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黯然树静风不止
海笙便这样在宁王府住了下来。
她那位义兄与她实际往来其实不多,但不枉鸿雁互传了这些年,对她的性子明白得很。知她面上虽喜热闹,却也贪静得很,不仅为她挑的是一处僻静的厢房,平日里无事便不来扰她,只每日的晚膳是定要请她到前厅与主人一块吃的。
宁王这些年来始终在朝中担着公干,日日入宫,白日不一定回府,却也同妻子说了,只尽管放海笙在王府出入自由,她要上哪都不必知会主人。午间她若在府中,便不妨陪孔婉一块用膳,若在外头玩得欢了懒得回来,自然也随她。
他这主人做得甚得海笙的心,她本是坐不住的人,当下更是成天在京城里溜达,便与在老家时一个德性,这儿又无卫所的事需她帮忙,整日里游手好闲也心安理得得很。
茶馆、酒楼、闹市皆是她爱钻的地方,京里说书人多,点壶茶便可听上半天,不似他们那久久才来一个走村串乡的。十年前那薛夫子竟还在,只不过略显老了点,而且也认不出海笙了。那家茶肆来来往往都是老客,海笙从旁人交谈中得知薛夫子这些年一直是朝中某重臣的门客,因而从他处可听闻在别的茶肆听不到的小道消息,信不信却全由你了。
她成天混在茶客中听故事,也看出民间这些年来越发难得提及宁王了,想是她那义兄低调得太成功之故。如今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那逐渐掌控政事的少年天子,若说十年前仍是段宰主政,皇上尚是跟着他学习的话,如今的情形已是反过来了。据说年前段宰本欲告老,只道将政事全盘交付给如今的皇上他很是放心,皇上却念旧不舍,硬是将他多留了两年。
也听人偶有提及南边的闇乱,不过也只是只言片语,若不是登州事件,京城里安逸惯了的人们怕还不知闇贼为何物。在他们心里边运地方的祸事始终是小打小闹,地方官府便可解决,不值得他们忧心。
这种种杂闻之中,又有一条独引海笙注意,便是她偶在酒楼独自喝酒时听邻桌两个官差模样的人笑谈:“孔尚书又闹笑话了。”
因说的是她义兄的岳父,海笙自然要竖起耳朵去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似乎孔尚书在某处酒楼请人吃饭,摆了下架子,不料客人却不买他的账。
海笙听了倒有些诧异,只因这几年她托父兄入京时打听宁王的岳家底细,都说是个规矩人家,那孔尚书胆小软弱,在朝中鲜少被人提及。怎么今日听来那孔尚书却与父兄说的不大一样?
他一生行事胆小,难不成真个晚节不保,以为攀上宁王这门亲事当真荣耀,竟得意起来?
若是如此,也怪不得人家笑他老糊涂了。
也只是这般想想,倒也没放在心上。
这样走走逛逛吃吃喝喝,花销是免不了的,卫所饷银一向低薄,虽说海老爹不放心爱女独行,塞给她的银子要比往日几人上京时还要足些,与京城的开销一比却又不值一提了。
对海笙而言却不成问题。
她入京的头几日便已把数家小赌庄都转了转,瞧出京里玩的花样却与他们那无甚两样,于是兴致来时便揣些碎银去玩两手。她在这上面的工夫好歹是由一群老兵痞练出来的,在家时便常把海虎赢得裤子都不剩一条,况且又不赌大,瞧见赢的银子够喝上两盅便笑嘻嘻地走人,因而在京里耍了近半月竟未觉得银子不够花过。
不过几日前她如平常般从床头挂的褡裢中掏银子,竟摸到了一块元宝。只是想了一想,海笙便知这飞来横财从何而来,想是她那心细的义兄怕她银子不够花,又不好明白给她,便让平日收拾房间的丫环不动声色地塞在了这儿。
只是枉他想得周到,却料不到一点,卫所里一向穷哈哈的军士上哪都是铜板加碎银,何时揣过这么大一块元宝了?
