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生
五月的最后一天,孝渊皇帝的案头摆上了第一本催促他选妃的奏折。
元谨翻开看了一眼,就丢在一旁,很快忘在脑后。
近来南方官员进贡了许多特产美食,时令水果,刚送到宫中,元谨就命人一盒一盒送去苏府,不料苏大人竟亲自送了回来,推说自己不爱吃。
元谨埋怨地看她一眼,“从古到今,恐怕只有你这位臣子胆敢拒绝皇帝的赏赐。”
苏清融抿唇微笑,“臣不喜欢,放着浪费,不如陛下享用。”
元谨眼睛闪了闪,“这么说,你是在关心朕?”
苏清融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淡淡道:“做臣子的,理当关心陛下。”
总是这样,刚刚说了两句,她就慌忙地撇清关系,心底深埋的那块伤,梗在心口的那份情,她固执地封住自己的眼睛,不肯去看。
元谨渐渐觉得情况不妙起来,案上催他选秀女封妃立后的奏折越来越多,每天都能堆成小山,连早朝时,都开始有人当作重要议事提出来,还得到了群臣不少响应。元谨沉着脸,下意识地向苏大人看去,发现她微低着头站着,永远宁静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在这一刻,帝王鼓鼓涨涨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那日,他只说了“容后再议”,就退了朝,站在御花园中看着已经姹紫嫣红的锦簇花朵,眼底有丝丝的伤,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到身后,为他换了茶水,他背着身轻声问:“苏大人,今日朝上所议之事,你有何看法?”
清融端着茶壶的手蓦地僵住,睫毛一阵急颤,低头道:“选妃大事,还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心中慢慢绷紧了一根弦,他问:“……你在意吗?”
知道她是爱着他的,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可是朝堂之上,偶然瞥见她平静无波的神色,淡薄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心上,他只想亲口听她说,她在意。
清融垂着眼,慢慢地轻声说:“陛下选妃后,就让臣离开吧。”
心中的弦霎时断裂,铮然轰响,震得他微微眩晕,豁然回过身,见她低眉顺眼站在自己身后,他咬牙,“你说什么?!”
“已经半年多了……”清融虚虚扯出一抹笑,却更有些像哭,她抬起头望着帝王激烈的眼睛,“陛下,还没有看够这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吗?”
每天伴着他,陪着他,听着他,看着他,知道他深情一片,越发痛恨自己肮脏的身体,若元谨不是帝王,只是平民百姓,她甘愿自私一次,永随于他。可他是皇帝,是普天之下第一人,凭什么……只得到一片残缺。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对她都是煎熬。
那么想看着他,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敢。那么想对他微笑,却连过多的表情都不敢有。
怕会泄露了心情,让他更加泥足深陷。
元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定定看了她半晌,一字一字道:“苏大人,让你失望了,朕此生只要一个人,永远不会选妃!”
说罢,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拂袖而去,去一个没有她在的地方,才敢宣泄出心中沉沉的闷痛。他在御书房中脸色可怖地来回踱步,吓得广白一个字都不敢说。等了好半天,帝王焦灼的步伐忽然停住了,广白抬头看去,见他正死死盯着一样东西不放。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桌案旁上的小小玉盘中,随意放着的两个锦袋,元谨的眼神很挣扎,终于走上前抓起其中一个,打开来,取出纸条。
现在,应该算作举步维艰了。
纸条上,简简单单写着四个字,完全的大白话,没有一点深刻内涵,“让她吃醋。”
元谨一看,眉皱得更紧,刚想丢开,忽然发现背面还有一排小字,耐着性子看下去,上面写:“吃醋会让她打破心中的禁锢,别担心会伤害她,若不伤,只会更加痛苦。”
元谨最终还是把这张纸条攥成一团废纸,甩手丢开。
六月,孝渊皇帝带小众亲信,易装出宫,轻车简行,一路往南方巡视而去。清融自然跟随左右。
得到天子这般信任,朝中众臣更加对她礼敬三分,也越发感受到她的过人之处,文武兼得,医术过人,且为人宽厚善良,越来越多的同僚对她刮目相看,从前一些不服之音渐渐消散,直至皆无。
