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张作霖、冯玉祥破裂之前,段曾派我到河南、长江各处去接洽。回北京后,段又派我到包头去劝阻冯玉祥不要用兵。我回来将各方非打不可的情形详细告诉段,劝他以马电主张开国民会议解决国是不能实现为理由,自动下野。段说:“现在有五十几个国家的代表在北京开关税会议,我若毅然决然宣布下野,国际友人不免责备我们对国家太不负责任。”其实就是恋栈,不肯放手,提得起放不下的一种表现。一直等到张作霖战胜冯玉祥,自称大元帅,段才被逼迫下台。我则留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办完府院移交,然后赴津。
(五)段祺瑞每天个人的生活,一贯都是念佛经,睡午觉,下围棋,打麻将,这成了他经常的习惯。因此每天的时间,就被这些事情占去了大部分。在当时他是负有重大责任的人,因有上述事情,致使许多军政事务,遂不得不假手于人。例如徐树铮在他左右专横跋扈,不但使北洋派分裂,而且激起各方反感,各方越是攻击徐,他越重用徐,他素来就是抱定用人不疑的态度,这也是他刚愎自用的一个方面。
(六)段氏平昔性情戆直,对人对事,只要他主观认为不对,便无所顾忌,直言不讳,向来不采取阴谋暗杀手段。他是以儒、佛教的道德观念为基础,并以此作为他分析事物的标准的。这是与他的封建思想分不开的。他在执政时代,完全受张作霖、冯玉祥的挟持,但他决不以周末天子自居,遇有抵触他的地方,他仍然是函电交责。他心目中总认为张作霖是胡子出身,冯玉祥在他作统制时当过兵。又如当时北京卫戍总司令鹿钟麟到执政府,段往往在许多负责人会聚的场合,指着鹿钟麟说:“这是我从前的兵。”后来张、冯破裂,冯想将段捉走,而执行的人就是鹿钟麟。鹿固然是执行冯的命令,但鹿个人对段不满,也是段不良作风所促成的。
(七)回忆有一次在段家陪他打麻将,我比吴光新、陈树藩二人先到,段在闲谈中向我说:“二庵(陈宦)才有余而德不足,袁项城做皇帝,陈事前竭力怂恿,以此来取信于袁,袁就派他带兵到四川主持军民两政;帝制失败时,陈又宣布独立,就做人方面、政治道德方面来说,都是不应该的。”正在谈这段话将完的时候,陈树藩也到了,段问左右,还约得有哪位?回答说,还有吴总长(即吴光新)。陈树藩便冲口而出:“老师一生许多的事都误于吴三爷(即指吴光新)。”段便说:“小学生又在乱说,小学生又在乱说(因陈树藩系段作保定速成学堂总办时的学生)。”段用笑话来解答,还是有袒护不肯认错的意味。又如有一次在天津他家打牌,三缺一的时候,他家里就打电话把陆宗舆约来。打完牌,陆先走,段向我说:“打牌虽是游戏,也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陆打牌时,鬼鬼祟祟的样子惹人讨厌,别人的票子都摆在桌上,他却装在衣袋里,随时摸取。别人和了牌,他便欠倒一下,使别人不痛快。”我说:“陆既是坏人,老总过去为什么要重用他呢?”段回答说:“项城重用他,我并未曾重用他。”其实五四运动时,陆宗舆任币制局总裁,就是段作国务总理任命的。因五四运动以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为对象,段才把陆撤换。这可以看出段不肯认错的秉性。假使当时不是全国各地罢工、罢市、罢学要求惩办卖国贼曹、陆、章,段还是不会撤换他们的。
以上这些点滴细故,都是我亲身经历,所谓观人必于其微,从小可以看大。
(邓汉祥)
我在段公馆的所见所闻
1912年冬天,我才21岁,从家乡来到北京城,想找个小事。有个亲戚在袁世凯的大太太于夫人那里当保姆,我便去投奔她,找她给想点办法。她说:“陆军总长段祺瑞的太太张夫人,是我们夫人的干女儿。我跟她说说,介绍你到段公馆里去当差吧。”经她跟张夫人一说,小事一桩,自然一说便成。我就到段公馆,见着了管事的孙荣贵。他派我先到马号里帮忙,说有机会再安置我。