宁王这一下便不是不动声色,简直是太着痕迹了!只是也怪不得他,谁让他是王爷呢。
海笙自不会呆气地拒绝,依旧把元宝往褡裢里一放,哼着小曲出去了。
有一****在外头逛得正起劲,天突地降起了小雪,落在衣上便化成雨水,冰寒入骨,煞是难受。海笙叫一声倒霉,悻悻寻了一顶轿子,早早回宁王府去了。
由偏门进府,她本想自个上厨房去寻些吃的,经过前院时却听见丁丁冬冬,脚下不由折了方向。依旧是那天他们赏梅的园子,孔婉身边连个侍候的婢女也无,独自在亭中抚琴。亭台之外雨雪霏霏,亭中之人白衣翩然,瞧着是好看得紧,只是琴声里却有丝寂寥。
海笙远远地看着,不由得便觉官宦之家的女子着实不易。出嫁之前被养在深闺,出嫁之后也不好常抛头露面,令夫家蒙羞。多半时候,也只能这样抚琴自娱,等着男子们回来了。孔婉嫁与宇文仲,仍是情投意合,相敬如宾,至少能享些夫妻之乐,那些嫁得不如意郎君的女子岂不是辛酸更多?
宁王那等心细之人,不会不知妻子寂寥,他心里,怕也是有些希望她能陪陪孔婉吧?
这么一想,海笙便觉自己这个做客人的未免太过逍遥了,惭愧得很。
此时恰好一曲奏毕,她便移步上前,朗声笑道:“我却是哪来的运气,一回府便听到这样的好曲子?”
孔婉只是笑,“妹子今日倒是回来得好早。”
“那是,我本以为天公不作美,降了这一场雨雪教我逛不成,原来天公是要我回府听婉姐姐弹曲来着。”
孔婉对她蜜里调油似的嘴上工夫早已习以为常,只起身拍去她肩上冰屑,“既知下雪,如何在王府里也不撑把油伞,这般惫懒?”
海笙只是嘿嘿地笑。
她对这个婉姐姐,兴许是初次见面时绵里藏针的印象太深,之后一直是有些敬畏的,便连玩笑也不敢开得太过。不过孔婉平日里倒是个与宇文仲一样的和气人物,虽也长不了海笙几岁,言辞里却把她当小孩子似的照顾,竟有些长姐如母的意味。
当下她便问:“你在外头可吃了?”
海笙摇摇头,“正想上厨房找些吃的。”
“正好,我也未用午膳,便陪你吃些。”
她吃了一惊,“这都什么时辰了,姐姐还未用膳?”
孔婉只是笑,“成日坐在家里,哪会肚饿?你且坐着,我去让厨子弄几样热菜来。”
她知海笙习性,顺带也热了一壶酒过来,海笙虽一直嫌府中的酒绵软有余,劲儿不足,不比她在外头打的低廉糙酒,一下肚便辣到了喉间。不过聊胜于无,主人这样殷勤伺候,她若再挑三拣四,便真要遭天谴了。
如此一面吃着小菜,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一壶酒便有多半是进了海笙肚里。孔婉真如自个所说胃口不佳,吃了几箸便放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案上古筝。
海笙将壶里最后一滴酒也倾完,只觉热气上脸,人也懒了,只半眯着眼睇着面前朦朦胧胧的抚琴佳人,有感而发,“宫里的事有什么好侍候的?只吃力不讨好,便该随便应付应付,早早回府陪夫人才对。”
孔婉淡淡一笑,“若真如此,便不是你我都识得的宁王了。”
海笙对不上话来,只喃喃:“也对。”那个人,对朝中事当真乐在其中,若让他成日游手好闲好好做个王爷,那才是要了他的命。
心下又有些感慨,习惯地去摸摸酒壶,已是空了,只得放下叹了口气。
突听孔婉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海家妹子,你心里,也是欢喜我夫君的吧?”
她闻言一惊,却很快定定神,若无其事地笑道:“那是自然,以文仲兄那等相貌,谁个不欢喜?其实小妹也垂涎婉姐姐得很,每每见了你们俩在一块,真个是让小妹心痒难耐,见色心喜哇!”
孔婉是何等人物,既问了出口,又怎会被她打哈哈糊弄过去,当下便道:“妹子怕甚?我并非疑心你们,也不是要怪你。他那个人虽说才貌过人,只可惜生错在了皇家,猜疑他的人有之,嫉恨的有之,他性情又不十分好,鲜能与人真心相待,难得你却记挂了他这些年。”
被对方洞悉一切的双眸瞧着,海笙再不能打混下去,只有些气闷,半晌才悻悻道:“我却不明白,姐姐是如何看出来的?”她这些年将自己的心意藏在嬉笑的表象之下,掩饰得那样好,连家里人都只道她是瞧在宁王对海家诸多照顾的分上勉强与他应付,怎会被一个相识不久的孔婉瞧了出来?