往南行去的路上花红柳绿,经过长街闹市、清泉小溪、苍翠山峦,一行车马轻便自如,无论是皇帝还是随行大臣,都有武功在身,没有娇贵之人,行走起来,也特别顺畅开怀。
夏天的风带着清香的潮湿,扑在脸上软软的舒爽,仿佛能带走一切烦忧。
只是微微的,有些什么东西不同了。
皇帝那双清明透彻的眼睛,不再那么自然而然地绕着清融打转,从前开口时三句不离苏大人,现如今却时常将她忘记,就连随行的武官们偶尔笑闹随意地谈起京城那些著名的美人时,向来淡然的皇帝也会随着微微一笑,偶尔,还会插言一两句。
真的不同了。
从前元谨得到什么珍奇异宝,尝到什么美食佳肴,第一件事就是给苏大人同享,现在,却连一行人马在草地中席地而坐品尝美味,都没有发现席间少了苏大人。那时清融正在不远的湖边洗手,站起身回首去看时,见元谨正举起酒杯,与大家言笑晏晏,她便看得呆了,直到众人吃得七七八八,才有官员发现苏大人没有入席,讶然提起时,元谨只淡淡说了一句,不来就算了。
此后,一路行去,越来越多的不同。
经过她的身边时,元谨不会再做停留,必要的交谈时,元谨的态度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特别之处,他的眼睛更多地放在山水景物。经过繁华大城,路上遇到哪家翩翩若仙的富家小姐,众武官乐呵呵争相去看时,他也会抬起头,身后相随的一些臣子叹息着窃窃低语,陛下,终于动了选妃的心了。
苏清融木偶一样立着,大家前行时,她就像被牵着线,再木然跟上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就是那天御花园中不欢而散。他生气了,伤心了,终于决定……不要了。
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梦境,现在梦醒了,她不用再痴痴沉湎其中,明知是梦,也不愿醒来。她终于,可以不受桎梏,终于……可以真正地离开他了。
只是,谁说主动的离别不会痛?都是骗人的。否则,为什么她现在几乎站立不住?习惯性地去看前方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看着他伸出手,那只手,让苏清融的眼睛一阵刺痛。
白净修长的手掌上,能看到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是人牙齿的形状,深深嵌在上面。
用力抿着唇,苏清融垂下眼去,在心中说,再陪他走一路,走完这一路,他安全回到宫中,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前面元谨眼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扬手召来穿着白衫一身俊秀的广白,低声问:“她脸色不好,去看看怎么了?”
广白应了,元谨就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广白很快又跟上来,悄声道:“苏大人说没事,只是有点中暑。”
元谨抬头看了看天,虽说很热,可现在不过六月初,任太阳再大也不至于中暑难耐,何况是清融那般武艺高强的人,又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吩咐道:“晚上熬些补品给她送去,许是这一路走来太累了。”
说完了,不禁暗暗咬牙,心里把白宿齐揪出来狠狠数落,让她吃醋他舍不得,所以采取了冷落的战术,也算是很相近了,若是最终无效,他一定把白宿齐那家伙严惩不贷!害得他……忍得好辛苦。
不过,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冷漠,清融依然只是那般,不动声色,平静无波,似乎……全然无感。
元谨只能苦笑。
三天后,傍晚之时行至郊外,距离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城镇还有段距离,随行的臣子建议加快速度,元谨放眼看看四周自然美景,却笑道:“不如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过过野外生活,也别有乐趣。”
随行准备着帐篷等野外用具,众臣听了一致称好,就纷纷着手准备起来。元谨瞥见清融插不上手,一个人坐在树下,晚霞照在她安静的脸上,一片绮丽色彩,他心中不由得一动,几天苦苦忍耐下来,早已经觉得很辛苦,此事忍不住走上前去,低头柔声问她:“苏大人在想什么?”
清融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低着头恭恭敬敬答:“回陛下,臣帮不上忙,只好坐在这里。”
元谨眼中暗暗含着笑意,悠闲地靠在树上,望着天边红霞,“出来好多天了,感觉怎么样?”
