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乱纷争
落桑殿中。
惠妃盛怒,杯盘玉盏砸得粉碎,一旁的宫女内侍吓得个个瑟瑟发抖,穿着明红宫裙的少女哭泣不已,眼睛都已经肿了起来,犹在抱怨:“母妃,我不要嫁那个莽夫!”
“我能有什么办法?”惠妃被她哭得方寸大乱,越想怒气便越高,“皇后好狠的心,居然设计将你嫁给那个戚国的大王子!”
“听闻那位大王子一身煞气,眼若铜铃,身似铁塔……”宇文霖月恐惧不已,眼泪不停地朝外流,“我……我才不要嫁他!”
“你以为我想你嫁,之前为了这事,我已经向你父皇提过,所以他才允了将云姜那个小贱人嫁到戚国去,没想到……”惠妃随手抓起一样东西就摔,“啪”的一声后,又一只青玉挂盘被摔得粉碎。
“母亲,为何你不向父皇为孩儿再说一遍情?”宇文霖月一到那个“传说中”的铁塔大王子,就更是惊惧,“让父皇另选合适的姐妹嫁他好了。”
“哪还有合适的人选?”惠妃皱眉,“你父皇这些女儿当中,如今只有你过了及笄之年,难道你让你父皇嫁个幼女去不成?”
“为什么不可以?”宇文霖月不服气地反问她,“晔妃的女儿难道不可以?她也只比孩儿小了三岁而已,再过一年,就到及笄之龄了!再不然,父皇还可以收个义女……”
惠妃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后半句,反而突然两手一拍,“还好你提醒我!”
“嗯?”宇文霖月疑惑地朝她看去。
“晔妃的女儿,”惠妃冷笑,“那个丫头,的确快到及笄之龄了,她素来刁钻古怪,把她嫁出去,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更何况晔妃素来一副娇怯模样,凭那也换了皇帝不少怜爱,要是少了那个丫头在身旁,她思念女儿,总不会再想什么狐媚惑主的事情了!”
“那……母亲的意思是……”宇文霖月迟疑地看着她。
“你乖乖在宫里等我,我现在就去皇后那里。”惠妃笑得很是古怪,随即朝那一堆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看了一眼,冷冷吩咐:“一个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做事!”
侍女们连忙低着头走了过来。
惠妃唇角含笑,心情极度愉快,完全不像刚才那般的盛怒表情,一门心思核计着,要怎么才能尽快地把那一个碍她眼的丫头趁早踢出宫去。
彤心宫。
皇后居所。
宫殿内燃着蜜合香,皇后正在临摹字帖,墨汁不小心染在指上,立即便有人捧了湿巾过来,伺候她擦去指上那一点墨。
忽有人来报:“娘娘,惠妃求见。”
“哦?”她似笑非笑,“让她进来吧。”
侍女退出去,不过片刻,她才刚刚将字帖合上而已,便听到惠妃的笑声,“臣妾打扰姐姐雅兴了。”
“妹妹说哪里话,妹妹肯来看我,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皇后含笑起身,“坐吧,在我宫中还客气什么?”
惠妃笑着坐了下来,皇后又回头命令宫婢:“上茶。”
“妹妹今日来,是有事想同姐姐说。”惠妃唇角浅浅一弯,“希望姐姐不要嫌弃妹妹啰嗦,其实这事本来没有妹妹置喙的余地,不过……”
“既然没有,那你还同我说?”皇后突然开口,一句话堵得惠妃顿时便变了脸色,她看着惠妃一张脸红红白白,这才又笑着说:“不过呢,既然妹妹你已经来了,不防就说来听听吧。”
惠妃的脸色半晌才变了过来,心中暗恨,表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的,“不是都说皇上已经允了云姜嫁给息国的大君,至于戚国大王子则负气闯宫,妹妹只是想,不若皇上再嫁一个公主给他,这样一来,便一定能安抚戚国大王子的怒气,免得引来两国之间不必要的争端。”
“妹妹说笑了,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妹妹怎么能主导皇上的决定呢?”皇后笑着挑眉,说出来的话却是绵里藏针。
惠妃顿时脸色再变,僵了半晌才笑说:“姐姐真爱说笑,妹妹哪敢干政,只是希望能帮皇上多分担一些烦心事罢了。”
“那既然妹妹都这么说了,做姐姐的,自然不能再说什么,照妹妹看,皇上应该将哪一位公主许给那戚国大王子呢?”皇后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仿佛一只蝶,轻轻一哂,随即她便露齿而笑,“妹妹家的霖月好不好?”
