绘地图的奸细,一旦城市的建筑信息被敌人获悉,玩起地道战,攻城掠地那真是势如破竹,囊中探物。
退去隔离衣,在衣柜里挑选一套合适尺码的男侍服,我这就算在酒店正式上岗了。
打开房门,过道雪亮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赶紧把头低下,推着垃圾车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往前慢慢走去。
前方人声喧闹,掺杂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阵阵浓重的油炸烟味涌来,几乎呛鼻。
“喂,小赤佬,新来的?敢把垃圾送到厨房!”一声雷鸣般的吼声在我头顶炸响,然后烟雾缭绕中出现一个满脸横肉的白无常。
——戴高帽子的大师傅。
“哦,对不起,走错了。”我赶紧疾步退后。
“你哪部分的?主管是谁?”大师傅步步紧逼。
“………啊怯……”我假装被浓烟呛得打喷嚏,加大后退的步伐。
要命,这过道还真是不宽,连掉转车头的空间都没有。
“站住!厨房是清洁区,污染完了就想走,客人拉肚子我找谁!”大师傅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越过车子,直接抓向往我的胳膊。
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使出擒拿手把他放到啊,摄像头一暴露,我刚才钻臭水沟的忍辱负重就泡汤了。
也不能撒腿逃跑,这垃圾车上装的可是我的道具,铁证如山,逃了也没用。
“啪!”大手被另一只更大的手按住,纹丝不动。
“厨头王,何必为难新来的小兄弟,不对的地方,可以好好调教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猛然抬头,但见:高大的身躯,硕壮的臂膀,威猛的髭胡,古铜的肤色,一双虎目充满警戒,顾盼自雄,和我对视一刻,露出友善的微笑。
张五哥!
一股暖流涌过心头,真想扑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五哥,我看这小赤佬贼头贼脑,有点问题,你知道今晚请的都是大人物,厨房里的料理可比黄金玛瑙还要贵,我怀疑他手脚不干净……”
“这是保安部的事,交给我审讯,王师傅还是省下力气,用你这双珍贵的妙手来替老板招待贵宾吧。”赵五哥轻轻一推,厨头王赶紧缩手。
“五哥说得对,我这就去,还有一个压轴大菜呢,这个小赤佬就交给你了!”厨头王一拍后脑勺,赶紧回身钻进烟雾缭绕的厨房。
“五哥……”我激动地看着他。
“快到我的值班室,把衣服换掉!”
“你干嘛要打扮成这样?差点出了乱子,知不知道默老板为了今晚的宴会布置了多少保安,像我这样有单独值班室级别的大队长就有二十六个!算你运气好,否则连厨房都走不出。”门一关上,张五哥神色严重。
“谢谢五哥,我……也想不到戒备这么森严,前天有个朋友被害了,我怀疑是默东沙做的。”我脱下工作服,单刀直入挑明来意,把酒鬼叔叔的特征,来历向他说明。
“我听说过这事。”张五哥沉思着,点上一根烟说,“那天有个男服务员发了疯似地闯进董事长办公室,举刀就砍,幸好有人上前挡了几刀,默老板才没事,凶手被抓后,原来是冒充侍者行凶的外人,肯定就是你那个不要命的朋友了。”
“后来呢?”
“他们没有报警,私下处理了。”
“怎么处理?”我心头一紧。
“还能怎么处理?血债血还,江湖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张五哥叹了口气说。
“难道可以随便杀人,不用负刑事责任么?”
“你看看这些人。”张五哥指着其中一个监视屏幕对我说,“这位是公安局长,这位是检察院长,这位是春风监狱长,这位是市政反腐处长……”
默东沙果然不是吹牛,那些人果然都是他的好朋友。
“这些官员难道可以徇私包庇,对他犯法视若不见?”我问。
“默东沙不是笨人,怎么会留下证据让人控诉呢?”他又指了另一个秃顶的胖子,“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这种典型代谢综合征体型的人,随处可见,放在哪里都不起眼。
“很好,认识他通常不是件好事。”
“为什么?”