孔婉一笑,“只因我与妹妹同为女子, 夫君常与我提及你,只说你前些年仍常随父亲来往京城,这几年虽书信往来得勤,却是任他如何相邀,你都只是推脱了。我便想,以你们的交情断不会不愿相聚,况且令尊这些年仍是如常上京走动,你却不跟来,怕只是有心避嫌,不扰我们夫妻生活了。可我又听说你性如男子,极是豪爽,当不至在意这等小事才是,如此一来便只有一样解释,”孔婉轻轻地道,“不是怕引人不便,就是怕自个瞧了心里难受。”
海笙好一会做声不得,良久才笑了笑,那笑竟极是心平气和,“心里难受吗?却还不至于,只是我对他毕竟不是坦坦荡荡不存半分非分之想,见多了只是徒增烦恼。婉姐姐且放心,我与文仲兄这辈子至多不过兄妹之情。”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便是不信你,难不成还信不过他?”孔婉道,“说真个的,能多个人如妹妹这般喜欢他,我心里也是欣喜。”
海笙闻言凝目,却不知她此话何意。
“我想妹子也不难明白,对他动了真心的人,都是有些怜他的。朝中局势多变,日后我若有什么,只望你能多陪陪他。”
海笙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心里颇不是滋味,突地嘻嘻一笑,“我才不干呐,姐姐自家的相公自个伺候去,我可是要做我的逍遥游侠,便过个十年八年再来瞧你们,直到大伙都成了老婆婆老公公!”
孔婉也只是笑。
海笙本不是爱心里藏着话的人,虽说多年来刻意掩饰的心思轻易便被人识破了,不免有些憋气,只是把话说明白了也甚好,从此后她在这对夫妻面前便可更加坦荡,无须谨言慎行生怕孔婉猜疑。
她与义兄的这位娇妻颇有些惺惺相惜,只因彼此都并非寻常女子,只是有一点却让海笙不痛快得很——听孔婉的意思,竟似并不介意将宇文仲拱手相让。
且不说她那义兄是否可随意转手之物,她海笙行事虽似男子,身为女子的骄傲却是一点也不缺,既然不小心把心失给了个高攀不上的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宁王并无意于她,这一点海笙瞧得分明,且也觉事当如此,因而只是有些失落而已,倒不至于难受。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有朝一日若宇文仲屈尊委就于她,她便会欢天喜地接受下来,对方心里的情意若与她的不相当,她还得掂量掂量该不该要他呢。
不过除却那引她不痛快的施让语气,孔婉这做人妻子的还真是难得。
与他们村头操支擀面杖将偷腥丈夫追得绕树跑的凶婆娘比起来,委实难得多啦。
只是没料到她很快便知了这“难得”从何而来。
其时海笙已在京城逗留了两个月有余,天气渐有回暖,一早便有丫环说园里池塘边的老柳树发了嫩芽,孔婉心有所感,便差人来问海笙愿不愿意陪她去上炷香,这是这两个月以来她首次意欲出门,海笙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都不爱繁琐,只带了个丫鬟,同乘着王府的大轿子出门了,海笙本以为只是上附近的庙宇拜拜,哪知却越了大半个京城,只因孔婉听丫鬟们说她们要去的庙宇是全城最灵验的。
待得到了地方下轿一看,果真是香火烧足才能装缮起的堂皇模样,只是今个不是什么特别日子,来上香的并不多,不消一会便排到了她们。海笙拈了根香,仰头瞧着龛上香烟缭绕面目模糊的神像,心下寻思:要求什么好呢……这位大仙,说句不恭敬的话,我呢却是不大信您的,不过若哪一天您吃饱了闲着,突发奇想想理会理会人间众生之愚念,不妨顺道关照一下在下的心愿——我一愿阿爹与几位哥哥安好,直把闇贼打得稀里哗啦,却不教闇贼伤他们半根毫毛;二愿文仲兄与婉姐姐不受打扰,过他们想过的日子,最好不久便生个小美人让我调戏;三愿,三愿……
