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九重阙(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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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改造

第二天,孟羿珣果然问李总管要来了竹席、被子和枕头。她也真的悄悄带来了针线和剪刀,居然还在怀里藏了一大块布偷渡进来,以防不时之需。

两个人把被子枕头都搬上第二层的密室之后,她立刻坐到油灯下面,开始认真地拆补起来。

两个枕头和两床被子,都分别被拆开了,枕头让她拆开之后拼合成了一个类似九宫格纹样的小坐垫,说是这样分成小格子,里面塞上东西之后不容易缩成一团。她在每一个格子里都细细地铺上一层薄薄的棉花,中间夹上一层装着木炭粉的扁扁布口袋,上面再垫一层棉花。格子是一个一个缝好的,针脚细密,手工居然相当不错。

她缝好坐垫之后,立即不由分说地换走了他身下的蒲团,看他跪坐在垫子上继续低头书写,她才满意地把蒲团塞在自己屁股下面,继续拆被子做地毯。

安静的密室里,无声无息的两个人……他在看他的誊本,她在低头给他做东西。

孟羿珣抬起头,望向她的方向,看了一阵,觉得她的动作很有意思,嘴角不知不觉地浮出了一丝微笑。

其实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这样的事。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一切东西都是现成的。以前什么都能要到,只要他开口就行了,后来知道了有些东西不能要,他也不会再去要了。他的生母蓝贵妃出生高贵,进宫之后也备受宠爱,先皇从来不舍得让她自己做女红,即便是宫女们要缝缝补补穿针引线,也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所以,这样的场面,他是真的没见过。

看着侗紫述头也不抬地替他缝着东西,她的表情很认真,聚精会神,那样的场景让他觉得……仿佛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隐隐在胸口绕来绕去,像是开心,像是感动,又好像都不是。

他觉得,无论今后他能不能夺回大权,她能不能顺利出宫,这一辈子……他大概都会记住这个场景吧?

记住有一个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入了他八年来从未有人涉入的领地。她睁大眼看清了他面临的真实环境,毫不客气地抱怨他对自己的马虎,接着就坐在油灯下……开始一针一线地为他做东西。

他忽然觉得,她其实应该是个很有侠气的姑娘,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所以她会本能地保护那个跟她一起到沐宵殿的小宫女,所以看到这间密室里的一切,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替他改善环境。

她不求人,她也不相信别人,更不相信运气,她只相信她自己。

她身上带着经历过人情冷暖之后的现实,但这些现实,还不足以磨灭她天性中的善良。

其实,他们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不管是出身经历还是性格,可是很巧合地,他们又似乎刚好能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点让自己动容的东西。

“谢谢。”微微偏着头,他突然这么说。

“谢什么?”她诧异地抬头看他。

“谢谢你替我做的这些事。”

她不领情地撇嘴,“不光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他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到了好处。所以,等到你出宫的那天,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真的?”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君无戏言。”

“那……”她眼珠子一转,“等我出宫的时候,给我几百两银子吧。让我回去置亩地,或者做个小买卖,一家人可以平平静静衣食无忧地过日子。”说完之后,有点狡黠又有点期待地望着他。

“就这么简单?”他诧异地反问,有些不敢相信,刹那间闪过心底的竟然有丝莫名的失望。她只有这样的一个要求?

“就这么简单。”她从来不贪心的,因为看过太多贪心没有好下场的故事。她今天替他做的这些,大概也就值这些回报吧。

顿了下,他再次微笑,“好,我答应你……到了你出宫那天,我一定准备几百两银子送给你,让你将来宫外的一家,可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之后的十几天,侗紫述几乎把整个密室都折腾得翻了个转。十数床被子被她一针一钱地重新缝制过,再一摞一摞地挪开那些书籍,把地上和墙上全都围了一层,密室都被她改造得活像关外人生活的帐篷。