“国泰民安,和乐盛世。”
元谨勾勾唇角,转头凝视她,“这些话就免了。朕不问国情,问的是苏大人心中的感受。”
清融始终没有抬头,听到这里,心尖微微痛起来,“臣为陛下高兴,您勤政爱民,才能——”
“行了!”元谨的眉峰忍不住拧起来,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来,“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这样,你就非要把心锁得那么紧,让我连靠近都不行吗?
疲惫从心底涌出,她说:“陛下想问什么呢?是想问,这些天来,我被您忘在脑后,心中是什么感觉?是想问,我是不是还和往常一样全不在意?”元谨一时无言,她终于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说不出的情绪,“如果陛下想知道,臣无意隐瞒,等到回宫后,臣会主动请辞,不会再扰烦陛下。”
这一刻,极短的瞬间,元谨真的想冲上去把眼前这个人拆碎了吃进肚里,再也别看见她这么冷漠平静的样子!
心中霎时充满的无力感几乎让他无力直起身,连指尖都微微麻痹起来,看着夕阳下她低垂的眼,寒意从心底处缓缓地扩散。
当真,对他这样决绝吗?
对丞相承诺的一年已经快要到了,到那时,他不能违背誓言,要彻底放开她,让她离开他的身边……
当初满心的忐忑,也满心的希望,相信她一定能够打开心结,从此再也不会分开,却想不到,此时此刻,自己这般寒冷无力的心情。
不远处秦小将军热情四溢地朝这边招手,“陛下!”
刚喊了一句,就被旁边的老臣拍了脑袋,低叱道:“胡闹!咱们是微服出巡,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在此?!”
小将军黑亮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跳着扬起手,改了口:“主人!主人!”
喊了两声,又被拍头,老臣更怒,“你这小子!那是什么称呼!叫少爷!”
吐了吐舌头,小将军再次扬手,果然很听话,“少爷!帐篷搭好了!您要不要过来瞧瞧?”
元谨朝那边看了一眼,正是热火朝天,他淡淡弯起唇角,抬身朝帐篷的方向走去,与她擦肩而过时,他垂眸看着她的侧脸,嘶声道:“你总是能用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我打入地狱。”
入夜,郊外明显地凉起来,大家在帐外的篝火边围坐一阵,夜深后纷纷散去,秦小将军笑眯眯凑过来,小声说:“陛下,今天我守夜,有事您就叫我。”
迎上他亮闪闪的眼睛,元谨不禁微微笑了,“秦将军总是这么神采奕奕。”
“那当然,”秦小将军拍拍胸脯,“这样才能保护陛下。”
朝着中央大帐走近几步,元谨略微转头,看到清融还坐在篝火旁,呆呆不动,心中的寒意无法褪去。他眉峰紧了紧,收回目光,大步朝大帐走去,掀开门帘,顿时一愣,秦小将军也瞪大眼睛,元谨忽地放下帘帐,回眸厉声道:“来人!”
不消片刻,各帐篷的人纷纷跑出,不知陛下出了什么事。
元谨冷冷扫过他们,“谁安排的?”
多数人愣愣不知,互相看着,片刻之后,人群里低低胆怯声音响起,是平常最能言善道的江大人,他磕了几个头,支吾道:“是微臣……怕陛下途中无趣,所以才……找了个清白美人,希望能为陛下解闷……”
话说至此,众人都明白了,的确,刚刚掀帐看到的情景,就是皇帝的榻上,倚着一个轻披薄纱娇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元谨微微眯起眼,他本就烦闷不已,顿时就要发怒,却忽然在人群的最后,看到苏清融定定站着的身影,她的脸低下去,看不到神情,心中立时被豁出一个小口,有好多东西一股脑涌出来。他微开的唇逐渐合住,双眼直直看向她,渴望能看到哪怕丝毫的波动也好。等了好半天,众臣大气都不敢出,终于听到元谨说:“都去休息吧。”
他没有发火,众臣又各自散回自己的帐篷中,末尾的那个身影也转过身去,元谨忽然沉声道:“苏大人请留步。”
月光与火光一起照耀,他们相隔的距离并不远,可是他偏偏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苏大人武艺超群,众人皆知,今夜住在郊外,朕还真有些不放心莽撞气盛的秦将军,不如由爱卿为朕守夜吧。”
清融的背影僵了僵,缓缓转回身。
秦小将军即便再迟钝,也看出了这其中气氛的怪异,他抓抓头,来回看着两人,没有插言,更没有对皇帝类似批评的话表示反对。
元谨的嗓音很冷:“苏大人?”