“愿”了半天,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好求的了,她便犹豫:要不要求三哥早日把欠我的赌债还清呢?不好不好,若还清了日后我要拿什么来要挟他?罢了,就劳烦牛皮大仙这二事吧。
于是拜得几拜,上前将香插入炉中,回头看孔婉,却仍在闭目默祷,却让海笙纳闷她哪来如此多事情要求。
等孔婉上完了香,海笙又陪她在庙里逗留片刻,因念在回府也要耗些时辰,便也出了庙门。正要往轿子等候着的巷口走,略行于前的孔婉突地停住了脚步,海笙正要发问,抬眼间自个也吓了一跳。只见不知何时之间,原本空无一人的巷里竟多了好几个皂衣男子,都静悄悄的不出声,瞧那衣饰装扮又像是官府中人。
领头的一人上前朝孔婉亮亮腰牌,极客气地道:“奉命查案,望夫人随我们走一趟。”
海笙在一瞬间,只觉身边的孔婉突然间失却了所有生息,静得可怕。
便这样僵立了半晌,她才缓缓地迈一步上前,与此同时海笙也不假思索地拦在她面前。眼角睨见那几个皂衣人虽无大动作,手却已不觉移到了腰间,她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只是看着孔婉的眼睛,半晌才低声道:“姐姐不能跟他们走。”
孔婉也瞧着她,摇摇头,“他们是大理寺的人,违逆不得,我只托妹子一件事,你便回府同我夫君说一声,他此刻应还在朝中,你只需告诉府中下人,他们自然知如何找他。”
海笙怔了怔,转念也知对方所吩咐的确是眼下最妥的做法,却又有些不甘让她在自己面前就这样被带走,略为踌躇了下,她回身对那为首的皂衣人一抱拳,“这位官爷有礼了。”
对方也回了一揖。
“诸位也知我家姐姐是什么人,我想此事之中必有什么误会,只是姐姐明理,愿意与你们走上一趟,我只望诸位官爷好生照料她,日后误会解开大家面子上都不尴尬。”
皂衣人道:“我等只管请人,余下的事都是上头料理,不过姑娘放心,我们几个断不会对夫人不敬。马车便候在外头,请夫人随我们来。”
海笙再没奈何,只得看着孔婉随他们上了马车,对方却是镇定,只坐定后朝她点了个头。
她不敢耽搁,马车一走远便折身寻到同样遭皂衣人押禁、正自惶惶的丫鬟与轿夫,二话不说地折帘入轿,吩咐:“回府,快!”
宇文仲此时确应是在朝中,然而等海笙回到宁王府,还未来得及唤人,猛抬头便瞧见了负手候于前厅之上的那道身影。
见她是一人回来的,他的面色同她一样不好看,“婉妹呢?”
海笙不敢迟疑,“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宇文仲闻言静了下,那静却让她想起孔婉被带走前,一瞬间的静默。
只是他很快喃了声:“慢了一步。”便也不解释匆匆越过她出了门去。
海笙听见他在外头吩咐下人及叫备轿的声音,只觉有生以来竟不曾这般惶然过。
不想宇文仲这一走,便是两夜未归。
就在海笙几要疑心他同孔婉一样成了阶下囚时,宁王派人捎回王府的口信也到了,只说他现下在外走动无暇回府,要海笙暂且代管王府,府中大小事宜只如常,无须忧虑太多。
得到这个口信,海笙才与府中一干下人一样着实松了口气。虽说女主人的安危仍未确定,可王府起码还有一人在撑着,不至于失了主心骨。
她这些天只足不出户,成天守在府中等消息,下人若有什么杂事来问,只说一切从简,可消息便像那大旱时苦盼的甘霖,越等它越不来。
这日海笙正在园里踱步,寻思着自个是否该出门上哪打探打探消息,无意中却睨见一张极熟悉的脸匆匆从外头廊下经过,不由脱口而出:“七宝!”
那身影闻声顿了下,停下脚步,却不回身过来。海笙不觉有异,只急急上前欣喜叫道:“原来你在府中,我还以为你随王爷出府去了呢!”