至于太后要求的每天去给李总管汇报孟羿珣在密室里的一举一动,倒没有她想象的麻烦。装傻是她的强项,嗑嗑巴巴三句里就有两句废话的汇报,那个死板脸的李总管也从未起疑过,总是安静地听她说完,然后就微微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暂时风平浪静了。

侗紫述找不到事情做,无聊之下终于发现,原来密室很隐秘的地方有两个极难发现的通气孔,每当有人靠近,黑猫阿乌和鹩哥大鸦就是通这两处地方进来给孟羿珣报信的,侗紫述还专门去研究过那两个通气孔,也就刚好能容得下黑猫那类的动物通过,伸出手能感觉到有风吹进来,往孔中看过去却只是黑洞洞的一片,完全不透光。

那一猫一鸟,通常只留一只在净室外面放哨,另一只不是到处去玩,就是跑进密室找孟羿珣撒娇。侗紫述一开始对黑猫阿乌很感兴趣,可惜那只猫生性高傲无比,眼中除了孟羿珣之外看不见任何人,在尝试了无数次热脸贴上冷猫屁股之后,她识相地把兴趣转向了大鸦。

聒噪的大鸦倒是很愿意搭理她,只不过对着孟羿珣都是谗媚的“皇上”,对着她就成了鄙夷的“笨蛋”,让她牙痒不已。

被两只畜生气了个半死,她终于彻底放弃,转而好奇地蹭到孟羿珣身边,开始问东问西。

“皇上……这两间密室的机关到底怎么开啊?”

这是困扰她很久的问题了。即便她天天跟着孟羿珣进进出出,却仍然没弄懂密室的机关究竟是靠什么启动的?

这两间密室,从里面开启的机关都设置在极显眼的地方,简简单单地顺手一按就行了。可是想从外面开启……至少她无数次试验的结果,都是顺利地把自己关在了外面。

皇帝大人正在低头琢磨太博写给他的东西,感觉到她靠过来的体温,也懒得搭理她,只是轻轻扯下了腰上那两块先皇御赐的玉佩,扔在了桌面上。

“咦?”她不解,是要把这两块玉赏给她吗?

“翻过来,看背面。”紧接着,他又淡淡地扔出了这么一句。

侗紫述依言把两块玉佩都翻过来,发现玉佩的背面居然刻着些歪歪扭扭极其复杂的花纹,并且她还完全看不懂。

“这背面刻的是什么?”

“把‘羿’字的朝右转一下,‘珣’字的朝左转一下,然后把两块玉佩前后调换过来,拼在一起。”皇帝大人头也不抬地出声指点。

侗紫述依言照做,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个人已经离得太近。调整完毕之后,盯着两块玉佩拼合出的图案琢磨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这是幅……迷宫嘛!”不仅是迷宫,还是幅相当复杂的迷宫图。

“墙上的八卦,其实是磁石做的,墙的夹层里就有这样像迷宫一样的通道,通道的起点处有一个小铁球,按照那两块玉佩背后的图案,用八卦隔着石墙的夹层吸住那个铁球,然后按这个图一直走到终点的地方。再拿开铁球之后,铁球就会掉进一个小洞里,触动洞里的机关打开密室。”

侗紫述眨着眼听他说完,再看看桌上玉佩背后的纹路——那复杂的图案,她就这么看着都觉得眼晕,更何况是要在一片空白的墙上走对路线。侗紫述不知不觉盯住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家伙……身上好香……

盯着盯着,那思绪不知不觉就飘远了。

他应该没有熏香的习惯,至少她从没见他薰过,但净室里为了制造“异香扑鼻”的效果,丹炉里倒是长年放着香料,于是这一番熏染下来,他身上也就有了一股淡得将散未散,却又萦绕不去的香味。

她抽抽鼻子,下意识地去捕捉那股味道。

“怎么了?”孟羿珣得空抬起头,对上的就是她闭着眼有些奇怪的神情。

“咳……没什么。”侗紫述瞬间回神,很想抽自己一下。她刚刚都在想些什么?

