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
妈妈和兰心蕙并肩排坐，神情甚是亲密，两个人有说有笑，不时前仰后合，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床头放满了水果和鲜花。
已经八点了，妈妈应该准备上床休息了，否则晚上的化疗恐怕难以抵抗。
但是她脸上神采飞扬，并没有一点倦意。
说明她的心情很好。
就算是我姐姐也没有这么逗她开心过。
我们家里一贯的处世风格就是注重行动，实事求是，而忽略那种轻松欢快的插曲作为日常点缀。
所以我和姐姐都没有那种天生调侃的性格，后天再努力，也达不到天衣无缝的自然。
我姐姐此刻确实自叹不如地坐在椅子上随便翻着书。
青菜萝卜烤肉鲍鱼，换着花样吃，总能让人口味一新。
“这个就是翔云啊，快请坐，小兰眼光真不错，浓眉大眼，昂首挺胸的，就是个男子汉的样。”爱屋及乌，一见面就开始夸龙翔云，看来兰心蕙算是把我妈彻底给俘虏了。
我妈目光如剑，心细如发，她认证过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更何况龙翔云是我的兄弟，我当然也是希望他能有个好的人生伴侣，别像我，不是始乱也终弃，光而不棍命一条。
我又看到了桌上削好的梨，打开的牛奶，还有面巾纸，口香糖，这些都是全新的。
“嫂子，这是干啥呢，你们来看望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还买这么多东西。”我不好意思地对兰心蕙说。
“小马你说什么呀，我和阿姨特别投缘，一见面就倍感亲切，就像自己的妈一样，她也把我当女儿，应该的嘛。这些都是住院期间需要用的物品，放在床头边顺手，方便。”
这句话说得我姐姐更加不好意思了，同是女人，却没有想到，她跟我有点像，有的时候比较粗心。
这时我又发现皮皮正在玩弄一个宇宙超人奥特曼的最新版本，不用说，这肯定也是兰心蕙孝敬他“老人家”的见面礼。
他却全然不顾饮水思源，只是津津有味地研究，嘴里还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完全投入到了自己设置的故事情节当中，而把我给他的溜冰鞋弃若敝屣，扔在一边，真是个喜新厌旧的家伙！
这跟我好像也有点像。
兰心蕙站了起来让座，一定要我坐在我妈旁边。
她自己和龙翔云挤着一条凳子。
像一只温顺的绵羊依偎在龙翔云身边，手臂轻轻地挽在龙翔云的肩膀，蔓条缠树，有枝可依。
妈妈的眼睛都要看出颜色来了，嘴里啧啧有声，我赶紧打岔，以免惹祸上身。
“妈，这是我的同学兼好朋友……”
“翔云嘛，我早知道了，跟你一样是外科医生，在市一医院工作，还有她女朋友小兰是移动公司的职员，一个刚毅，一个温柔，多般配，这才是理想的一对啊。”
真是惭愧啊，信息量比我还全。
我不说了。
“阿姨，本来上次我就应该来看望你，马亮怕我打扰了你的休息，影响病情的恢复，我这才熬到现在才来，你千万别见外，我们小辈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马亮是我的好兄弟，你就是当我是儿子一样使唤好了，有什么吩咐的，尽管说，客气了我可要生气呢。”龙翔云大方地说，总算给我撑回了一点面子。
“不错不错，让马亮跟你们多学学。”妈妈又笑了。
只要能让我妈开心，牺牲一下我那无所谓。
开心可以对抗疲倦，但只是表象，疲倦并没有被抵消，开心过后就会反攻。
我假装发消息悄悄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
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被兰心蕙看在眼里。
她对龙翔云说：“我们回去吧，阿姨需要早些休息，改天再来好了。”
龙翔云恍然大悟。
“好的好的，出院前一定要通知我一声，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小龙小兰，既然你把我当长辈，那我就说句长辈的话，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千万别再做什么破费的事情，现在钱不好赚，工作有那么辛苦，可能你们年纪轻觉得无所谓，其实年纪轻更要学会珍惜，难得你们两个这么投缘，阿姨替你们高兴啊，下次来看可以，千万别买东西，否则这次的东西我也要你们拿回去了。”我妈正色说。
龙翔云看了看我，忽然放声大笑说：
“好的好的，阿姨，我知道了。”
我知道他的心里肯定又在说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话了，轻轻地朝他一笑。
“兰阿姨龙叔叔再见，不送了。”皮皮依旧在和奥特曼亲热，头也不回地甩出这么一句话。
姐姐的脸一阵红，嘀咕着：“这孩子。”
估计是姐姐要他说声再见和谢谢，他就象征性地礼貌了一下，没看见我正忙么，他肯定在这么想。
这一点也像我。
我妈执意要送他们到电梯门口，挥手送别。
在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我看见兰心蕙趴在龙翔云的耳朵上，似乎在问些什么。
