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学生必读名家精品之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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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银翎的使命(5)

我们很满意在这过去的三年间,我们的精神并没曾被人击毁,反而增加更坚定的信念,以为民治主义的卫护,是我们正在与世界的民主国家共同肩负着的重任。我们的命运固然与欧美的民主国家有密切的联系,但我们的抗建还是我们自己的,稍存依赖的心,也许就会摔到万丈的黑崖底下。破坏秩序者不配说建设新秩序,新秩序是能保卫原有的好秩序者的职责。站在盲的蛮力所建的盟坛上的自封自奉的民主,除掉自己仆下来、盟坛被拆掉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那盟坛是用不整齐、没秩序和腐败的砖土所砌成的。我们若要注销这笔“七七”的血帐,须常联合世界的民主工匠来毁灭这违理背义的盟坛。一方面还要加倍努力于发展能力的各部门,使自己能够达到长期自给、威力累增的地步。

祝自第四个“七七”以后的层叠胜利,希望这笔血帐不久会从我们的新帐簿擦除掉。

1946年11月

谈《菜根谈》

大公晚报近日连刊一部旧书名叫《菜根谈》。这部书对于个人的修养上很有益处。在十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它,到现在还有好些教训盘据在心中。我最初读的是一部日本人著的《菜根谭通解》,当时虽不全看得懂,却也了解了不少。

这书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洪应明所著的。应明字自诚,号还初道人,家世事业,无传可稽。他的著作现存的有《仙佛奇踪》四卷和《菜根谈》二卷。《仙佛奇踪》,《四库全书》收入小说家类,前二卷记仙事,后二卷记佛事,可知作者是个精研佛道的人。这书与《菜根谈》一卷同被收人民国十六年涉园排归的《喜咏轩丛书》戊编里。《菜根谈》的刊本很多,内容也有增减。道光十三年北京红螺山资福寺翻刻乾隆三十三年岫云寺本,名《重刻增订菜根谈》分为五篇:修省四十二章,应酬五十八章,评议五十二章,“闲适”五十章,“概论”二百零三章,共四百零五章。光绪二年刊本分为前后集二卷,前集说处世要诀,二百四十章,后集示守静修德的要谛,一百三十四章。全书共三百五十八章。各刊本的章数颇有加减,我所见最多的是岫云寺本。

《菜根谈》的命名是取宋汪革所说“能咬得莱根断,则百事可做”的语意。全书咀嚼儒释道三教的要旨,教人以处世与自处的方法。论它的性质是格言;论它的谈吐是从晋代的清谈演变出来的。自诚能把三教教理融溶在一起,读起来感觉得作者的文章的超脱而有风韵。全书用押韵与对类写成,辞句的秀丽,意义的幽奥。真可以令人一诵一击节,一读一深思。不过里头有些是消极的格言与闲人的哲学,很不适于向上思想的。“评议”第二十章:“廉官多无后,以其太清也。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故君子虽重廉介,不可无含垢纳污之雅量,虽戒痴顽,亦不必有察渊洗埃之精明。”应酬第三十八章:“‘随缘’便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盂水同圆。“闲适”第二章:“世事如棋局,不著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第五十章:“夜眠八尺,日瞰二升,何须百般计较?书读五车,才分八斗,未闻一日清闲。”诸如此类的文句很多,读过了很易令人发起消极的反感,所以我主张选载比较全刊好些。

1946年11月

论“反新式风花雪月”

“新式风花雪月”是我最近听见的新名词。依杨刚先生的见解是说:“我”字统率下所写的抒情散文,充满了怀乡病的叹息和悲哀,文章的内容不外是故乡的种种,与爸爸,妈妈,爱人,姐姐等。最后是把情绪寄在行云流水和清风明月上头。杨先生要反对这类新型的作品,以为这些都是太空洞,太不着边际,充其量只是风花雪月式的自我娱乐,所以统名之为“新式风花雪月”。这名辞如何讲法可由杨先生自己去说,此地不妨拿文艺里的怀乡,个人抒情,堆砌词藻,无病呻吟等,来讨论一下。