孟羿珣嘴角一勾,“那你方才那是什么表情?”

侗紫述又是一呛,连忙转变话题:“这两间密室都是你让人建的?”

孟羿珣笑得很高深莫测,弯着嘴角一言不发地打量她,直到看得她头皮发麻,才搁下笔大发善心地顺着她的问话走:“不是,应该是本朝先代皇帝临帝所建。最先发现这两间密室的其实是我父皇,小时候他就常带我进来玩,据说这两块玉佩背后那个图案,也在皇家的人手里传了很多代。”

“临帝?”她不知道自己的脸红不红,但是绝对不敢再转头去看孟羿珣了。

“嗯,临帝老年很痴迷长生之术,这个净室和这两间密室,包括那个丹炉,其实都是他留下来的。”

“哦……”侗紫述夸张地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就是那位本朝传说中殒命在金石丹药中的皇帝。

不去戳穿她故意的掩饰,却察觉她的欲言又止,孟羿珣挑起眉,“你对炼丹这种东西,好像很不屑?”

侗紫述的脸终于不红了,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道:“那些用来炼丹的材料多半都是有毒的,吃不死人才怪。都不知道为什么老有人会信什么长生不老……要是真有长生不老,为什么没有一个皇帝活到现在?”

孟羿珣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

他笑出了声,却不接她的话,只是继续道:“我父皇小时候也跟我一样,带着这样两块刻着他名字的玉佩,玉佩后面也有同样的花纹。他很早就发现,两块玉佩的花纹拼合在一起之后其实是一幅迷宫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爱把这个当消遣,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拿着笔把这幅图到处画。后来有一次,他在净室里玩,偶然间把那个大八卦翻过来发现了后面的小八卦,结果无意中把小八卦贴在墙上,却觉得似乎隔着墙吸住了什么东西。”

“于是就打开密室了?”对话终于进入了正常状态。

孟羿珣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我父皇起初只是想搞清吸住了什么,可是尝试着左右挪动之后,却发现往有的方向完全不能挪动,有的方向能挪动一段,有的方向却能畅通无阻。于是就顺着那畅通的方向慢慢走了下去,居然发现,那路线跟他早已画熟的那幅迷宫图很像……”

“原来是这样,”侗紫述举起一只手请旨,“可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皇帝大人恩准。

“临帝建这两间密室是用来干吗的?先皇又是怎么发现第二间密室的?”发现第一间就算是巧合……第二间建在屋顶上,难道是先皇有爬柜子的爱好?

“我不是初进密室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了吗?”孟羿珣抖抖袖子,重新拿起了笔,“临帝建这两间密室,确实是用来存放他的长生不老仙丹的,也许最先建的只是第一间,后来觉得不放心,才又建了第二间。所以皇家历带帝王身上都佩着那幅迷宫图,大概也是临帝……想泽被子孙吧。至于我父皇发现第二间密室,原因很简单,第一间密室里也有和外面一样的八卦,就说明还有机关,如果四面墙上都没有发现的话,那多半只可能在上面了。”

侗紫述若有所思,不讲话了,仿佛是在消化他刚才说的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又靠过去,再次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我想去看看我义父。到了沐宵殿之后我还没回去看过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我。”

皇帝大人倒是不以为意,“你想去的话,就去吧,就说我让你去御膳房叫他们做碗荷叶粥,顺便去和你义父叙叙旧。”

“好。”

“不过……”皇帝大人再次抬起头,笑得侗紫述的头皮又开始发麻,他话还没有讲完,“一会儿回来,除了荷叶粥,我还想让你带点别的东西。”

“什……么?”她有不好的预感。

“带几个鸡腿回来,最好顺便再带一点调料。”

“什么?”侗紫述觉得自己被口水呛了一下,“你说……要什么?”