惠妃顿时心下一跳,勉强笑了笑,“姐姐怎么忘记了,月儿她身子虚弱,不惯跋涉。”
“那倒是,我差点忘记了——”皇后伸出一手,轻轻支颐,“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姐姐难道忘记了晔妃生的女儿卓卓?”惠妃心里发狠,脸上却不动声色,“她只差一年便到及笄之龄了,何况她平时性子便精明灵巧,嫁给那戚国大王子,就算万一被欺负,也不会吃亏。”
“妹妹真是有心了。”皇后笑着瞄她一眼,“自己的女儿舍不得嫁给那个莽夫,倒是有心陷害晔妃的女儿嫁过去。”
“难道姐姐你不是也对那丫头颇为头痛吗?”惠妃见她说话一直这般,索性撕下脸来,“何况晔妃近时颇为得宠,万一有孕,生下皇子……”
她这样一句话,顿时叫皇后变了脸色,半晌才说:“万一真是,那也是她的福气。”
惠妃唇角扯出淡淡嘲讽微笑,“姐姐,妹妹今日来这里,是真心想帮姐姐分忧的,姐姐又何必总这么说,实际情况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这个宫里,一直是有你有我,其他人只是陪衬,若是姐姐存心为难妹妹,到时候得利的可就是别人了,如果姐姐看到那时景象,到时可千万别怪妹妹今日没有提醒你。”
皇后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一笑,“看来,这才是妹妹今日的来意了。”
“若非皇上允了云姜那个小贱人另嫁,我怎么会为这事特地来找姐姐你呢?”惠妃挑明了说,“只是,如果姐姐故意要让晔妃坐享其成,妹妹也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了!”
“妹妹何必动怒?”皇后徐徐起身,伸手抚一下鬓边金凤步摇,那坠子摇摇晃晃,贴在肌肤上,隐隐有些发痒,“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皇上的决定,我又哪能更改,更何况皇上为了安抚戚国的大王子,只怕等不及一年,难道真要送个幼女到戚国去,让别人替我们养个娃娃不成?就算我们愿意,戚国也未必同意。”
“那……姐姐的意思,便是不肯出手了?”惠妃的脸色顿时变了。
“妹妹的意思,姐姐已经很明白了,所以今日妹妹你还是先回去吧,待我想好了怎么做再说。”皇后说着便挥了下手,自顾自地朝内殿走去。
惠妃看她就这般离去,气得恨恨一跺脚,转身气冲冲走出了彤心宫。
皇后听得她那动静,弧度精致完美的红唇边顿时掠过一抹嘲弄笑意。
真是不自量力。
居然妄想拉拢她?!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晔妃是自然不能留的,所以她那个刁钻古怪没大没小的女儿卓卓必须得出宫,至于惠妃她……难道她以为她很喜欢跟她一起分享这座皇宫不成?
皇上的后宫,永远都只能有一个皇后,她怎么可能容忍别的女人和她一起分享这一切?!
所以,卓卓要出宫,霖月那个丫头,也一并要赶走!
至于云姜那个小贱人……
皇后目光缓缓移动,打量自己所住的宫殿,只见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可是这富丽堂皇之中,总有那么一丝隐隐的暗晦之色。
不过,等她除去了这些人,或许到时候……
她微微笑了起来,手指抚过身旁梅花小几,“这座后宫,唯有我,才是独一无二的女主人,想跟我争,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够不够重!”