七宝唔一声,低头转过身来,眼角却是红的,也没了平日见到海笙时的神气。
她以为他挂心主子的安危,也不在意,只道:“正好,这事我倒要问问你,府中出去打探的人都说你家夫人被带走之事甚为隐秘,他们都打探不出个缘由来。可七宝你常跟在文仲兄身边,定知晓些事情……”她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可对方只是定定望着地上,一言不发。
海笙见状,不由更缓地说道:“我如今,什么都是在云里雾里,这滋味难受极了,你若也明白想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的心情,望能将所知之事透露一二。”
七宝动了动,终于开口了:“这事情,其实是由舅爷惹出的……”他口中的舅爷便是宁王的岳家,当今礼部尚书。
数日前,刑部收到一纸密状,告的就是这位孔尚书,所劾之事就性质而言倒也平常,不过挪用了些银子而已。不平常之处,在于他挪用的是户部拨到礼部之下,用于修缮祭天神坛的银子。
海笙听到这里,心下不由一惊。其时关于官吏贪污的律法沿用的仍是祖皇帝亲手所撰的诰谕,刑罚甚重,虽说已过三代戒律渐松,要找出个真没贪过的已不容易——谁敢说自个没要过点小利小惠?况且光靠朝廷定的这一点点俸饷,在京里便连最耐清贫的士大夫也过不下去。因而另寻财路在京官中已是不公开的默契,原本拨下这等数目的银子经过层层克扣,到真正用处已缩了一半也是常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只是话说回来,若有人真个与你过不去告你贪赃枉法,又真个握有你的把柄,皇帝爷爷传下的律令便够你受的。
海笙在乡下时就见过她那的小官吏们被巡视的京官整治,轻则丢官,重则杀头,便连关系远些的亲朋都要被责以督导不力打上几板子。
只是倒霉的都是只会贪些小钱却不会做人的官儿,真正有本事的早就上下打点妥当,任谁都要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眼下这事,且不论孔尚书是否被人诬告,怎么瞧都不单纯。
海笙便问:“难不成孔尚书已认罪了吗?便算如此又与你家夫人能有多大干系?犯了刑律的虽是她爹,当也不至于问责她太重呀?”怎么她瞧那日大理寺来拿人的架势却像是押着要犯?
七宝突地发起怒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便就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抽身走了。
海笙在原地怔半晌,猛地悟了过来:是了,这事儿分明是冲着宁王来的!
单凭着孔尚书与宁王的岳婿关系,朝中有心之人便已可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孔尚书是否受了宁王指使?挪用的银子究竟用在了何处?会否与宁王一直注重的军备有关?这一连串问下来,想整出个宁王私养军士、伺机谋反的结论却是不难。而这些人之中,孔尚书老而糊涂,宇文仲自不会承认加诸于身的罪名,联系起二人的孔婉却因是女子,显得格外容易对付。
海笙想得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只觉这事便算是有人蓄谋已久了专引孔尚书落套,也已是不足为奇了。
她对此事一无头绪之前心里着实难受得慌,便是折寿十年换得早日得知事情来由也愿意。如今已捉摸出了大概,可细细一想这事竟没有她能够帮忙的余地,一切端看宇文仲有无手段走动。可人家对付的就是他,他又与孔婉安逸了这些年,今次可能应付过去?
只又比先前焦心上几分。
便就在这样的寝食难安中又是杳无音信的几天过去了,第七日晚上,海笙才睡下一个时辰便又醒了,在床上辗转片刻,只如前几夜那般披条厚衣起身到前厅花架下坐着打盹,只因在那儿可第一个察觉大门的动静。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觉得有人自她身边游魂般走过去了,只惊醒睁眼,身遭皆黑黝黝一片,哪里又有人了?
只叹口气揉揉冻僵了的手脚起身,不自觉又踱到孔婉与宇文仲所居的正屋,却几要怀疑起自个的眼睛,除却日常清扫便再无人入内的厢房里,竟隐隐传出了火光!
海笙只疑心自个是在梦中,犹犹豫豫地踏入堂屋转到厢房门边一看,屋内并未点灯,偌大的屋子里一片昏沉,只有正中地上一个火盆映着暗红,火盆旁低低坐着的人在其上烧着什么。
因那人是坐在火盆后的,面容并不真切,可那头披落下肩的长发却已教海笙挂记了好几日。
她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来,只哑着嗓子移步上前。
他该是知道她进来的,只是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烧他的东西。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开口:“我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他的一句话,任你跑断腿也是枉然,因而早早便去求见,他只借口近日身子不适,托辞不见。”
海笙怔了一下,明白这个“他”指的是皇上。
“我等了些时候,看他是决意要避我了,便又去求见太后。她那个人,仍是极要面子的,因而我终于逼他见了我一面。他说的与我想的一样,只说这件事他不好插手,但自会让人秉公查办,断不让清白的蒙了冤屈去。”宇文仲说到此,笑了一下,“我却不信他不知若他不表态,那些人会如何揣测上意,将清白的也打成不清白。”
“我又求了两天,最后我说,只要他肯把婉妹还与我,我愿意流放边陲,此生决不踏入中原一步。”
海笙听到这里,不由双目微睁,只觉他会立下此言甚是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她此时,已知困留京城并非宁王的本意,不过按以往惯例,封与藩王的属地就算不是鱼米之乡也不会是贫瘠之地,而以宁王的才干,放到哪都教朝臣们放不下心,唯恐他拥兵自重,因而这么多年竟一直未正式给他封地。如今他自己发这誓愿,正解决了朝廷的一块心病,又不让皇上背上迫害至亲之命,确是诱人。
她不由出声追问:“所以?”
