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儿心口一悸,这应该是皇甫靳要她交出的第三份答卷。
“眼下,齐夏局势到底如何,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如今让奴婢做出打算,其实也就是纸上谈兵,皇上的这一份答卷要等到奴婢从齐夏归来才能为您呈上。”
皇甫靳满意点头,他只不过想试试她的心性到底是否急躁,所谓欲速则不达,慌则出乱,乱则出错,她这个回答其实正是他想要的答卷。
皇甫靳和木霖商议过后已定下了具体时辰,下个月八月初一是黄道吉日,宜出行。
在此之前的几天,颜儿一有空便扑在藏书阁里,查找关于齐夏国的历史和相关的民风民情,对齐夏国的境况多少有了一点了解。
眼看八月初一即将来临,颜儿打算再去一次藏书阁,这一去路上行程来回便要两个月,她需要带上一些有用的书籍方可解闷。此时已近仲秋,每日天色早早暗下,藏书阁外的廊檐处点亮了灯笼,守夜的年长太监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一手提着灯笼上来催促颜儿。
“颜儿姑娘,快戌时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外头下雨了。”
“是,公公,这就好了。”
颜儿抱着一撂书从檀木书架里闪出,对老公公行了一礼道:“有劳公公了,我这就回去了。”
“哎,你等等,外头漆黑,这一路湿滑地并不好走,这灯笼你提上。”老公公颇为好心。颜儿接过灯笼又是谢礼,“如此,颜儿就谢谢公公了。”
“走吧走吧,太晚了。”
颜儿一手将书夹在腋下,一手提着灯笼,沿着蜿蜒小径出了藏书阁,只见眼前一片漆黑,路面果真湿滑泥泞,细雨绵绵又朦胧了她的视线,一步一步皆得十分小心。
走过一弯花径,穿过几道玉石拱桥,凉风习习,叶叶梧桐坠,河塘岸堤之上枯草皆是湿润,颜儿不知脚下踩了何物,一个趔趄之后向前摔倒。
手中的书散落在草地上,有几本还差点掉入了玉带河中,幸好手中的灯笼未灭,颜儿持着灯笼将书一本一本地捡回,口中心疼地自语:“这鬼天气害得我这一身湿,最可恨的是还弄脏了我的书。”
颜儿收拾完毕,身上均已湿透,心想摔这一跤全因刚刚脚下踩了什么东西所致,她提着灯笼查看是何物,却见是一只深灰色的绣鞋。
这绣鞋有几分眼熟,特别是鞋面上绣着的几片翠色的兰花叶儿,即便是在朦胧的灯光下也可见几分逼真。颜儿踢了踢这只绣鞋,口中嘟囔道:“哪个冒失鬼,连鞋子落在这里都不知道。”
颜儿举起提着灯笼的手,以衣袖拂去脸上的雨水,手中灯笼也跟着晃动,照得那只半旧的绣鞋好诡异。
颜儿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思忖着为何这绣鞋的式样以及上面绣着的兰花叶儿这么熟悉,总感觉身边好似也有人穿过这鞋。是谁呢?
她一边想一边又摇头,管它是谁呢。饶是她如此想,双脚却似定在地上一般,脑海里迅速滑过某些想法。这绣鞋是深灰色的,应该是属年长的妇女所有,年长的嬷嬷……嬷嬷……
颜儿站在这里俯视着这鞋,觉得自己曾很多次以这个姿势看到过这鞋……当自己低首敛眉时,见着绣有兰花叶儿的鞋头露在秋香色的裙摆之外。
——啊,是她的!竟然是她的!那是贾嬷嬷的绣鞋!