“鸡腿,调料。”皇帝大人又云淡风轻地重复了一遍。

“皇上你不是……吃素吗?”至少在她到沐宵殿这段日子的认识里,孟羿珣一直都是吃素的。

“那是为了‘修行’,吃给太后看的。”孟羿珣十分迫不及待地挥手赶她,“被迫吃这么久的素,再吃下去我都快要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了。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侗紫述无语,上下打量着他那和身高相比确实单薄得有些过分的身形,忍不住低语:“看来皇上果然不好当,堂堂一国之君,非得把自己养得吃不饱饭似的……”

“所以,知道了就快去吧。”皇帝大人倒是泰然自若得很,他眼里只有一会儿之后会出现在眼前的鸡腿。

“那……我是要给你带生鸡腿还是熟鸡腿?”她觉得应该给他带熟的,可是他又提到了调料。

“生的,别忘了调料。”他又强调了一遍,再次挥手,“记住了就快走吧!”

御膳房在皇宫的北角,五行之中北方属水,选在这个方位,自然是为了以水压火避免走水之祸。

其实,侗紫述还是很想念这里的。虽然她在这里过的那三年,其实远远辛苦于沐宵殿这短短一段日子,可是那毕竟是段单纯的日子,辛苦的只是身体,不是心。

从御膳房的后院拐进去,右边转角的房檐下,一个身材稍胖穿着太监总管服色的老头子正像往常一样把脚架在对面窗沿上,窝在一张椅子里低头打着盹儿。

“义父。”她轻唤一声,嘴角不知不觉就勾起了笑容,这个胖胖的老头子,是这座皇宫里唯一让她觉得能有些温暖的人。

“谁啊?”御膳房的太监总管萧大安下意识抬起尚有些朦胧的睡眼,怔了片刻,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谁。

“哎呀,是紫述回来了!”说着便有些艰难地收起粗腿,乐颠颠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对呀,皇上说想吃荷叶粥。”在这位义父面前,她总是那个有些呆呆的笨姑娘。

“只为了皇上?你就不想回来看看义父?”萧大安不满地去拧她的脸。

侗紫述也不躲,只是捂着脸笑,“我也想来看义父,可是皇上不让我来,我不敢来。”

“知道知道……你现在是皇上的人了嘛。”完说之后,萧大安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进御膳房,似乎对她到了沐宵殿之后发生的事很了解,“皇上要吃荷叶粥是吧?没关系,让他们马上做,你就过来陪义父说会儿话,做好了再端回去给皇上。”

走进去之后,他立马吩咐厨房里的人开始动手做粥,吩咐完了却又拉着侗紫述又转身朝他的屋子走,“一会儿做好了他们会来叫你,走,上我屋里去,咱们父女俩聊聊。”

侗紫述也不说话,只是点头,乖乖地任他拉着。

萧大安住的地方就在御膳房的旁边。不同于侗紫述她们的宫女房,他住的不仅是颇为宽敞的两进套间,左右偏厢还分别住两个伺候他的小太监。

“丫头啊,坐。”此刻是大白天,大家都有事忙,小太监也都不在。

进屋之后,萧大安顺手便合上了房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才缓缓转身来,用侗紫述从没见过的眼光开始仔细打量她。

“义父?”她不明所以地低唤了一声。那眼光让侗紫述觉得既熟悉,却又分外的陌生。

“丫头……周旋在太后和皇上之间,还吃得消吗?”

然而让她绝对没想到的是,萧大安的开场白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义父你……”侗紫述双目陡然睁大,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萧大安必定早已知道了很多内情。她手心冒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竟拿不准这位义父究竟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后的人。

“放心。”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萧大安弯着双眼一笑,走到离她不远处的椅子上跷着腿坐下,然后倒了两杯茶又打开了旁边装着零食的食盒,“你义父还没有那么狠,会把自家丫头往火坑里推——顶多也就是把你拉上同一条船而已。”

侗紫述消化了半天他的意思,才思索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义父的意思是,你也是……”

“皇上的人。”萧大安喝了口茶,直接替她补出了下半句。

“呼。”侗紫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又隔了片刻,等僵掉的脑子慢慢开始恢复活动,她才睁大眼,再次不可思议地瞪向萧大安,“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是皇上的人?”