宇文仲看着火盆,却有些答非所问:“孔尚书被削职为民,发放回乡,算是捡回了条小命。”
海笙原先见他神色奇怪,心里已忐忑做了坏的预想,没想他说孔尚书的发落如此之轻,那想来更没有孔婉的什么事了,不由先松一口气,“那婉姐姐呢,何时能够回府?”
宇文仲平静答道:“我与他谈那条件时,他有些动心,眼见就要松口,消息传来,婉妹在牢里,自尽了。”
宛如平地生起霹雳冷不防打来,直打得海笙都懵了,宇文仲竟还笑得出来,一面笑一面抬眼,“惹出事儿的逃过一劫,清白无辜的却丢了命,你道荒谬不荒谬?”她对上他的眼,生生又打了个寒噤。
只见他嘴角微勾,凤眼上挑,明明是极平常的神情,在半暗半明的火光下竟生出一股狰狞来。他为妻子忧心奔走,多日不得休息,按说该是形容憔悴,可不知为何现下看来却是眉发俱黑,瞳色流艳,便如六道中那无常修罗,貌美得叫人心生寒气。
他虽抬眼瞧着海笙,眸子里却是没有她的,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大抵与我亲近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的。其实也怨不得人家猜疑我,我在禁卫军之中确有一些人,这几日里最无望的时候,也曾想过动用他们。”
海笙被他话中之意惊了一惊,“逼宫”二字在她一介百姓心中可是想都未想过的大事。再瞧宇文仲眸色凝睇,眉间却散漫,心神似不在自个说的话上。
她越瞧越惊心,不由蹲伏到他身际,抓了他袖子厉声道:“文仲兄,你切不可冲动行事!”
宇文仲回过神来,慢慢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仍是笑笑的,“如何才算不冲动行事?我这些年便是想得太多,只步步退让,如今让人逼得连最后一点东西都失去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还想要我怎的?”
海笙额上不觉沁出细汗,却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止对方。她虽不知他意欲做些什么,却能察出他面上看轻一切的神气,仿佛随着孔婉的死,这人心内被抑制多年的阴暗也跟着破笼而出,直要将他吞并成修罗恶鬼。
宇文仲说:“明日一早我便要去刑部收殓,回来后便替你安排个去处,这个王府终究是不祥之地,它日后如何便与你无关了。”
海笙心乱如麻,闻言不由脱口而出:“怎么与我无关?婉姐姐先前曾说了,日后她若有什么,便将你托付与我。”
“你说什么?”一直维持着骇人平静面色的男子闻言,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只反手扯住她,“婉妹说过这种话?何时说的?”
她怔怔地瞧着他,欲言又止,终是叹了一声:“文仲兄,婉姐姐岂是轻易放弃生念之人,她若真在狱中自绝,必是怕自己受不得刑屈打成招,连累了你。她如此保全你,若知你不顾自个性命冲动行事,九泉之下岂不是不得瞑目?你且扪心问问,她若在此,是不是也愿你活得好好的?”
宇文仲看她半晌,点点头自语道:“你说得对,她一条命,却要咱们两个人去换,岂不亏本?”这口气,却又像数年前那个有些偏激的宁王了。
海笙知他已暂且改了心意,心下不由松了口气,依旧伴在他身侧,到此时才将火盆里所焚之物看清楚了,竟是半只箫管与孔婉的爱筝。
她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果然听见宇文仲语气平静地道:“婉妹以前,最怕府中太静了。”
海笙点点头,也摸出贴身小刀,帮他将剩下那截残琴慢慢削了,一片片投入火中。瞧着火舌将木屑尽数吞噬,不由想起尚在不久前,那个弹得一手好琴、极不寻常的女子仍着这琴声对她道:“能多个人真心待他,我却也是欢喜的。”
她如今,丝毫也不觉得对方的语气有半点施舍之意了,那分明是对今日的不测早有所察,竟似在吩咐后事了。
海笙如今,只觉孔尚书是否挪用了银子也好,宁王府是否与此事真有关联也好,与孔婉已死之事相比都不甚重要。不亲眼瞧见尸身,她便总觉得该是消息传错了,否则如何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说走便走了呢?