她能够坐上皇后的宝座,若说只是凭借家世,未免也太小看她了,在这偌大皇宫之内,美女如云,家世显赫者也比比皆是,若没有一颗玲珑心外加灵活的手腕,哪里能容得她坐上这皇后的宝座?
所以……
“我想要得到的,必然会费尽心思,务必要得到,而我不想要的东西,必然就是那害群之马、墙边毒草,不得不除!”她冷冷一笑,依旧美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与她的美丽极不相称的阴狠之色。
日落霞红,半天里都被烧得灿灿,那一片霞光映进公主府内,整个院子里,都仿佛浴着淡淡的红光似的。
云姜坐在秋千架上,微微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荡着,紫色的披帛轻柔地掠过脚下绵草,发出轻轻的摩擦声。
言德走进公主府后院时,所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随侍在旁的红棉想要出声,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红棉看了他一眼,悄悄退了下去。
伸手搭在那秋千绳上,言德微微一推,秋千晃动的幅度便稍微大了一些。
风从耳边掠过,荡起她的发,鬓边的金步摇粼粼地打着圈晃动。
云姜睁开眼睛,微微回眸,话语里,不知怎的带着一丝疏远,“你来了?”
言德心下微堵,却还是轻轻点头,“我来了。”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她唇角噙一抹冷淡的笑意,“言德?慕言德?或者……大君?”
言德微微抿唇,半晌后才说:“公主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云姜挑眉,似乎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你是息国大君,如今主动求亲,我找到这般强而有力的靠山,如果还要生气的话,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
“我并非有意想要隐瞒,但是……”言德看着她如瀑黑发,心中千折百回。
云姜打断他的话,微微侧过身来看向他,“你不想说你的身份,自然有你的道理,不必特意向我解释,而且我并没有生气。”
言德看着她并没有太多感情的脸,莫名地忐忑起来,“我只是不想因为我的身份,而没有办法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云姜轻笑,慢慢跟他说话,“你堂堂息国大君,想要找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却一定要留在我这里?难道……你果然是傻瓜?”
“即便做个傻瓜又有什么关系?”言德看着她长长的眼睫。
云姜轻笑,“从戚国大王子那里硬生生地抢了我回来——言德,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想你母后必然想不到,你居然会为了我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说来听听,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并没有说太多,我只是告诉她,”言德与她对视,“我……任凭这世间别的女子再美再好,我只看得见公主你一个。”
“她不生气?”云姜顿时失笑,“我不相信她没有听说过我的恶劣名声,就算你那么说,凭她,也绝对能做出阻止你的事情来。”
“她不会真心难为我的。”言德轻叹,却不知为何带了一抹不确定,似乎……并不是特别肯定似的,“她不会那么做的。”
云姜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之后,淡淡地笑了一笑。
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没有。
可是她越是一言不发,言德便越是忐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她摇头,却又突然问他:“假如戚国不肯罢休,你又要如何?”
“我不会拱手把你让给别人。”言德无比干脆地回答她的问题,深深看着她,“即便被公主责怪我僭越,我还是没有办法看着公主就那样离开我。”
云姜稀罕地看着他,“言德,你——莫不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她挑高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言德微觉尴尬,脸上隐隐发热,抹一下脸,他的眸中有一丝狼狈,放软了声音:“是,我一直爱着公主,我说我仰慕公主……并不是在撒谎。”
看到他那样的表情,云姜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狼狈地转过脸去,小声嘀咕:“奇怪,我为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
这个人……
她不是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意了吗?
总是习惯性地讨好她——不论是为了她这张脸,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东西,总之,他应该是喜欢着她的。
两年了,他算是很长情的人呢……
就算以前无论怎样忽视他,他也并没有走开。
只是……
云姜挑剔的目光在他脸上缓缓扫过,随即微微皱了下眉。
她有些困惑。
就这样了?
要嫁给这个并不好看的男人?