“是啊。”萧大安笑眯眯地大方承认,“乖女儿,在沐宵殿这段日子皇上没有欺负你吧?”

“……”侗紫述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是一团乱。就孟羿珣那付文弱的样子,他能欺负谁啊,“没有。义父……”

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却再次被萧大安打断:“那太后呢?”

“……也没有。”那位四十不到的年轻老太太的确是挺可怕的,但她其实也就见了她两面而已,除了跪得膝盖发麻之外,还真说不上欺负。

“那就好。一会儿我给你一点鱼干带回去,以后若是你和皇上有了什么麻烦,就拿那个喂阿乌或者大鸦,它们会找我,我自然知道你们出事了——你一定要记好了。”

“哦。”她只能一个指示一个动作,被动地接过那一小袋鱼干,并不多,也闻不出什么特别的气味来,但肯定跟普通的鱼干是不一样的。

从踏进这道门开始,她就一直在被萧大安扔过来的各种消息不停地轰炸,此刻好不容易缓过了一点神来,越想越不对劲,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义父……你什么时候投向皇上的?”

“很久以前。”萧大安知道今天告诉她的一切,她都需要时间慢慢梳理。

“你也知道我……”仔细回味踏进这间屋子之后萧大安说出的所有话,她又联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对。”萧大安笑得更开心了,“丫头啊,你义父我经历过的事,比你这二十年见过的都还要多得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丫头,我会不知道吗?”

几乎是本能地,侗紫述的身体瞬间往后靠了靠。无论是谁,突然听到别人告诉你你以为很完美的伪装其实早就被人看穿了,那感觉都不会太好受。

“别担心。”萧大安把倒好的另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又把食盒往她那边推了推,“这宫里,谁都活得不像自己,包括你义父我也不例外。就因为知道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丫头,所以我才会喜欢你,也只有你这样会保护自己的丫头,才适合去跟着皇上。”

这几句话,让侗紫述那种隐隐不舒服的感觉又起来了。

她正想再说什么,萧大安却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稍稍提高音量带着笑意说:“来来来,吃点东西,去沐宵殿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义父,亏得义父天天惦记着你。”

侗紫述也当真从食盒里挑了一个点心,笑了笑小口吃起来,心里很清楚——有人来了。

随后,萧大安就被小太监叫走了,屋子里这段让侗紫述还来不及细细体味的对话,也没有了下文。

直到走的时候,萧大安都没有再露面,侗紫述不得已,只得跟一个伺候萧大安的熟识小太监开口,向他要皇帝大人特意交待过的鸡腿和调料。

不一会儿,小太监给侗紫述拿来了一大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总管给他家女儿留好处。侗紫述只觉得满心无奈,却无从辩解,谁又能想到这些东西的其实是那位一身清贵的皇帝大人要的。

回去的路,侗紫述走得很吃力。

她手中的托盘端着一碗清香扑鼻的荷叶粥和几样精致小菜,广袖及膝的宫装袖袋里,左边装着五六个鸡腿和若干调料,右边居然硬塞下了一整只拔了毛,清理得很干净的生鸡。

她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快被沉重的袖袋坠断了,一边艰难地往沐宵殿走,一边在心里不断地抱怨着孟羿珣的嘴馋。

好不容易才挪回净室,孟羿珣迎上来,她立即把托盘往孟羿珣怀里一塞,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开始从袖袋里往外掏东西,累死她了。

孟羿珣一手端着托盘,倒是有条不紊,先仔细地把门关好。净室石门背后有个石栓,若是从里面拴住了,外面是绝对打不开的。

地上早已铺开了一张很大的油纸,她把东西全掏出来摆了一地,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孟羿珣已经把丹炉的盖子掀了开来,炉子里面烈火熊熊。随后皇帝大人又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密室,从一个半人高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把细铁签,还有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圆肚瓶子。

“那是什么?”

