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刚走进野战医院
在留存至今的南丁格尔的资料文件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皮笔记本,内有三封信件。这就是南丁格尔当年奔赴斯卡特里野战医院时随身携带的全部私人文件。
这三封信,一封是母亲樊妮的,里面写有南丁格尔盼望已久而求之不得的母亲的祝福;第二封是曼宁神父的,信中对她护卫、崇拜、效法耶稣圣心的虔诚、笃行的精神赞扬备至;第三封信是理查德·蒙克顿的,信中写道:“听说你就要去近东了,……你完全可以没有我,但你却不能舍弃你的事业。”
当南丁格尔步入斯卡特里野战医院时,她意识到——这难以舍弃的事业是多么艰难。
奇怪!
赫伯特曾提起的几公吨的医疗用品都送到哪儿去了呢?
由于出货与收货双方都没有取得密切的联络,使得这些医疗用品随着枪和子弹,经由斯卡特里转达克里米亚半岛后,又被送回英国,或是存放在土耳其海关仓库,然后竟然不见了!
医院对这些急需用品的运送行程也居然毫不知情。
当救护队抵达斯卡特里后,同行的《泰晤士报》记者马可立刻前去拜访英国驻土耳其大使利多克里夫,请教他如何支配这远道带来的《泰晤士报》募得的金额,但利多克里夫的回答是:“这里不需要后方的任何支援或救济。”
“您的意思是说这里一切齐全,不缺乏任何物资吗?”
大使又冷冷地回答说:“是的,你们来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不是……”
“如果你一定要把这笔钱留在斯卡特里的话,那我告诉你,你可以把钱拿到洋人街去,捐给英国新教教会作为慈善基金好了。”
马可感到非常失望,不知何以为对,只好默然退去,并决定把全部捐款交给南丁格尔处理。
这件事使马可想不通。面对斯卡特里的凄惨情形,利多克里夫大使竟然如此冷淡。或许是属下蒙蔽实情,使他无法得知真相,又或许是大使知道事实的真相,而认为是政府施政的错误,不应由民众负责并用民众捐助的钱来补偿;可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的态度却都是不可原谅的。
医院的设备既然如此缺乏,就更谈不上厨房或洗衣室的设备了,到处呈现出杂乱和污秽。南丁格尔还曾发现病床下躺着78是一条腐臭的狗尸,像这种情形,怎能不使赤痢、霍乱猖獗呢?一旦这些传染病发生后,蔓延的速度常叫人措手不及,只能听天由命,伤病员的性命真是朝不保夕!
1855年2月,伤病士兵死亡率高达50%。这便意味着,每送来十个伤病士兵,便要在医院里死去四至五个。
死神,萦绕在医院上空。
可悲的是人手不足!
医院里繁重的工作做也做不完,能帮忙的人少之又少,堆积如山的工作永远也做不完。这些事情常使人筋疲力竭,心烦气躁,几乎天天都在昏头转向,不知何所适从。
无论男女,能在医院中安然过日子的,如果不是天使便是畜牲,这里拥有四位天使,两个畜牲,他们可不像医疗部长官那么悠闲呀!
助理人员简直丧尽天良,竟可以为了吃饭而丢下临终的病人!(摘自南丁格尔14日的信函)
在这里负责办理购买医疗用品的官员,全都是冥顽不灵、墨守成规、庸碌无能的人,没一个是在尽责任、果决力行或当仁不让的。
几名年轻的医生虽有满腔热情,而且很努力地从事救护工作,但人手依然不足,对于整个医院仍旧无济于事。
任何一位威武勇猛的将军或仁慈善良、不畏邪恶的牧师,只要一踏进这个医院,都会不寒而栗。
这就是南丁格尔所向往的地方,她称之为“家”。只有这里才能使她得到满足,使她满怀的心愿和才华得以适当的发挥。如今,她终于来到这个地方,然而她在这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在别人眼中,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病人们都因她的到来感到欣慰,有一个伤兵曾流着泪对她说:“当我看见你们的时候,我忍不住要流出喜悦的泪水,为了照顾我们,伟大的英国妇女不辞辛劳,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此地,使我们如同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
但是,将官和医疗部的长官却持着相反的态度,他们认为男人都难以立足的战地,女人们又能做什么呢?
怀疑,渗入他们的目光。
女人,真是自不量力,且看她们如何行动?