即便他是息国的大君,身份的显赫并不能掩饰他容貌一般的事实。
以前,她之所以挑上他,也正是为了他的不好看。
因为他不够好看,所以她相信自己不会喜欢他,更不会分给他更多的注意力。
可是现在他来求亲——
她,将要嫁他。
而他,将成为她的夫。
这样容貌平平、毫无出色之处的男人……宇文临霜将会如何看她?皇后将会如何看她?其他人……所有的一切想要看好戏的人将会如何看她?
莫不是个个都在躲起来偷偷笑话她吧?
很有可能。
“公主……”言德的手探出来,轻轻抚上她的颊,“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想。”她想试着避开他的手,那种温度,让她不由自主地,居然想要排斥。
她不喜欢这样的他。
仿佛自己是被牵了鼻子走一般似的。
“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你愿意嫁到息国吗?”
“并没有我选择的余地不是吗?”她再度避开他的手,露齿轻笑,有点狡黠地眯起了眼睛看他,“反正你都已经做过决定了。”
言德看着她脸上狡黠的表情,心里那种忐忑和不安更加深了许多。
她在想什么,他似乎永远也没有办法弄清楚。
每当他以为他清楚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又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了。
“公主……”他想说些什么,想要变得像以前那样,起码可以还算坦白地说出他的心意,可是面对她此刻这样的表情,他居然不知道要不要说给她听了。
“言德……我还叫你言德可以吗?”云姜抬眸看他,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当然可以,公主高兴就好。”言德与她对视,万语千言,却只能这么说。
“既然你那么想娶我,那我就嫁好了。”她坐在秋千上轻晃,鬓边步摇微荡,神情有些漫不经心,像是随口说的笑话那般。
许久之后,言德收回眸中那一丝淡淡失落,应了一声:“嗯。”
云姜没有看他,反而转过身去,径直荡起秋千来。
风掠过,撩动她鬓边散发。
院子里静寂无声。
夕阳西下,微微的余晖。
她的心,就像这剩下的余晖,带着冷淡的温度。
她不生气。
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吗?
他只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而已,而看样子,他似乎真的喜欢她,所以就算隐瞒身份,也无关紧要。
可是……
可是……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可以瞒着她,在他说喜欢她、倾慕她的时刻,他依然能够做到不泄露一丝风声……
这样的男人……值得信任吗?
她能够相信吗?
她曾经以为他是可信的,可是没想到,这个男人所带给她的“惊喜”,却是她完全猜不到的……
要相信他吗?
云姜蹙起了好看的眉,陷入了漫长的恍惚之中。
夕阳西下,暮色渐沉。
院落寂寂。
闲日花尽。
因得皇上新宠玉妃足月产下一健康女婴,故此宫中设宴,庆贺小公主媛媛的诞生,而永昌公主,亦在受邀进宫的名单之上。
傍晚时分,一驾华盖轻车自宫中而出,直奔公主府,要将她接进宫去。
云姜只带了随侍女婢红棉,略带一丝漫不经心,上了那马车。
驾车的人是一把好手,车子虽然走得又快又急,却丝毫不显颠簸。
云姜坐在马车内假寐,脸上依稀有几分无聊之色。
红棉手中所捧是预备送给玉妃及小公主媛媛的礼物,此刻她见云姜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于是便将手中礼物放了下来,在马车内找了一下,随即轻声询问:“公主要不要喝杯茶?”
“不用了。”云姜缓缓摇头,睁开眼睛,“若要煮茶,说不定等下到了宫中,这茶还没有开呢。”
“那么……”红棉看着她的眼睛,“我看公主好像很累的样子,不如靠着婢子休息一下好了,到宫中之后婢子再唤醒你如何?”
“算了,也不是很累,就是觉得无聊。”云姜伸了一个懒腰,腕上的玉钏顿时发出清脆的撞击之声。
“公主觉得无聊?要是真无聊,推了便是,不然等会儿找个借口走掉好了。”红棉朝她面前凑了几凑,云姜顺势倒在她膝上,一副懒洋洋骨头没有三两重的样子。
“不,不慌,”云姜听她这么一说却笑了,“我还等着看好戏呢,干吗急着走?”