我先要承认我不是文学家,也不是批评家,只把自己率直的见解来说几句外行话,说得不对,还求大家指教。

我以为文艺是讲情感而不是讲办法的。讲办法的是科学,是技术。所以整匹文艺的锦只是从一丝一丝的叹息、怀念、呐喊、愤恨、讥讽等等,组织出来。经验不丰的作者要告诉人他自己的感情与见解,当然要从自己讲起,从故乡出发。故乡也不是一个人的故乡,假如作者真正爱它,他必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描写出来。作者如能激动读者,使他们想方法怎样去保存那对于故乡的爱,那就算尽了他的任务。杨先生怕的是作者害了乡思病,这固然是应有的远虑。但我要请她放心,因为乡思病也和相思病一样地不容易发作。一说起爱情就害起相思病的男女,那一定是疯人院里的住客。同样地,一说起故乡,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可恋可爱的,恐怕世间也少有这样的人。他也会不喜欢那只扒满的蝇蚋癞狗,或是隔邻二婶子爱说人闲话的那张嘴,或是住在别处的地主派来收利息的管家吧。在故乡里,他所喜欢的人物有时也会述说尽的。到了说净尽的时候,如果他还要从事于文艺的时候,就不能不去找新的描写对象,他也许会永远不再提起“故乡”,不再提起妈妈姊姊了。不会作文章和没有人生经验的人,他们的世界自然只是自己家里的一厅一室那么狭窄,能够描写故乡的柳丝蝉儿和飞灾横祸的,他们的眼光已是看见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世界了。看来,问题还是在怎样了解故乡的柳丝、蝉儿等等,不一定是值得费工夫去描写,爸爸、妈妈、爱人、姊姊的遭遇也不一定是比别人的遭遇更可叹息,更可悲伤。无病的呻吟固然不对,有病的呻吟也是一样地不应当,永不呻吟的才是最有勇气的。但这不是指着那些麻木没有痛苦感觉的喘气傀儡,因为在他们的头脑里找不出一颗活动的细胞,他们也不会咬着牙龈为弥补境遇上的缺陷而戮力地向前工作。永不呻吟的当是极能忍耐最擅于观察事态的人。他们的笔尖所吐的绝不会和嚼饭来哺人一样恶心,乃如春蚕所吐的锦绣的原料。若是如此,那做成这种原料的柳丝、蝉儿、爸爸、妈妈等,就应当让作者消化在他们的笔尖上头。

其次,关于感情的真伪问题。我以为一个人对于某事有真经验,他对于那事当然会有真感情。未经过战场生活的人,你如要他写炮火是怎样厉害,死伤是何等痛苦,他凭着想象来写,虽然不能写得过真,也许会写得毕肖。这样描写虽没有真经验,却不能说完全没有真感情。所谓文艺本是用描写的手段来引人去理解他们所未经历过的事物,只要读者对作品起了共鸣作用,作者的感情的真伪是不必深究的。实在地说,在文艺上只能论感情的浓淡,不能论感情的真伪,因为伪感情根本就够不上写文艺。感情发表得不得当也可以说虚伪,所以不必是对于风花雪月,就是对于云、光、铁、血,也可以变做虚伪的呐喊。人对于人事的感情每不如对于自然的感情浓厚,因为后者是比较固定比较恒久的。当他说爱某人某事时,他未必是真爱,他未必敢用发誓来保证他能爱到底。可是他一说爱月亮,因为这爱是片面的,永远是片面的,对方永不会与他有何等空间上、时间上、人事上的冲突,因而他的感情也不容易变化或消失。无情的月对着有情的人,月也会变做有情的了。所忌的是他并不爱月亮,偏要说月亮是多么可爱,而没能把月亮的所以可爱的理由说出来,使读者可以在最低限度上佩服他。撒的谎不圆,就会令人起不快的感想,随着也觉得作者的感情是虚伪的。读书,工作、体验、思索,只可以培养作者的感情,却不一定使他写成充满真情的文章,这里头还有人格修养的条件。从前的文人每多“无行”,所以写出来的纵然是真,也不能动人。至于叙述某生和狐狸精的这样那样,善读文艺的人读过之后,忘却的云自然会把它遮盖了的。

其三,关于作风问题。作风是作者在文心上所走的路和他的表现方法。文艺的进行顺序是从神坛走到人间的饭桌上的。最原始的文艺是祭司巫祝们写给神看或念给神听;后来是君王所豢养的文士写来给英雄、统治者或闲人欣赏;最后才是人写给人看。作风每跟着理想中各等级的读者转变方向。青年作家的作品所以会落在“风花雪月”的型范里的原故,我想是由于他们所用的表现工具——文字与章法——还是给有闲阶级所用的那一套,无怪他们要堆砌词藻,铺排些在常人饭碗里和饭桌上用不着的材料。他们所写的只希望给生活和经验与他们相同的人们看,而那些人所认识的也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词藻。“到民间去”,“上前线去”,只要带一张嘴,一双手,就够了,现在还谈不到带文房四宝。所以要改变作风,须先把话说明白了,把话的内容与涵义使人了解才能够达到目的。会说明白话的人自然擅于认识现实,而具有开条新路让人走的可能力量。话说得不明白才会用到堆砌词藻的方法,使人在五里雾中看神仙,越模糊越秘密。这还是士大夫意识的遗留,是应当摒除的。

1946年11月

上 景 山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的长度和电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的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的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的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有冻冰。多谢芰荷的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的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的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的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的民族,会建筑这么严整的宫庭?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究还要回来的。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薰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的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薰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的是强盗的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的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的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的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的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的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贼。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强盗最恨的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的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底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的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的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的老鸹的讨厌。然而在刮大风的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的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的鸦群,噪叫的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的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的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的,我心里暗笑信这说的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的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的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画建筑北京的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画,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的建设就是对着景山的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的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金城外的护河所积的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的土而成的。

从亭后的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的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的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的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的地方依然是那么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的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的香气,好像是对于这地方的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的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的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的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的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在结那没人能懂的手印。

1946年11月

先 农 坛

曾经一度繁华过的香厂,现在剩下些破烂不堪的房子,偶尔经过,只见大兵们在广场上练国技。望南再走,排地摊的犹如往日,只是好东西越来越少,到处都看见外国来的空酒瓶,香水樽,胭脂盒,乃至簇新的东洋磁器,估衣摊上的不入时的衣服,“一块八”,“两块四”叫卖的伙计连翻带地兜揽,买主没有,看主却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