2 重重阻碍
负责英军健康方面的管理组织有三个部门,即补给站、调配处和军医站。这三个部门因为遭受40年来的军用节约政策约束,而紧缩经费,至今已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三个部门,早已因为人事的现况失去了原有的立场,连陆军卫生部长史密斯都曾向罗巴古调查委员会(调查前线补给实情与政府各部局责任的组织)表示:“如果我向最高司令官提出几个有关士兵健康的提案,或许会因为多管闲事而弹劾我。”
三个部门之间,不但不互相协调援助,反而彼此轻视,受害的却是战场上的士兵。
补给站是管理军需品的单位,将买进的食品不论是执勤者或是住院者,一律配以士兵固定的分量。但对于病情严重的、不能吃一般食物的士兵,就不配给食物,由调配处插手管理这些人食物的配给。他们根本无视价格与品质是否对病人合适。调配处也无人作主,只要收到的东西能吃,就必须照单全收,不能有异议。
医生与调配处的关系更为恶劣,医生虽然可以开出为患病者特制的调理食物,调配处却往往不能配合。纵然医生下达了命令,也无力促使其实行。
基本上,这三个部门的物资供应就已受到了限制,自然造成军需的严重缺乏。
从克里米亚送来的伤兵没有食具,也没有换洗衣物,那是因为他们在卡拉米达湾或阿尔玛高原作战时,因行军艰难,部队指挥官命令将背包丢弃,以减轻负担。但是,伤兵被送到斯卡特里的医院后,调配部竟拒绝补充这些必需品。
卫生兵在医院中也完全是被动的。他们不被准许以自己的判断处理临时状况。大小事都一定要由军医长决定,就连伤病员的饮食,也非得要军医长躬亲不可,使得门伊斯军医长根本没有时间来督导医院中所有统筹性的事务,导致制度的混乱。
在一批又一批的伤病员被送达之后,陆军野战医院早已不胜负荷。
门伊斯受命将土耳其军营改成医院,但改建的准备工作却要由调配处负责。而调配处就以清扫人手不易召集、经费不足等理由作藉口,向补给站申请补给,却由于补给站的不理不睬,终于使得改建工程不了了之。
当然,随后送来的伤兵就这么住进这所一无所有、毫无准备的临时医院了。他们一批又一批地到达了,一下子睡满了破陋不堪的兵营的里里外外,而且许多人没有衣裳可穿,就这样赤身露体躺在泥巴地上。
可以这样说,正是军官们对待普通士兵的野蛮态度促成了英国军队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失败。在战争的残酷环境中,军官与士兵都经历并忍受了极大的艰苦与牺牲,而且,军官们也可谓是勇敢的、坚强的、不屈不挠的。但是,他们却把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士兵视为粪土,极不当人看待。照他们的说法是:“别把这些畜牲惯坏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当斯卡特里的军医们得知南丁格尔被任命为护士队的队长后,并不觉得高兴。在他们因人数不足及过度劳作而十分疲惫的同时,又听到一名年轻的上流妇女将率领一队护士来,人人都不以为然,纷纷在心里猜测。
“南丁格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受过良好教育吗?”
“她一定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说不定她是政府派来的眼线!”
纵然在心中有不满的疑惑,他们却也会作样子,在护士队到达的时候,还不时表现出殷勤地欢迎和感谢的模样。就在护士们耳边依旧响着“欢迎辞”的时候,她们一看见自己要住的地方,对医院的看法立即改变了。
一共是六个房间,包括厨房和一间10英尺见方的小屋。这就是为她们40个人准备的生活条件。这里原是三位军医的宿舍,而在军医院的另一角,同样大小的一片住房,却由一位少校军官居住着。她们这些房间肮脏、潮湿,一无陈设。对此种种,南丁格尔一句话也没有说,陪同的军官们也一个个悄悄地溜了。他的行为仿佛在警告她们,不要听信史特拉大使的花言巧语。
史特拉已历任三届的英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他的容貌英俊,可生活却极度的奢靡,根据南丁格尔的描述,他心地不好,薄情专横,又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史特拉对于士兵们的伤病情况从不关心,也从未询问过野战医院的卫生状况。两年之中,一共只来过医院一次,还是南丁格尔强拉他来的,并且匆匆来去,一刻也不愿多停留。甚至可以说,两年来,他事不关己地在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的豪华宅邸中,眼睁睁地透过窗户,看着一幕幕英军惨烈牺牲的情景!