清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低头道:“臣遵旨。”
元谨淡淡“嗯”了声,回身挑起帘帐,瞬间从中泄出来的通明光华,让帐外三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娇艳美人,衣衫半褪,柔媚入骨。
秦小将军腾地红了脸,忽然很感激陛下的安排,赶紧聪明地逃离现场,经过清融身边时,很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元谨进帐前,淡淡道:“那就麻烦苏大人,守在朕的帐外,寸步不离。”
帘帐落下,榻上的美人立刻倾身上前,雪白的玉臂贴向元谨的胸膛。
元谨冷冷看着,厌恶地侧开,“滚!”
千娇百媚的女人面色一白,年轻的帝王不但没有响应她,反而整个人冰寒得让人害怕,女人在他的目光下,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跪在榻上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元谨烦躁地回头看着帘帐,他知道,清融就在外面。
目光中有丝决绝闪现出来,他绷紧下颌,五指骤缩,他决定,只赌这一次。猛地回首对那吓坏的女人道:“现在开始,大声地叫。做好了,朕自然不会为难你。”
女人惊诧地抬起头,看到帝王幽黑的双目认真得可怕,她颤抖着,试探着发出一声柔媚的呼喊。
元谨皱眉闭上眼,淡淡道:“继续。”
清融站在帘帐之外,怔怔望着还未熄灭的火焰,忽然听到帐内一声柔媚至极的娇吟,脸色霎时苍白,木头般立着的双腿再也站立不稳,艰难地挪了挪身,背沿着帐篷缓缓蹲下去。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媚过一声。
在这样的夜里,这声音像最烈的毒药,烧损身上的每寸皮肤,漫进耳朵,痛得满心翻滚,无处落地。
清融在帐外蜷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入黑夜,没有人看到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般瑟瑟发抖。
元谨像一尊石雕一样立在帐内,不断去想帐外的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仍旧平静无波。
清融,你可否给我一点点的希望?只是一点点就好。
心沉到最深处,连自己都触碰不到,他背沿着帐篷,慢慢坐下去,双腿长伸在地,紧紧闭住双眼。
隔着一道帐篷的围布,两个人背对背而坐,一个在月光下蜷缩颤抖,一个在通明火光中紧咬牙关。
如果有谁向后靠去,也许就会感受到熟悉的温暖。
只是直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对方,就在自己的身后。
天际微明,一片寂静。
女人早已在榻上昏昏睡去,元谨缓慢地直起身,掀起帘帐,本以为会一眼看到想见的人,却意外地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慌忙四下找去,一转头,看到她竟蜷缩在帐门口,一动不动。
心中猛然一跳,他低喊:“清融!”
