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宫系列）（林澈）
第一章 福兮？祸兮？
南德王朝佳和慧帝十一年。
落北城，龙临山庄。
脸色苍白的女人虚弱地卧在榻上，平静无波的男人看着榻上那个还有些陌生的女人。那是他的妻，他的第四任妻子。三个月前，他在龙临山庄大宴宾客将她迎娶过门，三个月后，她已经步上他前三任妻子的后尘。难道，外界传言不虚，他就是一个克妻的男人？所以，他才害得女人们相继奔赴黄泉吗？
不，她还没有奔赴黄泉，只是可能——快了！
女人睁开无力的眸子，看着面前的他，发不出声音的唇微微颤抖着。
我怎么了？
他看她，然后清晰地宣布：“你怀孕了。”
她的眸子里闪现出一瞬间的光辉，然后，很快熄灭。她怀孕了？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她居然怀孕了？！
他看着她，想着方才大夫的欲言又止。原本，这时候，大夫该说“恭喜”吧？可是，如今这个时节，大夫却什么也说不得。
她不敢相信地伸手搭上自己的脉搏，然后脸色刷白，她——果真是怀孕了！
他走近她，看着她水漾的眸子，“娘子，你要这个孩子吗？”
她惊慌地看向他，双手覆在毫无异样的腹部，他的意思是——他不要这个孩子吗？
他坐到床榻的边沿，垂下眼睫，“你不出门，也许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出了些变故。当今的首辅大臣郭和推算出不久将会有一代帝王降临世上，如今，朝廷正在大肆拘捕孕妇，所以，这个孩子留不得。”他看向她，发现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着，声音不疾不徐：“我本不想让你受孕的。我给你的药汁你为什么不喝？”人算不如天算，他在发现她不喝药汁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房门，可是，他们仍是没有躲过此劫。
她用激烈的眼神看他，发泄着心中的愤怒。他实在不该这样咄咄逼人的，尤其是她是他的妻。可是，整个龙临山庄的人命不能断送在这个未成形的婴儿身上。
他缓缓开口，好似闲话家常：“你要留下这个孩子，还是你要留在龙临山庄？”
她只有这两个选择，要么舍弃这个孩子，要么舍弃龙临山庄？
不要怪他心狠，也不要怪他薄情，他必须保全龙临山庄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她只是三个月前嫁与他的妻，然而，那几十条人命却是他的骨肉至亲。
一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他别开头，假装没有看到。
“你想一想，我会等你决定。”他起身，背对她，“但是，要快。”
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身后的她露出一丝凄哀的笑容。这是他无法选择的，而且，毫无过错的他还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
刚一打开房门，他看见二弟正站在门外，“老二，你来是为何事？”
龙家老二——龙非看着面色平静的男人，“大哥，大嫂肚子里是龙家的骨血。”
他看着龙非，“是，他肚子里是我的骨肉，只是一个来不及有感情的骨肉。”
龙非看着房内默默流泪的女人，“大哥，大嫂救了我的命。”
“所以，”他直视龙非，“你如果要维护她，我不会阻止。”
龙非狠狠地看着冷血的大哥，“大哥，你真的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清风公子龙旗吗？”
男人脸色未变，“灾难未临时，人人都是清风公子；灾难临头时，人人都是明哲保身的鼠辈。”
“可是，那是你的妻子。”龙非突然之间觉得面前的大哥好陌生。
他字字有力，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是我的第四位妻子。先前的几位都是我眼睁睁看她们咽气，送她们上路，这一次，不管她发生什么，我也会按照龙家的礼数来办。”
“你要怎么办？”龙非几乎咆哮，“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先前几位病逝的嫂子。”
“要怎么办，”他盯住龙非的眼睛，“她自己来决定。”
不是他非要一个孩子，是她非要的。所以，她来承受一切后果。
房间里的女人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只留一声轻轻的叹息。孩子，要么你死，要么咱们一起死。
为什么要这么狠毒地对待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呢？
龙旗站在祠堂里，看着面前的几排灵位。这里供奉着龙家的祖先，这里也供奉着他的前三任妻子。