当时段公馆还在西堂子胡同,转过年来,就搬到了府学胡同,我仍是在马号打杂。段祺瑞有三辆马车,养了六匹马,用了十几名马夫,有赶车的,有跟车的,还有个号头。我当时只是吃三顿饭,不拿工钱。宅子里的罐头盒、破鞋、烂纸,这些破的烂的都归我,每月拿到街上卖个块儿八毛的,便是我的零花。再有就是马夫们夜间短不了打牌,每天打个三十五十铜子儿的头钱,也归我们三个打杂的平分,贴补着零花。
这样干了一年多,人缘总算还不错。当然,公馆里面当差的谁都管得着我,都是我的“婆婆”,只要谁一张嘴我就得滚。为了吃口饭,我当然不敢得罪人,一味卖力苦干,日子长了,大家便都夸我不错。厨房里先看上了我,把我要到厨房里去打杂。没有两个月,号房又把我要过去了。
我在段公馆里的头两年,全是光吃饭不开工钱。一天,我和那位亲戚一提,她又向张夫人说了说。闹了半天,贵人多忘事,张夫人早把我这个碴儿给忘了,经我的亲戚一提,她这才跟管事的提了一声,算是正式把我安插在号房里了,每月可以领两块工钱。
当时在段公馆里当差的人可真不少,光是号房就有内号房、外号房,一个号房里都用着好几个人。外号房里有个传达长,是山东人,名叫张秀峰,遇见有什么人来拜会段祺瑞,都是他拿着名片进去回事。我在号房里仍是什么活没人干我就拾起来干。晚上,这些号房们都凑在一块打小牌了,我还得把白天来过的客人一个一个往号簿上面填写。管事的看我办事挺要强,便又给我弄了一分津贴。我和外号房的姓杜的、姓计的一共三个人共领一个兵的饷银,还起了个名字叫做“王杜计”,按月领下饷来由我们三个人平分。这就是管事的对我们格外体恤了。
自从安排到号房以后,除了按月领工资和津贴之外,还有一个指望,那就是分头钱。原来段祺瑞好打牌,每天晚上都有人陪他打牌,输赢差不离都是千八百块,每天抽的头钱积累下来,按月一分这个数目应该也很可观了。自打我进了号房,就盼望着分头钱,可是每月分到手里,也不过块儿八毛的,微乎其微,使我很失望。日久天长,我才知道这里面的内幕。
原来每天打牌抽下的头钱,都放在段祺瑞的内客厅里,说是归他自己掌握,其实就是随随便便地放在那里。在他客厅里专有几个跑上差的,都是一般油头粉面的年轻小伙子。这些家伙讲究吃穿,还在外面胡嫖乱赌,钱不够花了,就从头钱里偷。你偷30,我拿50,段祺瑞也不觉察。不但跑上差的随便偷,有时候段祺瑞的姨太太,也从头钱里拿上几十,段看见了也不过问。这样一来,上差们浑水摸鱼更是随便拿钱了。因此,我们分的头钱还多得了么!每分一回头钱,我就生一回气。我想段祺瑞这么大的人物,连家里这么点小事都管不清楚,还能把国家大事办好吗!
当时我出来做事,除了为挣几个钱,当然还盼着有个出头之日。段祺瑞当时是陆军总长,后来又当上了国务总理,总算是政府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我进了他的公馆以后,也抱着一种幻想:只要我把差使干好了,跟着他总能够慢慢混起来,弄个一官半职。可是我这个幻想不久就破灭了。
有一天,有个上差来找传达长,说:“总长找你哪!总长说把那个黑家伙找来。”张秀峰听了很不高兴,说:“人有名,树有影,怎么管我叫黑家伙呀!”那个上差也回答得好:“总长那么忙,他知道你是谁呀!等着你问话呢,快去吧!”这一来不但把张秀峰气坏了,我们也都寒心了。张秀峰是个传达长,每天都要去见段回话。从号房到内客厅要经过三道岗,他能够长驱直入,虽然不能算是段的亲信,总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吧?可是这位总长居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叫他作黑家伙,像我们这些人就更提不起来了,这还指望跟他混出什么前程来么?