蜷着的身体没有动。
心脏在这一刻霎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成冰,他骇然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可那僵硬的身体硬是把自己紧紧围成保护的姿势,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她的手脚,仓惶抬起她的脸来,入目是可怕的苍白,泪痕已经干涸,手指颤抖地抚上去,有些涩,有些黏。
帝王的眼睛里,是刻骨疯狂的惊惧。
房里有淡淡的药香,床榻上安静躺着一个人,略白的脸色,双目紧闭,月牙形的长睫在白皙的肌肤上洒下浅浅阴影。
推开房门,元谨端着药碗走进来,径直走到床边,听到响动,榻上的人也醒过来,半睁着眼,安静地看着他。
元谨也不说话,伸手去扶她起来,清融略微躲开他的手,自己撑着身子坐起,主动拿过碗,一饮而尽。
“你也不问问是什么药,就不怕我毒死你。”
清融放下碗,“我懂医术,自然闻得出来。”
元谨脸色难看,“懂医术还会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林太医说了你一连串的病症,居然还有什么气血不足,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直接变成一缕烟了。”
清融低声道:“若真的如此,我求之不得。”
元谨不语,伸手打开窗,外面鸟语花香,阳光灿烂,是个绝好的天气,此时他们正住在绫州边郊的客栈里。
沉默了半晌,元谨忽然回头,朝他笑了笑,“你也躺了好一阵了,今天天气不错,不如陪我出去走走。”
顿了顿,她低声答:“是。”
绫州素以景色闻名,就连边郊处,都是一片旖旎美景,炫目的颜色像画毯一般铺展开去,覆盖了整片天地,犹如身在梦中。
清融是昏迷时被送入客栈中,不顾众臣反对,元谨不眠不休地陪在床边,这几天下来,两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眼前这如斯美景,走了一段,才赫然发现这间客栈竟是建在崖边不远处。
他们闲闲散散不过走了片刻,就已站在悬崖边上。
回首望去,融软的碧绿草地无尽地延伸出去,盖满了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土地,上面零星淡粉或嫩黄的小花,迎着微微清风招展,头顶碧蓝天空如洗,云彩疏淡轻轻,这般美景的前方,却是一片悬崖峭壁。
两人一路走来,被景色吸引,竟没有注意,清融险些一脚踏下去,被元谨急忙扯住,两人站在崖边,看着下面雾气缭绕,不知究竟有多深,不禁都有些心有余悸。
元谨负手向天看着,淡淡道:“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该感恩图报?”
清融听了,不由得头有些发胀,低声道:“陛下的意思是……”
鼻腔里似乎淡淡哼了声,元谨不看她,“你知道我要什么。”
清融猛然抬头,惊诧地看着皇帝的侧脸,“陛下不是……”心头酥酥麻麻的酸楚扩散开,她的眉皱起来,“陛下不是已经不要了……”
“不、要,”元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强自忍耐着,不想让长久以来她心中那个美好的形象尽数打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了?我每天死缠烂打时,你连看都不肯看,现在没有时间了,我才被那姓白的奸人误导,故意冷淡你,希望你能注意,故意用个女人骗你气你,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结果到头来,只换来你一场大病,让我……”他烈烈的目光深痛了一下,“让我恨不能杀了那个出主意的笨蛋!”
清融惊呆,一时间张口结舌,傻傻看着他。
元谨扭过头,背后搅在一起的手指颤得生生疼痛,“清融,你告诉我,究竟我怎样做,你才能不离开?”
“陛下,陛下……”清融蓦地垂下眼睫,阳光的照耀下,两滴泪像水晶一样倏然滴下,没入草间,“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么为难自己。是我的心看不开……”
“好,是你看不开。”元谨顺着她说,“那你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能看得开?”
清融慢慢摇摇头,“你明明知道我……”
“回答我!”
清融的嗓音哑了,看着远方翠色山峦,目光飘远,痴痴道:“也许,要等到重生为人吧。陛下,如果来世清融还能做人,如果陛下还是愿意,清融一定长伴左右……”
元谨的语气有些奇怪,轻声道:“就是要先死去,再活过来吗……你保证不会反悔?”
“不会。”她轻声答。
元谨抿着唇角,“好,若你他日反悔,就让赵元谨不得善终!”
“你!”清融无奈,字字坚定道,“……我不会反悔。”
他不再说话了,清融迎着阳光抬起头看他,发现金色光芒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因他这一句话,心中仿佛瞬间放下了什么,又提起了什么,知道他是答应了她的离去,一时间,恍惚想起曾经的岁月来,不禁慢慢道:“陛下,你知道吗,在你还是三殿下的时候,我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你顺利出宫,然后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那样,痛就是一瞬间,很会快忘却,再也不会蔓延……”
元谨咬紧了牙,要不然,一定会忍不住要对她大吼,他平心静气道:“如果当时没有成功,我们一起死,你会后悔吗?”