一夜无话。
一夜无话的意思就是这个值夜班的晚上，妈妈没事，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完成了第二天的化疗，因为药量比第一天少，所以不良反应并没有累积上升，然后小清也没事，消失了病因，就眼见着一天好似一天了，半夜的时候就通了气，也不说胡话了；胰十二指肠术后病人的各项生命体征都还平稳，没有出现什么让欧阳教授大跌眼镜抱不住女人的意外情节。
安全就是我们医生的心愿。
不单单是自身的安全，更是广大病人的安全，若能安安全全地从手术室出来，安安全全地出院，那就是万事大吉了。
就算牺牲了我们的休息也再所不辞。
别以为我这样说很虚伪，要知道这才是最初所有医生的初衷，被现实无数次地摧残强奸了意志之后才变得如今的铁石心肠刀枪不入，但我们决不能因此就否认了在心中还有那么灵光一现的未泯良知。
就像梦醒后的哭泣，我们也会感动，为生命的美好感动。
所以虽然昨晚没怎么睡，我的心情还是很好。
冷冽的晨风，开心地呼啸。
吹在脸上，仿佛洗了一把冷面，投目窗外，居高临下，寂静的城市在鱼肚白泛红的东方霞光怀抱下一片宁谧。
端起茶杯，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祥和。
虽然我的眼角还吊着眼屎，我的“怒发”开始冲冠。
抿一口白开水。
温温的白开水，抚慰着我红肿的咽喉。
我喜欢喝白开水，在这清凉透骨的秋天清晨。
白开水简单纯洁，淡而有味，醒人头脑，加热后却有酒的温暖。
所以端着这杯水，喝起来却像酒。
这就是这个杯子的好处，这个小清送给我的杯子。
我开始有点佩服起她的聪颖了。
真不愧是喝酒世家制造的女孩，举手投足都透着浓浓的醇意，只有天生了解喝酒人的天性，才会有这么销魂刻骨的温柔。
你要让一个人时时刻刻记住你，还有什么比送他最常用的东西更合适呢。
虽然她现在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说的话，虽然我也不会再提起。
但我不可否认她的情谊已经深深地种在了我的心田。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遇到怎样的人，我会变成怎样的人，只要我捧起这个杯子，这一份纯真就会透过我的手心，穿过衣袖，穿过心头，让我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为我守候，让我感动，在她最美丽的时刻，也让我卑微又骄傲地感受到自己曾经这样真实的活过。
对不起，小清，加油，小妹。
太阳已经升起，大地一片金碧辉煌。
虽然没有听见远方的鸡鸣，城市的人们在这一刻突然一齐醒来，一起忙碌，于是地球开始升温。
打饭声，冲茶声，早起的病人在走廊上散步压腿，或在盥洗室洗刷吆喝，早班的护士开始合计今天的输液发药，小医生们纷纷到来，趴在桌上吃早饭或是背单词，也有在翻阅病历常看病情的。
“马医生，还没下班啊，昨晚辛苦了。”
“马医生工作认真，态度和蔼，现在的医生真是敬业啊。”
迎面而来的病人热情地问候；
“小马哥早，你的发型好酷噢！”
“昨晚还太平吧，早饭吃了么？”
同事之间亲切地招呼。
我含笑以对。
谁说病房死寂？关键在于每个人心中的希望，如果心是热的，就算患的是绝症，也能认真迎接每一天。
如果心已死，就算漫步在春暖花开蝴蝶翻飞的金光大道上，也是一具绝望的行尸。
陆高远穿着一身运动劲装从楼梯口出现，头顶凝聚着浓浓的热气。
“陆老师，你这练得是哪门子功夫呢？”我诧异。
“徒步上班，工作锻炼两不误，上下楼梯，增加心肺耐力，又可以免去挤电梯的烦恼。”虽然爬了十几楼，他却一点都没有气急的表现，估计心率最多也就80跳了。
而且我发现他只穿了一层单衣。
“陆老师，你总是跨越在我们的前面！”想想他每天辛苦的超负荷工作，下了班又不能完全放开病房的琐事，平时还有许多单位和社会上的应酬，加上业务学习，科室管理，外出交流，居然还能保持那么好的精力和心态，在我们面前永远是神采奕奕的，我就禁不住要佩服他。
据说医院里有意让他当下一任医务科长，真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而我信奉的却是：知道越多，痛苦越多。
“小伙子要加油！我给你个任务，以后你每个礼拜要写一个疾病的专题，不管是诊断还是治疗或者基础研究，一定要有一方面是国际最新的，你不但要整理出文字资料存档，还要准备好口头报告作为科室学习之用。这个礼拜就先写个胆囊癌吧。”他看着我，期待我肯定的回答。
我一下子感到双肩负重，泰山压顶，身子却是轻飘飘，这不是变相地培养我么，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相当于督促了我的日常学习，而且还要讲课，锻炼我的思维分析层次安排能力，陡然之间胸中丘壑雄起，豪气顿生。
“没问题！”
“好的！你下班去吧，昨天这么辛苦，好好睡一觉，明天爬起又是一条好汉！”他惯用那只大手拍我的肩。
真是太好了，居然给我一天的休息时间，我正好有个秘密要身体力行验证一下呢，嘿嘿，到时候让陆高远也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