南丁格尔决定,第一个房间住14名护士,第二个房间安置10名,南丁格尔自己同佛洛斯·布里基太太合住那间小屋,佛洛斯·布里基先生和那位信使兼译员合住办公室。担任厨师的克拉克太太和她的帮工,夜间只好在厨房下榻。此外还有一个房间在楼上,安排给八名塞伦教友会的护士。这些护士跑上楼去查看房间,马上又大惊失色地跑下楼来,因为房间里还停放着一具俄国将军的尸体。佛洛斯·布里基先生只好喊来两名士兵,趁护士等候时,把尸体搬走。房间未经打扫就住进去了,因为根本也没有打扫的工具。这里没有床铺、被褥,没有食物,更没有打扫的工具。南丁格尔独自出去,到医院找来了几个镀锡铁盆,盛茶水用。大家安排停当坐下喝茶时,她讲起了刚刚打听明白的事:
在这个所谓的“医院”里,几乎任何设备都没有。不要说家具,就连最普通的日常生活用品也没有。这些铁面盆便成了“万用盆”。而且每天的用水量有限,每人每天一品脱,包括洗漱和饮用。
没有床铺,护士们只能睡在屋子四周墙上的长凳上。这天夜晚,护士们为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歇息而感到满足。因为她们想到伤员们的痛苦更要大得多。跳蚤使屋子里面“充满活力”,老鼠整夜在长椅下窜行。
最初几天,军医们根本不理睬南丁格尔小姐,有意冷落她、孤立她。只有一位军医接受了她提供的护士和医疗器材。南丁格尔见此局面,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等军医们自己找上门来寻求帮助。她想让军医们充分意识到她和护士们都是完全准备听众军医们的调遣和使用的。
于是,护士们被南丁格尔安排做其他一些准备活动,像缝补衬衫、清理带来的物资……以此来分散她们不能投入救护活动的注意力。
每当护士们和南丁格尔站在伤兵病榻旁边,眼看他们痛苦的情形,却因为没有军医的指示,而不敢贸然行事。她们感到隐隐的痛心。
但也因为如此,不少护士对南丁格尔渐渐有了不谅解的微词。
所有的事情,全被南丁格尔看在眼里,她何尝不是在压抑自己?但是,她的肩上负有更重大的使命,大家初到野战医院,如果得不到军医的好感和认同,根本别想有立足之地!为了日后护士工作的推展,今天的忍耐,只不过是百步之始。
但是,其他护士不理解她的想法。每当她们工作的时候,常听到那些伤兵的呻吟着而无人理睬的时候,就会抱怨说:“我们大老远地从英国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为了做这些细微琐事吗?”
11月6日那天,由帕拉库拉玛被带来的伤兵在斯卡特里下船。和以前几次一样,伤兵人数如潮涌般地增多,而医院的情形,不但未见改善,反而日渐恶劣。
然而,南丁格尔还是坚持不准护士们擅自妄动。她只将护士们略作调度,一部分人留在临时医院,一部分人被派往相距400公尺远的陆军医院,并严格规定:夜晚,所有在外的护士一定要回到临时医院就寝。
南丁格尔交待所有的护士,要忍耐、要静静等待,没有医生的指示,不得进入病房,即使伤兵看起来再痛苦,也要静待医生的命令!
就这样,整整一周内,护士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缝补衣服、作枕头、护垫、缠绷带……时间对她们而言,可真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藉由在厨房的表现,让南丁格尔在医院中总算站得一席之地。
临时医院的伙食很差,厨房的设备和用具也很缺乏,在护士队来以前,没有一餐食物是像样的。
这么多人的大医院,却只有一间简陋的厨房。要茶壶没有茶壶,要锅子没锅子,烧水煮食全靠几个土耳其式的大铜锅,甚至供燃的柴薪,也只有一些湿木头。
病人们所吃的配给肉,其煮食的过程更是教人触目惊心。配给各病房的肉均由看护兵负责领取,为了丢入大锅里捞起之后仍能辨认,看护兵各自在肉上绑着一些用过的绷带、纱布作为记号,一起丢进锅里煮。
粗放的煮食过程,再加上捞起后大费周章的领配手续,等到伤兵们拿到这些属于自己的肉时,早已冰凉地令人难以下咽了。
至于那些只能进流质食物的人,就只能被分到一些剩余的肉汤和豆子,别无其他!
这种种恶劣的情况,直到南丁格尔开设了“小灶”才有所改观。
在马赛短暂停留时,她就购置了便携炉灶、牛肉精、葛粉、红酒等等。当帕拉库拉玛战役的伤病员到达斯卡特里时,南丁格尔征得军医同意,把滚热的葛粉粥、红酒等等,成桶地抬出来,慰劳那些幸存的伤员。于是,不出一个星期,南丁格尔小姐的小屋,立即成了闻名的小灶厨房。以后的五个多月里,这个小厨房便是惟一能够为伤病员提供合格的病号饭的地方。
南丁格尔本人严格遵守着管理规定,除医院的军医签字以外,从不自作主张发放任何食品。
11月9日,到达斯卡特里的第五天,又来了一大批伤病员。南丁格尔除了作饭以外,其余别的都顾不上了。在紧张、奔忙、忘我的工作中,偏见和不愉快的事都被暂且忘掉了。
但越来越多的伤病员,源源不断地涌进医院,正在酿成一场巨大的灾难。
3 满身虱子的伤兵走过身旁
这些只不过是一场灾难的序幕。英国军队的崩溃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紧接着第一批赤痢、坏血病患者到来之后,各种疾患的病员,在饥寒交迫下,源源不断地涌向斯卡特里野战医院,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中断。
在克里米亚战区,英国军队被围困在俯瞰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高地上。离高地七英里是英军基地帕拉库拉玛。帕拉库拉玛原是个小小的渔村,由于村庄环境未经任何卫生处理,进驻的英军全部染上了霍乱。村里惟一的一条小街,臭气熏天,泥泞难行。帕拉库拉玛战役时,在战伤临时处理中被截掉的胳膊、腿,连着衣袖、裤腿一起,成堆地丢弃在港湾里,在海水中时隐时现。整个儿村子弥漫着尸体腐臭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