清融郑重摇头,“我愿意。”
“很好,”帝王的唇角勾出一缕奇异的笑容,“既然如此,现在我要你和我一起死,你也不会反对吧。”
蓦地转头,对上清融霎时张大的双眼,他扬唇一笑,伸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转身背对悬崖,直直向下倒去。
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他抱着她,飞快地坠落进看不透的浓浓雾中。
山底云雾缭绕下,竟是一片世外桃源。
“融融没事,就是身体有些虚,又被你吓了一跳,晕过去了。”又换上了一袭白衣,白宿齐摇着扇子,站在青色门扉的小屋门口笑得满脸得意。
元谨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让开!”
“哎呀呀,用完了就甩在一边,陛下真是无情,”他摇着扇子,撇撇嘴望向头顶,雾气还没散,成了半透明,他越看越高兴,指着上面道,“你看我这雾气放得多好,不多不少,正好够用,蒙蔽了融融单纯的眼睛,还以为这山有多深……”
元谨额头青筋暴跳,“你适可而止吧!”
白宿齐吊着眼睛看他,“这么看不起我,不是还用了我第三个锦囊妙计?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办法好吧,保证药到病除!”
元谨干脆移开目光,懒得看他。
没错,这场看似凶险的死亡,确实是他早有安排的,不过,也多亏了白宿齐这个“帮凶”,自从那天清融在帐外病倒后,元谨差点后悔死,但是也知道,逼到了这个关头,只有继续前行。
猜到了她那别扭的性格,恐怕只有死一次,才能打开心结,于是把地点选在了绫州外的这个“悬崖”,说是悬崖,听着可怕,其实完全是山底那些缭绕的烟雾做出来的凶险效果,当初选择地点时,元谨其实是很瞧不上这里的……不过就是个大山坡的高度而已……
白宿齐摇着头,非要选在这里,说什么安全第一。
他就同意了,专心陪着清融养病,白宿齐就在这山底下忙得热火朝天,盖房子,准备生活用品,修葺周边环境,硬是把杂草重生的地方变成了世外桃源,今天一大早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跑来放了满山的雾气,看不见底,自然……就觉得很深很深了。
清融单纯的心,就这样被两个男人联合起来蒙蔽了。
元谨嫌弃地瞅着他,“清融是你师妹,为了师妹的幸福,这都是你分内之事,就不言谢了,阁下请滚吧。”
“那你是不是也应该随着清融叫我一声师兄?”白宿齐不让步。
帝王的嘴角微微笑了,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跪倒在地,高呼万岁,表示你对天子的臣服?”
“你!”
元谨不耐烦地推开他,“别浪费时间!”
白宿齐摸摸鼻子,自己大人有大量,决定不和这小家子气的皇帝斤斤计较,悠然自得走开两步,忽然回头道:“融融就交给你了。”
元谨也停住脚步,背着身朗声道:“尽管放心。”
“好吧,我这个孤家寡人,继续云游四海——”他拖着声音,对着元谨的背影摆摆手,“你安心过几天甜蜜生活吧,山上那些家伙,我会负责转告的。”
元谨没有转身,抬臂朝他挥了下手,身影消失在青色的小门中。
山底的夜微凉,月光如水洒下,抚照着那间精致的小屋。
屋中烛火温暖。
帘帐半掩的大床上,被褥凌乱,两个人衣衫不整,气喘吁吁,不像是有什么香艳的事发生,倒像是……经过了一番争斗。
“你居然骗我!”清融气得捶床,没错,她现在两只手臂紧紧禁锢着,只能靠手腕微微活动,捶着床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
元谨柔声道:“清融,我们本来已经死了,有幸得到山底的神仙相救,才能活下来……”
“胡说!哪有什么神仙!”
“真的有……”他的脸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蹭出她满脸散不去的红潮。
“哼!”气得用力扭过头,气焰却不由自主低了许多。
醒来后,自己就躺在这间陌生的屋里,刚一睁开眼,转过头,就看到靠上来的超大俊脸,接下来,她知道了所谓的“事情经过”,他们掉下来,摔死了,然后遇到一个善良的神仙,见他们长得好看,于是抬进屋里救活……
一听就是骗人的!