后来我才知道,早年跟在段祺瑞左右的当差、马弁,还是有几个被他提拔起来的,比如阎繁瑞、阎繁敏哥俩,原先都是在他手下当差的,经他提拔在李长泰部下,一个当了旅长,一个当了团长。还有曹一青和一个姓姜的,现在也都当上了营长。可是自从他的官大了以后,对手下用的人也就不重视了,常说:“给你个差事也干不了,给你几块钱,吃碗饱饭就不错!”
他说的也是实情。在当时,我要离开段公馆,想找个地方混碗饱饭,还真不易,所以我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不过,当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钟,混下去再说。没想到这一混就是几十年,一直到段祺瑞被蒋介石邀请到上海,我才正式离开了段公馆。
段公馆里当差的、号房、马号、厨房、花把式、裁缝师傅、理发匠、当上差的、打杂的,再加上内宅里的女佣人,老老少少,总有百十口人。我初进段公馆,就认识个孙管事,以为他是公馆里的总管,这些佣人都得听他的,日子长了,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就拿厨房说吧,段公馆里有两个厨房。大厨房里,打下手的不算,大师傅就有好几位,红案白案,手艺都不错,什么燕窝、熊掌,样样都拿得起来。还有一位西餐厨子叫杨瑞祥,公馆里宴会要用西餐,就归他操持。厨房里有两个头儿,一个姓倪,一个姓张,每月伙食开支,都由这两个头儿轮流管事。这两个头儿据说都是有功之臣。怎么叫做有功之臣呢?原来段祺瑞在清江浦当江北提督的时候,有一个协哗变了,这两个厨子随着段的家属逃难,很卖了份力气。因为有这场功劳,所以在公馆里态度蛮横,有些事都得他俩说了才算。孙总管不过是按月从张夫人那里领几百块钱,随时开支,随时报账。有些事,总管作不了主,跟总管说不算数,还得听这两位厨房头儿的。公馆的伙食都由厨房承办,大米白面是由陆军部运来的军粮,每天都用大锅煮饭。后宅的副食虽然也归厨房经手,一桌一桌按顿开上去,可是后宅的主食,在后院里还另有一个小厨房承做。小厨房的大师傅是哥儿俩,姓段,山西人。我们都叫他们做段聋子、二聋子。后宅的小厨房专做好米饭、熬好米粥,伺候段祺瑞和他的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
段公馆里的有功之臣,还不仅仅是这两位厨房头儿,后宅里还有几位老妈子,也都是由清江浦提督衙门带来的,跟随多年,在太太面前都能说得上话。
除了这几位功臣,就得数跑上房的小当差们了。他们每天在段祺瑞身边伺候,自己觉着腰杆挺硬,瞒着段祺瑞在外边花天酒地胡来,钱不够花,就从头钱里头偷。公馆里的当差们明知道他们胡搞,揩了大伙的油,可是又没法对付他们,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这几个跑上房的越搞越不像话,后来有一个家伙因为犯了白面瘾,死在了街上。大伙听了,不但不可怜他,反而个个称快,都说这才是报应呢。
另外还有几个老人,都是在段祺瑞他爹手里当差的,老了以后留在公馆里干点轻活。我记得有一个邢宝斋,就是段父亲手下的老人,只管出门买点笤帚、簸箕什么的,每月拿10块钱工钱,吃碗现成饭。
号房、马号,各部分的饭食都是按顿从厨房打回自己屋里吃去。可是在东院单有一桌饭,天气热的时候,就在当院天棚底下摆上个圆桌面,大家围着一起吃。当差里面,能够上这桌上吃饭的,只有号房、马号的头儿们(我们称做号官、马官)和那几位老人。东院离段住的楼房比较远,他们几个在吃饭时候,就东拉西扯,开个小玩笑,我因为常在那儿伺候他们吃饭,日子长了,倒从他们嘴里知道了不少事儿。
比方说吧,有这么一回事。因为这几天厨房开出来的菜净是萝卜,号官就说:“怎么大师傅净给咱们萝卜吃呀?”旁边就有人用手往里边指着段祺瑞他们吃饭的地方说:“你想吃好的,到那一桌吃去!”另外又有一个搭碴了:“他呀,他没有这个能耐!”说着用手一比划鼻子:“人家三句话就把清家皇上推倒了。你,成么?”
