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局面看着是皇甫靳赢了,实则,皇甫珉也没输,因为,他至少在如此艰难的状况之下保住了命,并且让皇甫靳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比起皇甫靳散播谣言的方法,显然皇甫珉这招比他更磊落,也更高明。不但如此,皇甫珉还博得了众人的同情心,如若他日皇甫靳有心要将他除去,必然落下一个为巩固帝位不惜残害手足的恶名。
那晚之后,纵使局外人对皇甫靳的死而复生抱有这样那样的疑问,却也大局已定,谁还有胆去询问那些旧事?反正,纵观前朝古人,哪一个皇帝在登上宝座的时候这一双手是不沾鲜血的?哪一个的脚下又是不曾躺过尸体的?更何况,看清时势的八皇子都主动退出这场战争了,其他人又何来争斗之理?
以卢尚书为首的一干人等在皇甫靳继位之后,相继被查出各种罪名,分别处以斩首、抄家、发配、流放……而木家,以及在早年一直支持着皇甫靳的秦、苏两家分别得到皇帝的亲自提拔,再加上云氏一门便形成了眼下的四大家族。
最为尴尬的当属曾家了。
皇甫靳从安宁宫里出来的时候,想起了曾家,脸上浮现出让人无法读懂的表情。
曾孝全?皇甫靳冷笑。诈死一事,不但争得了天下,击溃了皇甫珉,也让皇甫靳间接地脱离了曾孝全的掌控。
“曾相,两年多不见,朕见你已是两鬓斑斑,看来你太累了,也是时候休息休息了。”皇甫靳即位的第二日,曾孝全请求相见,见面之后皇甫靳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皇上你……”
皇甫靳从漆金龙椅上缓缓而立,一脸笑意竟还似两年前一般温润,只是抖落了一身年少彷徨,他转身而笑之间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曾相,如今朕文有苏安、秦愈,武有木霖,今早朝堂之上更有四大将军亲手交与朕十八万禁军兵符,你对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曾孝全木然地看着这个在自己庇佑下成长的少年,自己曾千辛万苦地保住他的太子之位,他却瞒着自己诈死,居于暗中运筹,是不是说明自己这两年多的一切言行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了?
想到此,曾孝全已是一身冷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应该是还有什么好争好斗的呢?
御书房内铺着猩红地毯,皇甫靳踩着白底玄色朝靴步步走近。
“皇上,你不能这样对臣,你明明知道你是……”
“曾相!”皇甫靳的音量瞬间提高。
曾孝全和皇甫靳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声的对峙,好似在没硝烟的战场要不留余地地将对方吞噬。
很快,曾孝全便放弃了。是的,他放弃了,应该学会放弃了。他老了,一宵梦醒已是华发苍颜,平生的计算也不过是想将眼前的少年推上帝位。他……也该退下来了。
“对于过去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应该学会遗忘,要知旧事不宜重提!”皇甫靳笑意温润似玉,俊眼飞眉之间恩怨了无痕。
原来,曾孝全竟一直未将这个少年看明白。
“臣……臣遵陛下之意。”
“曾相放心,日后你曾家之事曾家之人,朕必定也会尽力给予荣华富贵,至于你那无辜的被你亲手杀害的女儿,朕也会给予她应有的地位和肯定。”
四丫头……
曾孝全老泪纵横,眼前闪过曾筱冉那一双泪眼,一声声“为什么”犹如重锤砸下,砸得他无数个夜晚都难以入眠。
可是……可是当年他之所以这样狠心,还不是因为皇甫靳的一句话吗?
“曾相,日后本太子如若登上皇位,一定会将三千宠爱给予四小姐一人的!”那是他们定亲之后皇甫靳说的话。
“太子,四丫头一心只在你的身上,她说过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此生非太子不嫁!”