只是若连她都不信了,何况宁王,若不是全然证实了,他断不会心如死灰地将妻子的爱琴也烧掉了。
这么一想,她也觉心冷得很,不由得落下泪来,坠在火盆中“嗞”一下轻响。
宁王只默然无声。
将近拂晓时,火盆里的火终于低了,直至最后几下闪烁,“噼剥”一声,黯然为盆里暗红的灰烬。宇文仲回过神来,借着火盆里微红的余光扭头去看海笙,竟已趴在矮凳上睡着了。他瞧她半晌,起身入内室取了条毯子与她披上,负手慢慢走了出去。
天边东方初白,院子里仍是沉黑,正是一日之中寒气最为侵人的时刻,宇文仲却毫无所觉,只是望着院子里幢幢的树影出神,半晌才道:“出来吧。”
山石后一声微响,转出个清瘦身影,先直直地跪下了,盯着地上不敢抬头。
他却不看他,“我记得你初跟着我的时候,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童,如今身量却快与我差不多了。当年你本是要净身入宫的,恰好我身边缺个侍童,太后便将你赏给了我,这些年来,我一直知道你除了我,还有另一个主子。”
七宝一言不发,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不过那也不打紧,他想知道我平日都做些什么便由他吧,派到我身边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好歹还伶俐些,有时候还懂得护着主子。”他笑了一下,“七宝,你跟着我这些年,也学了不少东西,我要上哪儿、去见什么人也从不瞒你,而今我却好奇,你究竟将这府里的多少东西告诉了另一个主子?”
跪在地上的人影越发抖得如风中残叶。
宇文仲不做声地瞧了他许久,他瞧得越久,七宝就越发恍惚,只觉面前这个貌似平静的男人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暴怒要了他的命。然而从事发后仍选择留在王府里的一刻起,这不就是他所求的吗,又怕些什么?
只死咬着下唇,任额边冷汗如雨落下。
许久才终于听见他侍候了十二年的主子开口:“罢了,你还是不要说了吧,我不想杀你,可若知你与此事有关系,我定会改变心意。你离开王府吧,以你这些年的功劳加上在我身边学到的本事,好歹可在另一个主子处谋到差事。”
这一下却大出七宝所料,被这般轻易地放过,他竟一点也不觉欣喜,只将头磕在地上,长伏不起。
“怎么,你还不愿吧?”宇文仲面色虽仍平淡,语气里却多了层索然,“若如今死在牢里的是我,那倒也省事,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只不该将我身边的人夺走。你走吧,日后少让我瞧见你。”他说完这些话,只觉心里累得很,只又默默出了会神。及至远处鸡鸣惊醒,园子周围都已显出了轮廓,身后也早空无一人。
那头海笙睁眼时,只见窗外天色大光,屋里却只剩她一个,不由一惊忙从矮凳上爬起。
此时王府的下人也已起来活动,然而知道自家主子已回府的却没有几个,她问了几人,最后还是自己在书房里寻到了宁王的身影。
远远望着半掩的门内一夜未眠却仍独坐窗前毫无就寝之意的男子,她犹豫了下,终是没有进去。
只是等宇文仲见时辰差不多,简单梳洗一番后出门,她已等在了外头。
“文仲兄,我也要去。”
他看她半晌,只点点头。
海笙从未亲历过这等事情,然而在大牢里死的人大抵都是草草收殓的,好些的尚有口薄棺材,若死的人家里实在穷,也只好草席一卷,用板车拉回家了。
只是今次死的人身份毕竟不很一般,也不知是否有人心下有愧,在他们到之前宫里竟已派来了个嬷嬷替死者收拾,省得至亲见了难过。
孔婉的养母也来了,因男子不得入女监,海笙陪宁王等在外头,听着里面传来的老妇哭声,只觉朗朗白日也抵不过这地方的愁云惨雾。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棺木被抬了出来,她面前负手等候的男子仿佛脚底生了根般,一动也不动。直到棺木到了眼前,他才抬起手,却悬在未上钉的棺盖之上,久久落不下来。
海笙离宁王甚近,清清楚楚瞧见他置于身后的一手早已握紧成拳,骨节间尽是青白。
良久,他竟放下了手,头也不回地转向马车,“抬上车吧。”
她心里,有些明白他此刻的感受。
若开了棺,瞧见的是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容,找到的是受刑的痕迹,却叫人情以何堪?只恨得牙都咬断了,也是于事无补。