“他就是白云殡仪馆的馆长。”
白云殡仪馆,我知道,门口有棵参天的常青柏,让殡仪馆看上去像宾馆。
我去过那里,将支离破碎的囚犯尸体推入焚化炉,根本用不着和馆长这么重量级的人物打交道。
他为何也在默东沙的邀请之列?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知不知道最近江湖上流传的关于倒卖尸体的事情?”
“倒卖尸体?”我头皮一麻,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干什么用?”
“卖钱,很多地方的人不愿火葬,想出钱找尸体顶替,一具尸体可以卖到从几千元至几万元不等的价格,还有些县市为了完成全年的火化指标,也在到处购买尸体充数。”
殡仪馆里的焚尸炉有公私之分,大部分尸体都一起放在公炉里火化,然后彼此分些骨灰象征性地祭拜一下,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期间出现偷尸的行当,少烧了一两具尸体。
“那尸体的亲属知道了怎么办?”
“所以殡仪馆把主要目标盯在三类尸体—一家属没跟随到殡仪馆,办了手续就等领骨灰的;二是家属不要骨灰,交给殡仪馆全权处理的;三是无名尸体,他们在殡仪馆订立一条规矩:进入火葬场的尸体,能不尽快火化的尽量不火化,能拖的尽量拖。若丧户有疑问,他们就说还有一具尸体待火化,下一个就轮到你们的,等火化后再通知丧户领取骨灰,很多丧户就是这么被打发走的。”
“默东沙也做这种伤天害理的生意?”
“有钱赚为什么不做?除此之外,尸体对他来说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用处。你获悉那个朋友是怎么死的?”
“他家人说是车祸。”
“我敢保证车祸现场的尸体肯定是面目全非的,无法辨认。”
“你的意思是真正被害的尸体已被掉包,而假冒尸体就是这胖子提供给默东沙的,但警方可以通过识骨寻踪来辨别尸体真伪啊。”
“如果加点特殊的燃料,把车祸现场的尸体烧得挫骨扬灰,再先进的手段无法辨别。”
“难怪……她说烧掉了。”我猛然想起小清的话,肯定是像五哥说的那样,车祸身亡的是替尸,而酒鬼叔叔究竟如何死去,恐怕只有恶魔默东沙自己才知道了。
我忍不住咬牙切齿。
“尸体其实还有个鲜为人知的用途,对于默东沙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张五哥想了想说说。
“什么?”
“提炼高纯度的******。”
“……”
“这是我以前的老大李光头告诉我的,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就是你把他送入监狱的。”
大毒枭李光头,大闹急诊室,谋害易庄谐,幸亏张五哥出手相救,我怎么能忘记!
“我知道,他就是默东沙的手下。”
“昨天被枪决了,现在所有的毒品交易都是默老板自己操控。”
谢天谢地,这样的人少一个,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你现在直接跟了默东沙?”
“有什么办法?总要混口饭吃,跟了后台硬的大哥至少可以稳当几年,能让我坐在这里,有自己的办公室,我就很满足了,黑社会都是这样的,穿金戴银,刀口舔腥,说不定过几天我就被人砍死了。”张五哥苦笑说。
“各部门注意了……嘟……注意了,晚宴即将开始,默董发表重要讲话。”张五哥腰间的对讲机发出提醒。
屏幕上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主席台,幕布拉开,默东沙步履轻盈面带微笑走出,舞台上的乐队鼓声大作,所有顶灯,壁灯同时点亮,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气球在徐徐上升,彩带在缕缕下降,掌声,呼声一波接连一波。
万众瞩目下,默东沙昂首挺胸,红光满面,向四方点头致意,忽然双手一扬,伴随着一声嘹亮的清啸,幕布再次抖动,飞出一只火红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