这原是曾孝全杜撰出来的话,当时皇甫靳的感动如今看来也只是他演的另一场戏。
“好好,你回去告诉四小姐,本太子要定她了!假如本太子哪一天真的死了,曾相你亦要记得让她嫁给本太子,让我和她去做阴间一对鬼夫妻。”
曾筱冉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曾孝全的视线之中,他原以为自己一生精于算计,却不料今时今日的局势早已在皇甫靳的预料之中。是他自己强行要将与皇甫靳相差六年的小女嫁与他,当初皇甫靳听得曾孝全的提议喜上眉梢,欣然答应,瑞帝也是赞同。
那一场以便日后可以掌控皇甫靳的政治联姻,原来早已被彼时才十六岁的他看穿,所以,那一番做鬼夫妻的谈话原也是他在心里有了诈死想法之后故意说的。
皇甫靳早就打算好了,他要在登上皇位之时和曾家来一个彻底的两清……他不要他曾家的女儿做他的皇后,因为他,决不愿意给曾孝全一丝可以掌控自己的机会!
所以,曾孝全辞官了,曾家没落了。
皇甫靳在沉酣一梦中醒来,推开紫云殿前排的一溜窗,凉风拂面,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皇上,您今晚想去哪个娘娘那里歇息呢?”
大太监福禄瞅着天色已暗,宫里的绢纱宫灯被一盏盏点亮,眼看着已是酉时末。
“今晚朕就安歇在紫云殿。”
“是。”福禄应了一声,便走至殿门口,吩咐撤了皇帝的轿辇。
“丁七!”
“在!”一声似有若无的应声之后,紫云殿正中一团黑影徐徐伸展,皇甫靳身后竟然已跪着一人,看不见他是何时出现,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出现在这里的。
“明日派人去皇陵,看看范增一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有没有和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是。”
那团黑影挪了挪,想是要离开,却听皇甫靳的声音更次响起:“还有,日后派出一人给朕时时盯着那承恩殿里的范颜儿,但凡她的一举一动必要向朕汇报。”
“是。”
黑影丁七的回答很简洁,身为皇帝的暗卫,他们只会奉命行事,他们通常说的话就是一个“是”字。
皇甫靳回头的时候,那黑影已消失。皇甫靳想起颜儿闭眸吹埙时的情景,以及她对着他行礼时的盈盈笑颜,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可是,多年来的小心翼翼和步步为营已经造就了他多疑谨慎的个性,他在云太后跟前说的话只不过是对她的一种安抚。
范增一家的确已无威胁,可是落毛的凤凰也不一定甘心栖于在荒凉之地。再说当年皇甫羿死时,范家态度太过模棱两可。瑞帝一向厚待范家,皇甫羿出事之后,瑞帝心痛不已失去理智,当时发疯般地谴责皇甫羿身边的每一个人。
范家因为林氏和华贵妃的关系,所以走得很近,特别是范家的三个儿子,当年还和皇甫羿称兄道弟,感情可见一斑。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当真只想利用颜儿重获荣华富贵,还是别有用心呢?所以,对范家,皇甫靳还是要防。
窗外中庭月色中,连绵不绝的宫灯蜿蜒成无数条交错相向的红线,皇甫靳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向承恩殿的方向,悸动的心好似有了片刻的温柔和平静。
倏地,埙声扬起,时高时低,时徐时急,低沉的音符被习习的凉风吹起无数个缠绵的心事。
“福禄!”
“奴才在,皇上您吩咐。”
“摆驾承恩殿吧!”
“承……承恩殿?皇上不是说今晚留宿紫云殿的吗?”福禄不解皇帝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心思就起了变化。
“福禄,难不成朕就不能为刚刚的举动感到后悔吗?”
皇甫靳嘴角含笑,福禄的心咯噔一下,服侍这少年皇帝已有不少日子了,对于他的言行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福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可是一个性格阴晴不定的主!
“奴才惶恐,奴才这就去准备。”
须臾,一切俱已打点妥当,戌时,福禄领路,手执绢制宫灯,一行人走向承恩殿。因为今晚皇帝并未曾派人通报,加之时辰已晚,到了承恩殿方才知道淑妃已经歇息了。
皇甫靳心想,那丫头可能也已歇下了吧。宫女们急着要进去通报淑妃接驾,却被皇甫靳拦了下来,“算了,既然已经歇息了朕还是去别的殿阁。”
“皇上!”西边抄手游廊那端响起了颜儿的声音,她手提宫灯莲步姗姗,向着这边走来。
颜儿到皇甫靳跟前站定,行了礼,俏生生地问道:“皇上怎么不事先通知呢,奴婢们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啊!”