“铁签,”皇帝大人扬扬左手,“油。”然后又扬扬右手。

“……”侗紫述的嘴角轻轻抽了抽。你准备得倒真是齐全。

放下手上的两样东西,他又进密室去翻柜子,这回转过身来的时候,极为优雅地拎在手上的是一只她从没见过的粗大毛笔。

“还等什么,动手啊。”皇帝大人也在油纸前面坐了下来,“鸡腿都是清理好了的吧?”

“嗯。这些是调料,那包就是鸡腿,那边最大个的是只整鸡,他们硬塞给我的。”侗紫述面无表情地解说。

“呵呵,萧大安做事一向想得周到。”孟羿珣明显龙心大悦。

周到什么?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想,这都是他手下的人卖的面子。侗紫述也懒得跟他解释。

只见皇帝大人熟练地挽起袖子在墙边盛水的矮樽里净了手之后,率先拿起一只鸡腿用铁签仔细地穿了起来,一边穿还一边招呼侗紫述:“别光看啊,动手。”

穿好之后,又用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刀子,一刀一刀把鸡腿划得皮肉翻卷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侗紫述一时好奇不耻下问,结果只得到一句简洁的——“入味”。

这位皇帝大人不知道躲在这里面偷吃过多少鸡腿了。侗紫述一边听话地穿鸡腿一边默默地想着。

鸡腿全部弄好,皇帝大人拎起那只整鸡看了半天,然后又是春风一笑,理所当然地扔给她,“这个归你处理了,先大卸八块,然后再照样穿起来。”

说完,他就拿起穿好的那些成品,施施然地走到了那个大概死不瞑目的丹炉旁边——要是临帝知道他的丹炉被后代做了这种功用,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皇陵里活过来。

上炉,刷油,抹调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接连翻了几次之后,香味就开始慢慢飘了出来。其实以前在家,侗紫述也常常偷了厨房的东西在后院角落挖个洞就开始烤,可是一番旁观下来,她诚实地判断,自己的手艺绝对不如他。

皇家果然是皇家,这位皇帝大人连偷烤个鸡腿都显得比别人有气质得多。

“皇上,你上一次在这里面……吃鸡腿是什么时候啊?”犹豫了一下,那个“偷”字还是没有说出来。

“唔……上个月吧。”孟羿珣用那支牙雕镂空大毛笔仔仔细细地往鸡腿上刷着油,想了想之后回答道。

侗紫述替整鸡分尸的动作停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常常躲在这里面烤呢。”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的,这里常常有人进来察看的。如果每次潜进来都能闻到一股烤鸡腿的味道,我怕太后的密探疯掉。”孟羿珣耸肩一笑。

侗紫述不说话了,微微抿着唇瞄了他单薄的身材一眼,心疼的感觉又起来了。难怪他这么瘦,做皇帝做到必须违心地长年茹素,连偷吃一点荤腥都这么艰难,那这个皇帝做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努力,鸡腿和鸡块终于全部烤熟。

真正吃起来了,孟羿珣倒没有烤的时候那么讲究了,和她一样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一块一块撕下鸡肉来慢慢往嘴里送。

皇帝大人的食量也和他的吃相一样斯文,没吃多少,就拍拍手站起来走到一边喝茶去了,并且手一挥直接指示她:“剩下的你吃完,不许浪费。”

“你不吃了?”侗紫述差点被噎住。其实她想说的是,以他现在的身形,他才应该是多吃的那个吧?“这我怎么吃得完?”