根本就是他故意套她的话,故意把她拉下来,故意装死!
还不等她翻身起来,就被某人强制地压到床上,“仙人已经走了,说把这房子送给我们,我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接下来,一直争斗,她一直反抗,直到现在……
元谨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发,把她的脸调转过来,清融趁着他松懈的空挡,赶紧想把他推开,手臂不经意蹭过他的后背,他忽然皱紧眉低低哼了一声。
清融顿时变了脸色,“你怎么了?”她抖着手轻轻向后摸去,厚厚的,显然是个已经包扎过的伤口。
元谨亲亲她的脸颊,微笑道:“没事,就是一点小伤。”
“掉下来的时候伤的?”
元谨吻了吻她的唇角,低低“嗯”了一声,“是我学艺不精。”
清融的眼波一阵急急的颤动,“是为了保护我,才用后背落地吧。”
元谨不说话了,好不容易逮到她不拒绝的机会,轻轻柔柔将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吻个遍,直到她的眼角微微渗出湿意来,他才叹了口气,捧着她的脸轻声问:“清融,非要等到我真的跳下悬崖摔死,你才肯吗?”
急忙摇头,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清融在他怀中,泪眼矇眬。
只是自己知道,心中一直以来玄铁一般横在那里的障碍,竟然微微融动,在心底响起碎裂的劈啪声。
身体没有真的死而复生,心,却真的经历了一次死亡。
坠落的时候,以为就这样结束了,但丝毫不害怕,因为那个人抱着她,无论去哪里,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都无所谓。
原来心底的渴望这么自私而又简单,只是想和他在一起,无论在哪里。
元谨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柔,却一声声都刻着骨:“别再逃了,求你。”
敢和他一起上天入地,敢和他一起闯出深宫,敢和他一起跳下悬崖,为什么却不敢……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坐拥天下。
他的吻那么轻柔而又沉重,细细密密带着湿润的热度落下来,感受到他的体温融化着自己身体里的冰冷,那些寒意,逐渐地退去,把她推进滚烫的海洋里。
熟悉的手掌贴上身体的那一刻,骨子里深埋的眸中恐惧洪水一般爆发出来,曾经漆黑的记忆涌在眼前,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开始剧烈地挣扎。
不要!不要!不要伤害她!
下一刻,她就被紧紧抱住,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别怕,清融别怕,是我,是我,是我……”
是他,是赵元谨,她爱的元谨。
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接下来的事,仿佛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朦胧中,隐约听到他一声声不断地问:“不会再离开我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
沉沦以前,她唯一知道的是,在他箍得紧紧的怀抱里,她已经没有再次逃离的力气。
天泽一年南巡,天子不慎坠崖,苏大人舍身相救,天子毫发无伤归来,苏大人却死于崖底,粉身碎骨。
众臣皆痛,要加派人手寻找尸骨,天子却含泪道:“就让苏大人葬于天地间,才是他想要的归宿。”
回京后,文武百官在苏大人的灵前纷纷落泪,没有人注意,站在最前面的当朝天子,嘴角却是一丝幸福不已的笑意。
天泽二年春,几经挑选下,苏丞相之女苏清融,雀屏中选,入宫为后。
皇帝大婚的那一天,皇后娘娘拖着长长的大红礼服一步步迈上曾经元谨登基而上的那九十九级台阶,她仰起头,高处站着她深爱的那个人,正含着笑,朝她伸出手来。
她知道,牵住他的手,意味着什么。
有稍稍的迟疑,她的手指刚一蜷起,就被熟悉的温度紧紧攥住,拉着她转过身来,皇后娘娘,第一次完完全全地面对文武百官,皇亲国戚。
众人一时间都傻在原地。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礼乐奏响,大婚的仪式,还有很长很长……
传说,皇后娘娘长着一张与死去的苏璟大人一模一样的脸。
传说,皇帝不顾禁忌,深深爱着那个为他舍生忘死的苏大人,悲痛之下,看到容貌相似的丞相之女,便一见钟情。
传说,皇后娘娘其实就是苏璟苏大人……
传说……
传说有很多,然而,那仅仅只是传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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