“多嘴的丫头,难道皇上行事还需要你来教不成?”福禄刚刚受了骂,心想这丫头的胆子可比自己还大,为了讨好皇甫靳,他率先呵斥颜儿。
“福禄!”不料,皇甫靳竟斥了他一句,“你这奴才最近话是越来越多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福禄平白无故又受了骂,只好乖乖闭嘴。
颜儿提着宫灯,看着福禄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忍不住笑,她手里的宫灯散发着浅浅的光晕,照得她眉目如画,竟比白日里还要美。
颜儿将视线从福禄的身上移到皇甫靳的身上,正好对上皇甫靳的视线,于是绽开甜甜的笑容道:“皇上,您需要奴婢进去通报淑妃娘娘吗?”
“通报不需要了,朕倒是乏了,在里边小憩一会儿就回紫云殿去,你去给朕弄点好吃的来,朕饿了。”
福禄侧了侧脑袋,心里嘀咕道:刚刚不是说要去别的殿阁吗?这会儿见到这丫头怎么又不想走了呢?还说乏了饿了,难道……
福禄直了直身,认真地打量起颜儿来。只见颜儿一脸讨人喜爱的笑,甚是可爱地答道:“皇上,原来您是来承恩殿讨吃的。”
皇甫靳大笑,一旁的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就请皇上去厅里边歇着,这好吃的东西看来得奴婢亲手去做了,因为这会儿厨子们都睡了。”
颜儿一边说一边迎着皇甫靳入花厅。皇甫靳问道:“原来你还会烹饪?告诉朕你能做什么好吃的?”
颜儿挪了挪雕花椅子让皇甫靳坐,吩咐守夜的宫女们给皇甫靳上了茶水,笑着回答:“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这个时候来承恩殿可别想吃到好吃的了,奴婢要去厨房看了以后才能知道给您做什么好吃的。”
皇甫靳心情大好,又是一阵欢笑,颜儿这才带着一名宫女去了厨房给皇甫靳准备好吃的。不过,皇甫靳一来毕竟还是惊动了不少人,淑妃听得声响知道是皇甫靳来后,连忙披衣而起,匆匆出来相迎。
“皇上,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有,你们怎么都不通报一声呢?”
“好了淑妃,你也不要怪她们,是朕的不是,原先没想着要来的,所以没有通报。来来来,你坐在这里陪朕说说话,颜儿说给朕去做好吃的,不过这丫头让朕好等哪,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做好。”
淑妃被皇甫靳拉着坐在身旁,惊讶地问着身边站着的承恩殿宫女:“颜儿给皇上做好吃的了?这会儿厨房里哪还有好东西啊?”
淑妃刚刚坐下便又起来道:“还是让臣妾去看看吧,臣妾怕这丫头做不出好吃的,这会儿正躲在厨房不肯出来见人呢!”
“娘娘,您怎么说奴婢的坏话呢?”颜儿右手擎着银漆托盘,笑靥如花地走了进来,“厨房里的确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不过奴婢……”
颜儿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淑妃伸颈,看了托盘里的食物,忍不住追问:“这些东西你哪里弄来的?”
颜儿只笑不答,皇甫靳甚感好奇,挪了挪身子也凑近托盘看:“咦,这个时候你去哪里弄来的鱼?这沙锅里炖的又是什么呢?”
颜儿笑而不语,掀开沙锅盖子,热气扩散上升,夹着一股子香味儿瞬间扑鼻而来。
“哇,真是香啊!”皇甫靳忍不住赞叹,“看起来这鸽子汤很好喝!”
淑妃狐疑地盯着颜儿,再看看这新鲜的糖醋鲤鱼和人参枸杞鸽子汤,问颜儿身后的宫女小玉:“小玉,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娘娘,”颜儿扯着淑妃的衣袖道,“您放心吃就是了!”