不如不看。
不如不看……
她却走上前,轻轻地推开棺盖。纵只是一眼,也瞧出里头毫无生气的女子,确是孔婉无疑。
自此,心里存的那一点妄念,也黯然熄灭了。
孔婉的丧事办得极为简单,他们夫妻平素知心相交的并不多,朝中往来那些人纵有有心来吊唁的,也因此事牵扯太深而不敢上门,到头来也只有死者的夫家与养父母两家人独自操办丧事。
棺柩下葬之后,宇文仲回府便将自个锁在书房里关了三天,府里的下人不敢扰他,遇事仍只敢去问纯是外人的海笙。她也不去勉强他,只吩咐人一日三餐都按时送去,夜里却总要到院里逗留片刻,睨见书房的烛火暮落而亮,天明方熄,这才放心走开。
第四日一早,宁王从书房里出来,沐浴更衣,吃了一小碗粥点,面色如常地上朝去了,只留海笙与府里的人面面相觑。
她知那个人心里有事的时候总不爱明白说出来,也知孔婉之死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可是瞧着他那样若无其事的背影,只从中察出一股森然来。
他是王爷,论起辈分来还是皇上的长兄,家有丧事却仍依旧上朝,虽不合古礼,可谁又敢斥他?况且论起此事始末,只怕皇上见到他也要心愧几分。
他之前,曾说过自愿流放边陲这等话,虽说没保住孔婉,可照海笙看来如在此时奏请封地离京,皇上不定便会答应,随意上哪也好,都强过留在京城这块是非地。可他偏不,皇上保不住他的妻子,那他之前说的话自然也不算数,他偏要如常上朝,如常公干,哪怕知道经此一事对方见了他越发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他要的,就是大伙都不好受吧。
海笙这些年来越发觉得,宁王与皇上这一对兄弟未尝不是没有手足之情的,否则也难释为何宁王一直不防着皇上,而朝中针对宁王的数次谋图也均止于皇上之处?只是经此一次,本已罅隙累累的手足情怕只如裂帛,不复而合了。
如此难堪,倒不如一开始便视彼此如死敌,拼个头破血流来得干脆。
她知自己留在府里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府中事务简单,下人多能自行顾好,她那义兄更是如铁壁铜墙,半丝也不露丧妻之痛,只怕是痛不在面上,而在心里。她不敢多言宽慰,只每日陪他吃顿饭,说几句无关话权当应了孔婉当日所求,让他不至于太孤寂吧。
第一只燕子飞来檐下筑巢的时候,海笙收到了家信。知府的儿子小伤已好,如今又带着一干家丁照旧招摇过市,找海笙寻仇的话却已不怎么说了。卫所的海防依旧吃紧,可阿爹总也放心不下独自在京的她,连三哥也念叨着小滑头鬼再不回来,以往的赌债他便要赖死了。
海笙拿着信思忖良久,当天夜里便将自个的行装收拾了一下,第二日一早便去叩书房的门。
她的义兄这些日子只如抽了魂的行尸,起居如常,应答也无异,只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让人拿不准他知不知道与他说话的人是谁。然而一见海笙神色不寻常地立在门边,他却即刻猜到了,“你要走了?”
“是,这才收到阿爹的来信。”她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强笑道,“叨扰了这些日子,义兄终得解脱,今日回府之后便再无小妹烦你啦。”
宇文仲只不说话,半晌才点点头,“也好,我这王府总是留不得人的,何必强求片刻热闹。”
海笙心里酸软,轻轻道:“你心里始终挂着婉姐姐,她便总在这府里,又哪会真要别人作陪?”
他只是一味点头,突又道:“还有一事,那****说婉妹早便将我托付与你,其实只是权宜之辞,是骗我的,对不对?”
海笙一怔,转念便明了他缘何有此问,只暗叹一声:“无论婉姐姐说过什么,文仲兄只需知她一切均为你想,更从未怪责过你,这便行了。”
孔婉是否早知自己将遇不测,若早日察到她心事是否便能挽回她命?如今知道这些又于事何补呢?徒添自责而已。
便如她当日没有答应孔婉,今日也不会勉强自己,留在一个心里并没有她的男子身边。
只轻轻在身后掩上门,一瞬间竟有些恍然,不知从此以后是否仍会相见?
只是仰德二十年的事态实非她所能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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