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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放鹤亭记

苏轼

原文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译文

熙宁十年的秋天,彭城县洪水大发。云龙山人张君的草堂,竟被洪水淹到大门的一半高。第二年春天,洪水才退下去,于是他迁居于故居的东南——东山脚下。在这里登高而望,发现了一处奇异的地方,就建筑了一座亭子在那里。彭城的山势,山冈丘陵四周合围,隐隐约约宛如一只巨大的杯子,只是单单缺了西边一面,而张山人的亭子,恰好补上了缺掉的这一面。这里春夏之交,茂盛的丛草林木遮住半截天;冬秋时节,在飞雪或是月明之夜,则是千里一片银白;每逢那刮风下雨、阴霾或晴明的交替之际,山间景象更是俯仰之间就会变化百出,气象万千。张山人有两只鹤,养得很驯熟而且善于飞翔。每天一大早就朝着西山的缺口放出去,任凭它们自由地飞,仙鹤或是站在水田里,或者飞翔在白云之外;到了傍晚又沿着东山飞了回来。因此,就为亭子取名“放鹤亭”。

知州苏轼,时常带着幕友、同僚等人,去看望张山人,在这亭子里饮酒感到很快乐。曾举杯而向张山人说:“您知道隐居的快乐吗?即使是面南而坐的帝王,也不愿和他交换隐居的地位啊!《周易》说:‘呜叫着的白鹤,即使是在那幽深的角落,但是它的雏鸟啊,已经听见并随声相和。’《诗经》也咏道:‘白鹤鸣叫在九层深的沼泽间,一声声也会传到高高的天边。’这是由于它做为一个动物,自有貌清意远而神情闲散的特点,能超脱于尘埃之外的缘由。所以《周易》和《诗经》里的诗人都把它比拟为贤人君子。隐居有德的士人,驯养熟化了它们来赏玩,理应是有益而无害的。然而卫懿公却因爱好鹤而亡了国。还有,周公曾作《酒诰》,卫武公也作了《抑戒》,都认为荒唐迷惑败家乱国,再没有比上酒的了;可是刘伶、阮籍之流,却以饮酒来保全了个人的真性情而传名于后世。唉!南向而坐的帝王,即使像白鹤这种貌清意远神情闲散的禽鸟,都爱好不得,爱好它就会亡国;但是山林中逃避世俗的人士,纵然像酒这种荒唐迷惑败家乱国的东西,尚且不能够损害他,更何况是白鹤呢?由此看来,做隐士的快乐和帝王相比,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啊。”张山人高兴地笑道:“真是这样的啊!”

于是我作了《放鹤》、《招鹤》的歌,歌词唱道:

白鹤飞去呀在那西山的缺口上,高高飞起,朝下望呀选个合适的地方。忽然要敛起翅膀,好似要下降呀,可又发现了什么,矫健地重新振翅飞向了远方。整天独自在山涧峡谷里呀,吸啄食那青苔而行走在雪白的石头上。

白鹤回来呀,回到东山的背阴。那下面有个人呀,戴道士帽子踩着草鞋,穿着葛布衣裳在弹琴。他靠自己耕田来吃饭呀,剩余的粮食把你喂饱。回来回来呀,西山是不可久留——在那里只有薇草。

解读

隐居在云龙山的张天骥在草堂被淹之后,又修建了放鹤亭。本文记载了建筑放鹤亭和放鹤娱情的事迹,着重描写了作者与张天骥在亭中共饮的欢乐之情,并引出历史上卫懿公因好鹤亡国和刘伶、阮籍以醉酒保全真性来作对比,强调说明“南面之君”难以享受隐居者的乐趣。

文章写景与叙事结合紧密,以对话方式发表议论,说古道今,饶有兴味。

活学活用

惯于从微小之处写出惊世骇俗的大文章,这是苏轼的独到之处,而要写出这样的文章,非有较深的功力不可。本文从云龙山人饲养双鹤写起,又从作者和山人“饮酒于斯亭”而引出饮酒的利弊,可称一环紧套一环,过渡自然而无懈可击。为了论证作者的观点,文章中引用了儒家经典《诗》、《易》、《左传》(有关卫懿公的史实系从《左传》中归纳而来)以作旁证,使文章具有更强烈的说服力。以今天的观点看来,作者是辩证地认识问题的。任何一种爱好,无不存在着一个尺度的问题,所谓“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正是这个意思。

“言为心声”。我们在阅读本文时应该联系到作者内心的情结。应该说,苏轼是一个颇有才干的治世良臣,由于种种原因,他始终未能在宦途中大展身手,因而在他所写的不少文章(也包括诗词)中经常流露出这种愤懑之情。不过,为了避免授人以口实,他往往以委婉而隐晦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愤懑之情,本文也是如此。作者极力称道云龙山人的隐居生活的乐趣,“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同时苏轼还和这位山人时相过往,饮酒为乐。这不正表现出作者极为羡慕山人的隐居生活吗!又如,文中引用了刘伶、阮籍的放纵生活用以证明饮酒无害,实际上刘、阮二人生逢乱世,他们的表现只是为了避祸而已。作者之所以钟情刘、阮,其内心的苦闷也是昭然若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