“公主想看什么好戏?”红棉不解。
云姜笑而不语,只说:“到时候你就跟着我,我保证你也能看到一出大戏。”
皇宫之内,那么多的女人,怎么可能没好戏看?
不论是之前羡慕嫉妒玉妃有孕的人此刻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样子,还是玉妃本来嚣张跋扈而今肯定沮丧自怜的样子,都是……很精彩啊。
只是可怜那小公主媛媛,一出生,便注定了要面对着这许多看好戏的人的目光……
云姜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心中满是说不出的又是怜悯又是嘲弄的感觉。
生在帝王家,便注定……是个错呵……
小丫头,只怪你上辈子没有福气,这辈子才要这般受折磨……
就像那晔妃的女儿卓卓,尚未及笄,便得远嫁戚国。
可怜,可怜。
云姜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四下乱飞。
直到终于被红棉提醒:“公主,可以下车了。”
再睁开眼睛,撩开那马车遮挡的帘子,这才发现果然已经到了地方。
皇宫内苑,美景如画。
因为今天实是在办“喜事”,是以看见无数宫女、内侍正在匆匆奔忙着做事,显得无比热闹。
“红棉,咱们也上锦罗宫看看热闹去。”云姜笑吟吟的,朝玉妃所住的锦罗宫方向看了一眼。
有内侍过来,“公主想去哪里?由奴婢来代为引路如何?”
云姜不喜他尖尖的嗓音,忍不住皱了皱眉,“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了。”说着话,她便自己带着红棉朝锦罗宫方向走去。
完全不需要内侍引导,她驾轻就熟。
这座皇宫,她生活了十年,哪一处是她不曾去过的地方?
只是如今,她倒是客了——
这样一想,云姜的脸色忍不住黯了几分。
锦罗宫。
玉妃所居之所。
云姜到地方之后,却发现锦罗宫意外的静寂,倒好似并没有什么喜事似的,也不见有人前来道贺。
就算是做面子,也得做足了才成不是吗?
有些玩味地勾了下唇角,云姜随即微抬下巴,示意红棉上前叫门。
有粉衣女婢开门应声,见是云姜,忙不迭地过来行礼,随即为难地开口:“公主,玉妃娘娘她……她身体微恙,不太适合见客,所以……”
小婢吞吞吐吐,分明心虚。
云姜笑了一笑,“便是身体不适,我只坐一坐便走,难道这也不行,何况我为小公主备了礼物,莫不是娘娘嫌弃不成?”
那小婢拿不定主意,只得低头说:“容婢子回去再向娘娘通传,公主稍候。”
云姜点了点头,站在那锦罗宫前四处打量,红棉抱着东西站在她身后,也不做声,就那样陪着她。
却有一个清脆声音待那小婢走进锦罗宫后便响了起来:“玉妃在发脾气呢,你又何苦讨她嫌,就算你搬了座金山来,她还会觉得你就是来看笑话的。”
云姜顿时笑了,“我看什么笑话?”
她徐徐转身,对上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锦罗宫外,假山之上,小凉亭内。
一双穿着葱绿色绣花鞋的脚儿,正垂在栏杆那里轻轻地一荡一荡。
再仔细看,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女,毫不畏高地正坐在那栏杆上,闲闲无事般地嗑瓜子。
她生得眉毛稍浓,一双眼睛大而圆,有种属于男孩子的勃勃野性,看起来,既没有丝毫娇柔的美丽,也没有哪怕一点点楚楚可怜的风致,但是却依旧让人觉得她很美。
只不过,照她此刻的造型,只怕她立即就能做出从凉亭上朝下跳的举动来。
“谁知道呢,”小少女的脚儿继续悠闲地荡来荡去,“不过也无所谓,玉妃喜欢得罪人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卓卓你真会开玩笑。”云姜以袖遮面,掩唇轻笑。
“那也没公主姐姐你的玩笑开得大,”卓卓继续嗑瓜子,瓜子皮就随手乱丢,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只不过,一女两嫁,没得办法,就抓我去顶包。”
“又不是我的主意。”云姜耸了下肩,“你想让我说抱歉吗?”