“本宫还真不放心呢!”淑妃说完盯着小玉。皇甫靳也觉着好奇,笑着问:“倒是说来听听,朕也怕这东西吃到一半会有人上门来算账。”
“谁敢和皇上算账啊!”颜儿还是自得其乐,却是不肯说,“娘娘和皇上放心吃便是。”
小玉被皇甫靳和淑妃继续逼问,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其实这鱼儿是从离承恩殿不远的放生池里捞来的。”
皇甫靳听了以后眼角开始抽搐,淑妃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继续问:“那么这鸽子呢?”
“这鸽子是……是敬事局的小贵子公公上个月刚刚养的……”
“哈哈……哈哈……”这下皇甫靳忍不住开始大笑,拿在手上的银箸几次想下手却因为觉得好笑夹不住而放弃。
“好一个范颜儿啊,哈哈,笑死朕了!”
颜儿挠挠头,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淑妃以食指戳着颜儿的脑门,“你这丫头,竟连放生池里的鱼也敢捞来吃,你还真不怕神灵责罚啊!”
“娘娘,奴婢可从来都不信这鬼神之说的,反正都是要吃鱼的嘛,这外面买来的和放生池里的不都是鱼嘛,真要不想杀生就从此不要吃鱼!”
“皇上,你看她还有理了。”
“这话中听,朕也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这鱼只要好吃便好,管它是从哪里来的。”
皇甫靳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之后大赞道:“嗯,味道真是不错,这手艺可以媲美御膳房里的厨子了,淑妃,你也尝尝。”
颜儿一看皇甫靳吃上了,急忙执起搁在托盘里的白瓷酒壶,壶内装着花雕酒,颜儿分别给皇甫靳和淑妃斟上一杯道:“有菜怎能没酒,上等的花雕酒请皇上和娘娘品尝。”
“颜儿,这酒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本宫记得承恩殿里可是无人喝酒的哦。”
皇甫靳挑了挑眉道:“颜儿,你这一晚上可是给朕制造了太多的惊喜,你可不要告诉朕这花雕酒也是你顺手从哪里拿来的。”
“皇上,娘娘,这酒你们放心喝便是!”
皇甫靳举杯轻呷了一口,突然再次大笑道:“这酒朕是喝得放心。”
淑妃不解而问:“皇上这是为何,难道您已知道这酒的出处?臣妾可是害怕这酒又是来路不明呢!”
“哈哈,爱妃放心地喝,因为这酒是来自朕的紫云殿的。”
“啊?”淑妃又吃了一惊。
颜儿笑着回答:“这酒是福公公刚刚差人去紫云殿取来的,他说皇上最喜这个酒。”
福禄守在厅门外,听到颜儿给他记了一功,连忙点头哈腰称“是”。皇甫靳睨着他道:“你今晚就数这件事做得最让朕称心。”
“谢谢皇上夸奖!奴才惶恐!”
福禄看了看颜儿,颜儿向他露出会心的笑,他心想:这丫头可真是机灵!
刚刚福禄被皇上斥责时颜儿看在眼里,所以,她才主动问及福禄紫云殿里有没有酒可以拿来给皇上助兴,然而刚刚皇帝问起,她又把这功劳让给了福禄。
福禄心想:怪不得皇上会喜欢她,并且喜欢的方式还这么含蓄,好像很怕会吓到她。
皇甫靳吃得开心,便要求颜儿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颜儿推辞着不肯坐下。
“颜儿,朕今晚很是开心,这两道菜虽说来路有点不明,可是味道真是好得很,你说朕是不是应该赏赐点什么东西给你才好呢?”
“不要不要,奴婢在这承恩殿里有娘娘的庇佑,所以这吃的用的穿的都比别处的姐姐们好,奴婢啥也不缺,所以皇上就不要赏赐了。”
福禄听着这话心里又开始嘀咕了:刚刚还夸这丫头聪明,看来其实是个缺心眼儿的,什么赏赐不赏赐的,这皇上明明就是想变着法儿地送她东西嘛。
“不行,今晚朕的心情很好,朕一定要赏你一样东西!”
“这个……”颜儿巧笑倩兮道,“奴婢这会儿一时还想不起要什么赏赐,不如等奴婢想到了再向皇上索要吧!”
“哈哈,如此甚好!”
颜儿转过身对着皇甫靳屈膝而跪:“多谢皇上恩典!”
皇甫靳伸手握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