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读《古文观止》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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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北山移文

孔稚珪

原文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万乘其如脱,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差,苍黄反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何其谬哉}!呜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俊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学遁东鲁,习隐南郭,窃吹草堂,滥巾北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风情张日,霜气横秋。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务光何足比,涓子不能俦。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至其纽金章,绾墨绶,跨属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张英风于海甸,驰妙誉于浙右。道帙长摈,法筵久埋,敲扑喧嚣犯其虑,牒诉倥偬装其怀。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每纷纶于折狱。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录;希踪三辅豪,驰声九州牧。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荫,白云谁侣?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

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摆月。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虽情投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尘游躅于蕙路,污渌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于是丛条瞋胆,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

译文

钟山的英魂,草堂的神灵,在驱云驾雾的驿路上奔驰,铭刻移文于高耸的山庭:

以光明磊落、超凡拔俗的品格,潇洒淡逸、不染尘污的志向,与白雪比莹洁,凌青云而直上,这类人我现在才了解了。亭亭耸立于世俗之上,皎皎辉映于云霞之外,视千金富贵如芥草而不屑一顾,看帝王之尊似草鞋而随意脱去;到洛水之滨倾听凤鸣般的仙乐,在延濑之畔欣赏高士采薪之歌,这种隐者是本来就有的。哪里能想到竟然有人前后不一,反覆多变,使人们像墨翟见素丝一样为悲愤,如杨朱临歧路似的失声恸哭!这种人或者暂避山林而心恋利禄,或者开始贞洁而后来污滥,多么荒谬啊!唉!尚子平早已不在,仲长统一去不返,青山啊是这样寂寥,千载啊有谁来赏鉴!

现今世上有位姓周的先生,流俗中间算得上俊杰之士,既有文才又有渊博学识,精研庄、老,贯通经史。然而却假意去学东鲁颜阖逃遁征召,仿效南郭子綦隐居避世,草堂中也来个“滥竽充数”,混了顶隐士巾在北山厮混。引诱了我的翠松香桂,欺骗了我的白云幽壑。虽然在江边上假充高士姿态,其实本心里却图谋那高官贵爵。刚来的时候,那可真是压倒巢父,胜过许由,傲视权贵,粪土王侯。气宇如长风,简直能遮蔽天日;节操似白霜,似乎要弥漫于寒秋。时而叹息幽雅的高士已然离去,时而恼恨隐逸的王孙不来同游;高谈阔论佛教色空的真理,精推细研道家玄妙的范畴。务光哪里能相比,涓子不配做朋友。等到使者的车马进了山谷,鹤体的诏书传到了峰陇,只见此人手忙脚乱,神志分散,主意突变,心情激动。在筵席之上就扬眉举袖,得意洋洋,撕裂烧毁了隐居的衣裳,显出鄙陋的容颜露了粗俗的情状。风云凄切而带着愤怒,山泉幽咽而涌流着悲怆。眺望那森林峰峦都怅然若失,回顾这花草树木皆嗒(榻)然如丧。等到带上金黄的大印,系上墨黑的绶带,治理一郡中顶大的县城,成为全县里最高的官长。在海畔显示了优异的风范,于浙西传播开美妙的声望。那道家的经籍便长期抛舍,讲法的坐席就永久搁置。鞭笞罪犯的喧嚣搅忧着思虑,文书案牍的俗务装满了胸怀。抚琴高歌己经断绝,饮酒赋诗不能继续。经常纠缠于赋税的催纳,时时忙着案件的审理。一心想胜过以往书籍中记载的张(敞)、赵(广汉)的政绩,超越那前人著作里描叙的卓(茂)、鲁(恭)的吏治。希求仿效三辅贤能官员的事迹,务使声誉远播让各地的长官赞许。

这样一来就使这里的彩霞孤独的映射,明月寂寞地升起,青松徒然投下绿荫,白云悠悠谁为伴侣?涧旁的草庐破蔽无人来住,青石上路径荒凉空待步履。回荡的山风吹入帷幕,喷吐的云雾飘离房楹。蕙草织的帐子空子啊夜里惟有白鹤哀鸣,隐居的山人走了啊清晨只剩山猿惊啼。过去听说贤者投簪弃官隐居海畔,现在见到山人解佩出仕俗务缠身。于是南山给以戏弄,北岭发出冷笑,众壑争相讥刺,群峰连声嘲诮。为游子将我欺骗而愤慨,因无人前来慰问而伤悼。山林含忍着无尽的羞惭,涧水不歇地流动着愧恧。秋桂再不在风中传香,春兰也无心月下低徊。西山中高士的清议四方流播,东泽旁隐者的情素相互倾吐。

现今那人又在县城整理好行装,将驾舟赴京去就任高官,虽然一心向往朝廷的恩禄,说不定也顺路到山中盘桓。岂可再让杜若含羞,薜荔蒙耻,使碧绿的峰岭再遭屈辱,赭红的山崖又受污染,游荡的足迹踏脏了芳径,满面的风尘搅混了高人洗耳的清潭。应当紧锁住青山的窗户,掩闭起云霞的门键,收敛那荡漾的轻雾,隐藏那鸣响的溪泉,将远来的车辆拦在谷口,把乱闯的坐骑堵在山前。于是繁茂的树木气愤填膺,丛生的花草恼怒满胸,有的猛伸出柯条击毁车轮,有的低垂下枝叶扫净足迹。挡回鄙俗的人的车驾,为北山拒绝叛逃之客!

解读

《北山移文》是一篇揭露假隐士面目的文章。“移文”是一种与檄文相似的文体,多用于晓谕或责备。南北朝时,隐逸之风盛行。山林隐居不仅是士人逃避现实的手段,同时也往往是标榜清高,以求官禄的进身之阶。作者假托北山山神之意,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假隐士的丑态,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对这种丑恶社会现象的痛恨。

通篇都用赋的形式写成。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通过拟人化的手法,把山林草木描绘得富于情感,有声有色。

活学活用

《北山移文》假借英灵之口,来揭露假隐士的嘴脸。但文中的“周子”是谁,值得略加考证。据《文选》吕向注说:“钟山在都北,其先周彦伦(即周颙)隐于此。后应诏出为海盐县令,欲过此山。孔生乃假山灵之意移之,使不得至,故云《北山移文》。”笔者认为此段话颇有道理,查阅《南齐书·周颙传》便可以知道:周颙在宋、齐两朝尽管没做过海盐令,但他却做过山阴令。虽不知他是否先隐居,但他的确在钟山有隐舍。他“泛涉百家,长于佛理”、“兼善《老》、《易》”。再看作者孔稚珪,尽管他并不一定认为隐居就比出仕还好,然而六朝换代频繁,文人仕隐,是随着政局的变化而变化的。这样,标榜清高,等待时机,以隐士身份为钓饵,来窃取名位富贵者是较多的。上述情况均为作者刻画假隐士的形象打下了基础。张溥《孔詹事集题辞》说:“孔灵产(孔稚珪之父)立馆禹井山,世道精笃,而齐高辅政,竟以数登荣位,来羽扇素几之赠。子珪宅营山水,草莱不翦,而弹父表奏,盛行朝廷,父子出处间何相似也。比考周、孔二传,具不载此事(指吕向注),岂调笑无言,无关记录,如嵇康之于山涛,徒有其书,交未尝绝也。”这一论点颇为深刻,对于六朝的作者,这或许是一篇游戏文字,但对我们今天的读者,它却是一个严肃的主题,尽管他们对现实的仕与隐,是并不信守什么原则的,但是文章在客观上还是塑造了一个假隐士的丑恶形象,为我们识别现实生活的类似人物,提供了经验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