卓卓哼了一声,随即却又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难不成就真的乖乖随他们摆布不是?”
“卓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只有十四岁。”云姜看着她,眸子里有些玩味的神采。
“可惜我偏偏就是十四岁。”卓卓也盯着她看,“你都能舍弃了,我也能舍弃许多,所以呢……”
她笑了一笑,没再说下去。
云姜轻笑,心下却有点暗惊,“我舍弃什么了,小丫头,不知道就别乱说话。”
卓卓果然没再说话,只是那样一直盯着她看。
云姜有些掩饰地逼开了她试探似的目光。
舍弃?
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懂什么舍弃?
只不过,她十四岁的那一年,自从明白了当今皇帝看她的目光越来越炽热的眼神代表了什么之后,她就做出了选择。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一个与她有杀父之仇的男人,有机会玷污她?
成王败寇,她没话可说。
可是……
即便他对她再好,那也不过是因为她那张脸!
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他想要用这种方式弥补得不到她母亲的遗憾,她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所以她甘愿……抛弃自己的清白名声,刻意去做****荡妇,刻意让自己声名狼藉到成为整个殷国的笑话!
所以看起来,她似乎是失去了作为一个公主、一个姑娘家的贞节,可是实际上……她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得到更残忍的命运和人生。
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就可以了……
卓卓说的没错,她的确是舍弃了……
可是,只有舍弃才能得到更多不是吗?
玉碗盛来琥珀光。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之前因为皇帝在的关系,所以众人都还拘谨着,如今他一走,众人这会儿可都放了开来,初时还在意着自己的身份,不多时便有人率先借酒发起疯来,又说又唱,又跳又笑,看着分外可笑,慌得一众宫婢内侍额上直冒冷汗,不知道是任由他们这样继续闹下去,还是应该在他们回头酒醒了之后想到此刻发生的事而找他们麻烦之前送他们回去。
酒意熏人,这里,可实在没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
云姜拎一壶梅花酒,悄悄出了集英殿,沿着皇宫内院的小路,穿花越柳,捡了个僻静地方休息。
她半倚半靠,身后的石台微凉,可在这般天气里,正正舒服。
纤指勾起那壶酒,云姜似笑非笑,抬头仰望夜空。
星空灿灿,仿佛随手洒就的一把细碎银沙。
暮色幽幽,无边无际。
顺手从袖中拿出一盏青玉杯,她自斟自酌,笑意含在唇边,低声开口:“第一杯,敬我此刻的生活。”
锦衣华服,珍馐佳肴,她并不比别人得到的少。
可是,她是一只笼中鸟。
杯中酒,被她一饮而尽。
微微笑着,她又为自己斟上了第二杯酒,“第二杯,敬我今后的人生。”
再过不久,她便会成为息国大君的妃子。
成为言德的妻子。
她是否……应该为此而期待?
可是总觉得,似乎哪里弄错一般。
有的时候她会想,如果一开始,她没有选择言德的话,会不会比较好?
她总觉得,自己在言德的眼睛里,似乎无所遁形似的。
这样……很不好……
非常非常不好……
到底言德,喜欢她哪一点?
男人说的话可信吗?
不,她从不相信。
何况……虽然言德现在是喜欢她的,但是谁能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呢?是会一直喜欢下去,还是成为下堂妇,她完全不知道,也完全不想知道。
“第三杯,敬……”又斟一杯酒,只是云姜却突然踌躇了。
月光掠过花枝,落下斑驳的疏影。
远处人声隐隐,仿佛离得极近。
可是此刻,这样近的距离下,这个世界上,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好不孤单冷清。
言德在哪里?
如果这般夜色下,有言德陪着,会不会……就不会觉得这么冷清孤单?
云姜轻笑,笑声溅落在夜色里,仿佛枝头的小黄花,不小心跌落了三两朵。
酒壶被打翻了,****了衣袖。
她醉了,靠着那石台,仿佛渐渐欲沉沉睡去。
或许,红棉会着急地来找她吧?
可是……算了,等她醒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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