用手一指鼻子,我知道,这就是指段祺瑞,因为段有个特点,一生气鼻子就歪到一边去了。我们常说“把鼻子都气歪了”,原是一个比方,可是段祺瑞一生大气,鼻子真会歪了。所以我们都在背地里称呼他歪鼻子,有时候还不用明说,只用手一指鼻子,就是指他了。
可是怎么叫“三句话就把清家皇上推倒了”呢?当时我还不明白,一问别人,才知道在前清末年,段祺瑞带兵去打汉口的革命党,他忽然带头给清家打来一个电报,说什么兵力单薄,粮草缺乏,劝清家皇上退位。这一来就把清朝给交代了。成立了民国,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段祺瑞也当上了陆军总长,执掌全国兵权,称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所以当时我们提到这一点,都对他挺心服。
可是邢宝斋那几个老人,提起段祺瑞来,都仿佛挺不佩服似的。邢宝斋常提:当年段祺瑞的父亲在军队里当管带,段也随在身边。当时段祺瑞一天到晚鼻涕拉塌的,挺不起眼。邢宝斋实在看不上他,就说:“你这叫什么少爷呀!一点也不爱干净。”可是段祺瑞总不改,邢宝斋气极了,就说:“你这个屈样!”
邢宝斋常提当年那些事,有的人听得不耐烦了,便说:“你不是看不上他么?他如今惊天动地,而你如今还得上街买笤帚。”这句话把邢宝斋堵得没话说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咱也不知道他有这一天呀!早知如此,也该对他好点呀!”
日久天长,我从这些老当差的嘴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段祺瑞早年的历史:
段祺瑞是安徽合肥大桃岗人,兄弟三人,段行大。老二段碧清,久住在合肥家乡,每年难得到北京来一趟,他的儿子段宏纲却跟着段祺瑞在外边作事。老三段子猷,曾经做过井陉煤矿总办等事。段还有一个妹妹,嫁给陈家,不幸丈夫早故,她便回到段家来,倚靠段祺瑞过活,我们称她做姑奶奶。这位姑奶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陈宗友,曾经当过旅长。老段对妹妹感情很好,所以公馆里上上下下对姑奶奶也都另眼相看,不敢怠慢。
听说,段祺瑞是在他姥姥家长大的,长大以后,就跟着他爹在营盘里。他姥姥家姓范,每年不断有人从合肥来看段祺瑞,大概都是段的舅舅、表兄之类,满嘴合肥土话,穿着打扮也是乡里乡气。他们来到北京,在公馆里住上几天,段祺瑞就给个一百八十的,把他们打发走了。
段祺瑞的原配吴夫人,就是吴光新的姐姐,在我进段公馆的时候,已经故去了。吴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段宏业。段祺瑞对儿子管教很严,十几岁了,还用鞭子打,可是长大以后,很不成器。段宏业当时在陆军执法处挂名当了个提调,可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有时去,有时不去,平时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儿大不由爷,段祺瑞想管也管不了,只好干生气。段宏业的老婆姓秦,江苏人,带着孩子住在公馆里。可是段宏业却在外面另有小公馆,三天两头,难得回一趟家。他娶的小老婆,都是从窑子里面接出来的,他又喜新厌旧,过不了几天,玩腻了,就把姨太太往济良所一送,让她再也见不着天日,吴夫人所生的女儿,嫁给合肥李家,李经羲的侄子(李鸿章的孙子),名叫李国垣,生了一儿一女,段大小姐死得较早,她死后,灵柩还是由我护送到合肥的。李国垣后来又续娶下陈篆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