“吃不完自己想办法,带回宫女房去分给跟你一起来沐宵殿的那个小宫女也行,就说是去御膳房萧大安给你的。”交待完这最后一句,他已经往后走了,“你先出去吧,我今天要在净室里待晚点,顺便告诉红绡他们,今晚我要清修,晚饭不吃了。”

说完,便背着双手往密室走去,长袖飘飘不沾丝毫烟火气的样子,看起来十足的仙风道骨。

“……”你在这里面吃烤鸡腿都已经吃了个饱,哪里还吃得下晚饭。

论起无耻来,如果他自认第二的话,这宫里大概真的没有人敢称第一。侗紫述叨着鸡块默默无语,对这位皇帝大人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看来你的确是个宝,至少以后常常可以去萧大安那里弄点好吃的回来打牙祭。”伴随着他快要没入墙后的背影,最后抛出来的是一句带笑的低语。

然而,就是他这句话,却让侗紫述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从见过萧大安之后就盘旋在脑子里那点自己怎么也理不清的东西突然就猛烈地炸了开来!

几乎在她的意识清醒过来之前,嘴里已本能地喊出一句:“皇上,等一下!”

“嗯?”孟羿珣询问地回过头,按了按墙后的机关,让墙壁重新升上去。

她的嘴张了张,脑子里有一些碎片飞速地掠过,有他的样子,有萧大安的样子,有他说的话,有萧大安说的话……

沾满了油的手拎着一只才吃了两口的鸡腿,她在满脑子的纷乱中缓缓站起身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眼色定定打量着他。

隔了片刻,她才极不确定地说:“皇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沐宵殿?”

孟羿珣好看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却没有开口,仿佛在等她说下去。

“我义父说……他是你的人。那是不是表示——他收我当干女儿,包括之后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算计好的?就是为了送我到沐宵殿,到你的身边来?”

那些片段指向的唯一事实似乎是——从一开始,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操纵着?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未来会走的道路其实都早已被人设定好了?

所以,即使明知道她三年来一直在演戏,萧大安也一直配合她演下去,直到这出戏演得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挑中她让她来到了这里?

她一点也不想相信这种假设,却在这一瞬间不得不相信,他说得很对,她似乎真的不够聪明。

沉默了一下,孟羿珣轻声道:“不要怪你义父。如果他有什么隐瞒你,那也是为了我。”

“我要听实话。”侗紫述的声音中再没有任何的语调起伏,“明知道这个沐宵殿是个火坑,你们却在别人毫不自知情况下把人一步一步推进这个火坑里,是不是太狠了一点?”

进宫三年整,她有面对一切的准备,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体会到心寒这种感觉。她不怕累,不怕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怕被人欺负,可是原来她也会打从心底里害怕信任的人对她的欺骗。

在这座皇宫里,她一直以为能够信任的两个人——竟然从一开始就在联手算计她。

孟羿珣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跟她解释。

“我承认,你义父观察了你很长时间,包括你会被太后选中,然后送到这里来——其实都不是巧合。很早之前,你义父就希望能有一个可以时刻陪在我身边的人,最后,他挑中了你,因为你足够聪明,又善于伪装,最起码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

“所以,我来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他送来的人?你也知道,太后会有那么一手?包括我来找你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对我的一种考验?”

“算是吧。”

“那,如果我通不过你的考验,在太后让我献身给你的时候乖乖照做呢?”侗紫述冷笑一声,“你会怎么办?为了自保也乖乖接受吗?你们替我决定好了一切,可有问过一声,我是否愿意?也对,你们这些宫里的主子们,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奴婢的性命呢?”

笑完,她垂下眼,反省自己的又一次错误。有些事,其实她明明早就知道的。

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听到孟羿珣的声音,就在侗紫述以为他再也不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道:“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无论我自己的下场怎样,我保证,一定会让人先一步把你平安送出宫去。”

说完之后,他手臂一动,那道墙缓缓地降了一来,再一次隔绝了侗紫述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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