当他的第一任发妻死去时，他抱着她的身子，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他怨怪命运不公，醉生梦死近一年。然后，所谓的鹣鲽情深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当第二任妻子过门时，他将她安置在兰苑。偶尔他会去看她，他以为这样一切就会不同。他们不会有太深的夫妻之情，她也就不会有杀身之祸。可是，她仍是难逃一死。这一次，他没有怨怪，亦没有醉生梦死。一年之后，他迎娶了第三任妻子，然后只期盼她可以为他留下一个子嗣，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产下子嗣，就因为跌倒失血而死。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有痛了。
所以，老二不该来怨怪他冷血无情。他的情早就已经耗尽了。
“爹，娘，孩儿不孝，”他恭敬地上香，想起三个月前他与他的妻在这里跪拜祖先。倘若不是因为她的医术高明，救治了长年卧病的龙非，他也绝对不会娶她过门。本来以为天无绝人之路，老天既然已经剥夺了她的福分，让她成为哑女，就断然不会绝了她的活路。可是，他还是错了。
倘若她要留下这个不该有的孩子，那，她就注定只能流离失所，抑或死于非命。
一个人影站在他的身旁，他转身，看到他的妻——蓝随心。
她也随他一起上香，跪拜，然后看向他。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要留下这个孩子。她要为了这个孩子赌上她的性命。
“你是何苦？”他望着她，深深皱眉。她说，她少年时患病毁了喉咙，只能听不能说。这样的她怎么渡过这样的难关？
她给他一个笑容，嘴唇轻启，无声地说着——孩子会保佑我。
他看向她的腹部，难以想象这样的一个生命何以让她拼死守护！那是他的骨肉，可是，他却不可以为它舍弃山庄。
她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手覆上她的腹部。摸摸它，它也会保佑你，保佑山庄。
他的脸色微变，说不出心里涌上怎样的情绪。他对这个孩子毫无感情，所以，舍弃时也绝不留恋。他望着她含笑的眼，她是个好女人，也必然是个好母亲，只是怕她没命活到那个时候。
突然，心中一阵酸涩。这是他的妻啊，怀着他骨肉的妻啊！
龙旗，她拍拍他的手。
明天一早帮我准备马车。
“不必这么着急的，”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诀别来得太快。
她摇头，总要走的。既然不能留下，那就要走得决绝，不拖泥带水，也不要有所留恋。一年走得好快。一年前，她来的时候他刚刚丧妻不久。现在，她又将一切推回了原点。她——没有遗憾！
他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像在极力掩饰什么，最后却只是说出：“保重。”
她只是笑，轻轻上前，拥住了他，龙旗，如果可以，以后都不要见吧？！
他慢慢抬起手，将她拥入怀中，随心，他来不及爱上的妻。
一大早，蓝随心就独自一人驾着马车离开龙临山庄。龙旗没有来送她，只有龙家的其他兄弟站在山庄门口与她告别。这就是她与龙旗最后的结束了吧？这就是她和龙家最后的交集了吧？
龙旗站在山顶上看着她的马车驶出山庄，身后站着龙家老三——龙泛。
“大哥，真的不去送一程吗？”龙泛看着龙旗铁青的脸。
送，当然要送的。她离开了龙临山庄，他也可以没有顾忌地守护她一程。身为一个丈夫，这是他可以给她的最后一点怜惜吧。
“大哥，”龙泛叹息，“山庄有我。”大哥舍不得大嫂，只有知他甚深的人才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思。大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受过太多伤害之后，不敢轻易地去爱去恨了。
龙旗看向三弟，“老三，山庄就拜托你了。”
龙泛重重点头，“早去早回。一路珍重。”
“她一安顿下，我就立刻赶回来。”龙旗嘱托，“老三，管好他们几个，千万不要出乱子。时局混乱，奸臣当道，江湖纷争不断，能避则避。”
龙泛笑，“你说得好像要走个十年八年。”
龙旗没有马上回答，沉思了会儿，“也许很久，也许很快。”
安顿？怎样才算得上安顿？时局这样乱，江湖这样险，他真的要放她一人闯荡这凶险的江湖吗？
龙泛看出他的忧心，赶忙劝说：“大哥，说不定江山已经走到末路。刚好逢到改朝换代，说不定你和大嫂就可以一起回山庄了。”
但愿，但愿这样的时局下可以出一个明君！
倘若郭和真的有幸言中，那个即将出世的帝王真的来得及拯救这天下苍生吗？
翻身上马，龙旗再一次望向龙临山庄，但愿他可以早日归来。
“龙泛，一切小心行事。”他再一次嘱托。
龙泛点头，“大哥，我们等你回来。”
拉紧马缰，龙旗的人影向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绝尘而去。龙泛立在山顶看着一路的烟尘，大哥，但愿，但愿一切顺利，一路平安。
龙旗跟随蓝随心的马车一路去了山间。他知道那个地方，那里是她以前的药庐。当初龙非病重，龙泛就是在那里找回了她。
可是，她这一次再回去山里，却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时间已是夏末，再过不久，天气就会骤寒。她虚弱的身子可以挨得过这山里的清冷吗？就算她住惯了这简陋的药庐，她到哪里去储备过冬的粮食？她准备在这深山老林里冻死饿死吗？
她啃食干粮的样子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疼惜。犹豫许久，他直奔山下，采买了粮食布匹棉被，也帮她找了一个小姑娘随侍身侧。有孕在身，她总要有个可以使唤的人，为她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的。他在她的包袱里放了不少银两，她应该知道留下这个小姑娘只有好处。
她知道他在跟着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不现身，就证明他只是迫于良心与责任来对她稍微施加援手，之后，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想到此，她不自觉地叹气，吵到了身旁的小姑娘。
“夫人，您有什么烦心事吗？”小姑娘一脸天真。这个夫人有些奇怪，似乎一直不太爱说话。
她看向小姑娘，轻启双唇。
名字？
小姑娘看着她只张嘴却不出声，轻轻笑道：“夫人好奇怪，为什么不说出声来？难道夫人不会说话不成？”
她重重点头，让小姑娘脸上的笑意尽失。
“对不起，夫人，香宁不是故意的。”
她摇摇头，没放在心上。
你是香宁？
小姑娘想了很久，恍然大悟，“对，我是香宁，香宁。”
她点头，微笑。
你可以叫我姐姐。
“姐姐？”香宁皱眉，“以前帮佣的时候，对主子可是不能叫姐姐的。”
我不方便，你要帮我。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就叫姐姐吧。
香宁笑开，不住点头，“好，那我就叫姐姐了。”
她笑着点头，满意于香宁的乖巧可爱。他挑了一个这样单纯的丫头放在她的身边，应该是没有怀疑她吧？在他眼中，她一直都是那个医术精湛的蓝随心吧？可是，这样单纯的香宁，她该怎样信任她呢？
山下有什么事吗？
她问着闲下来的香宁。
香宁想了会儿，说道：“哦，朝廷有令，孕妇一律上报官府。听说，有几个孕妇被抓到了大牢里，一看生出了女儿，就被放了回来。”
生男孩的呢？
她焦急地问着。
“男孩？”香宁歪着头想了好久，“没有听过哪个孕妇生出男孩啊。”
也就是说，生出的如果是男孩，就必然遇到杀身之祸吗？
她忍不住抚着自己的腹部，不安地想着，她怀有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如果是女孩，她也可以轻易地活下来吗？
“那个雇我的老爷是姐姐的相公吗？”香宁快言快语地问道。
龙旗没有嘱咐过香宁不要提起他吗？他如果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会高兴吗？
她忍不住笑起来。
是，是相公。
他没有说休妻，那她应该还是他的妻，他应该还算是她的相公。
“那姐姐为什么离开你的相公呢？”香宁想不通。那位老爷看起来心肠很好，给了她钱，还给她买了新衣裳。
她垂下头，但笑不语。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要这么早离开的，虽然，迟早她都必须离开。
“姐姐，”香宁问道，“你知道龙临山庄吗？”
她愣了下，微微点头。
知道。
香宁皱着眉，“镇上的说，那个山庄里有鬼魅，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魅。”
她蹙眉，听着这从未听过的流言蜚语。
香宁靠在她身边，“五年前，有个姑娘嫁进了山庄，不到一年就得了怪病死了。后来，又有两个姑娘嫁进去，也是莫名其妙地死了。所以，我爹老是说，那山庄里一定藏了吃人的鬼魅。”说到这里，香宁特意压低声音，“听说，就是山庄的大少爷。”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就是以这样的身份活在这座城里吗？他的妻子不断抱病身亡的时候，他一直就是被误会的凶手吗？那么，她走了，别人会不会将这个鬼魅的故事编得更加绘声绘色？
“姐姐为什么笑？”香宁涨红了脸，“姐姐不相信吗？”
她摇头，怎么可能相信呢？龙旗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草菅人命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文武修为，为人处事皆为江湖英雄之表率，那么，当初，她选中的人就不会是他了！
香宁嘟起嘴巴，“姐姐没有见过龙家的大少爷，怎么就不相信呢？”
她轻轻笑。
我见过的。
“什么时候？”灵巧的香宁这么快就可以看懂她说话了吗？
她笑。
其实，你也见过的。
香宁一头雾水，“我怎么会见过？”
她幽幽叹息。
他就是我的相公啊。
这下，轮到香宁目瞪口呆了。她——居然在龙家大少奶奶的面前诋毁龙家大少爷！她真是个惹事精！
看着她懊恼的神情，蓝随心心情大好起来。有这样的丫头做伴，日子应该会过得比较快吧？
看着她的笑容，香宁悄悄舒了口气，三哥果然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个讨她喜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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