没错!每次见着贾嬷嬷的时候,贾嬷嬷都对颜儿冷眉相向,颜儿便会惶恐低头,她的绣鞋每次在这个时候便落入颜儿的眼中。
可是,贾嬷嬷的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荒凉的玉带河畔,绵绵细雨不绝的仲秋夜,许久不见的贾嬷嬷……自从颜儿进了紫云殿,便再也不曾见过贾嬷嬷,却在此时此刻发现她的绣花鞋……
颜儿大着胆再次提高手中的灯笼,侧身望向玉带河,玉带河河中流水潺潺,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河水兀自东流,不见任何异样。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颜儿竟弯下腰拾起了那只已被打湿了还略显肮脏的绣鞋,走过这一带的偏僻,方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到了紫云殿,换下一身湿漉漉的衣服,洗了脸揩干头发,颜儿便一直坐在床上盯着被她安放在一角的绣鞋,总觉得贾嬷嬷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为什么贾嬷嬷会突然消失?偌大的一个皇宫,皇帝大殿的执事嬷嬷就算是出宫办事,有可能如此久还不回宫吗?而且,让一个年长的嬷嬷出去所能办的会有什么事?如果真的出宫办事了,那么她的绣鞋为什么会落在玉带河畔?她是跳河自尽了?不可能!看贾嬷嬷平时为人处世一贯冷静自持,又身居要职,再说已活到了这把年纪,何苦还要跳河自尽。那么是被人谋杀了?好像也不可能,皇宫里的宫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人谋杀又不引起一点轰动呢?
可是,不管是发生了什么情况,贾嬷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么久却是事实,而这个事实显然并没有被很多人关注。她怎么可以不被人关注呢?她可是皇甫靳的心腹,她又是木霖的人……那么换一个角度来想,是不是也因为她这些个多重身份,才让她遭到危险?
颜儿心里可以肯定,贾嬷嬷的失踪并非是什么出宫办事,她定是遇到了意外,而这个意外其实也是人为的意外。
颜儿想起贾嬷嬷奉木霖的旨意带她入宫,只待她长成之后送入皇甫靳的后宫;又想起贾嬷嬷在深夜时分,端着毒药前往椒贤宫,给那个人灌下毒药将他毒哑。
——她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皇甫靳?木霖?
最近日日与这两个人碰头商议出使齐夏的事情,她却不曾在二人身上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两个人可是和贾嬷嬷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为何面对贾嬷嬷的消失他们会如此淡定?
先不说木霖,毕竟颜儿和他相处的时间有限,可是皇甫靳,除了睡觉的时间,她可是时时陪伴在他身旁的。不行,颜儿从床上跳起,她势必要在前往齐夏之前查出贾嬷嬷的去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将那只绣鞋藏在暗处,她便出了房门。
紫云殿内有守夜的宫女来回穿梭,颜儿拉住其中一位道:“凤儿,可有看到福公公?”
一直在紫云殿当差的大太监福禄,和紫云殿的执事嬷嬷应该会有所交集吧?
“福公公啊,他看着皇上已歇下就退宫了。”凤儿笑着回答。
颜儿有点泄气,出了大殿见着骤雨初歇,悬挂在明廊的宫灯照得芭蕉叶上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流,空气清新,有淡淡的芳草香。
颜儿吸了一口这雨后的空气,觉得脑子异常清醒无半点睡意,于是,便出了紫云殿。刚刚的宫女凤儿瞅着颜儿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便忍不住在身后追问道:“颜儿,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嗯,我这会儿还不想睡,再加上雨停了,想在这附近转转,你莫管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颜儿脑海里时不时地闪过贾嬷嬷的脸,断断续续的片断搅得她的脑子一团乱。再过两天便是八月初一出使齐夏的日子,而她,在这里显然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放下。此去齐夏并非出门游玩,如若一个不小心客死他乡也说不定。只是眼下激情澎湃,对未知的凶险还不曾有过多的恐惧,颜儿想,到时真要死了,除去心中有些疑惑未解还留遗憾,其实对待死亡她并不害怕。
有些人,特别是这皇宫里的有些人,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出现在她的身边,可是,那真实的交集却是直接的,比如红衣。想到红衣,颜儿竟不自觉地走向了浣衣局,虽然不能告诉红衣自己即将出使齐夏,但是好歹也要见上她一面,当是告别。
浣衣局地处偏僻,颜儿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才见浣衣局内有零星的灯火在闪烁,行至三岔路口,左边一条道便是通向那椒贤宫,右边那条则是通向浣衣局的。
颜儿在三岔路口踌躇不前,她……好想去椒贤宫,但是今时今日的她已不是当初初进宫的莽撞无知的小宫女。
她远远地望了一眼椒贤宫,只有一盏明灯散就着如磷火般诡异的光亮,一闪一闪地在宫门前晃荡。那个人,他一定在等着她……可是前路漫漫,她脚下的路尚还是一片泥泞,单凭自己的力量怎么能帮到他?
不管是红尘万里,还是这寂寂深宫,颜儿都是步步惊心,无法将内心的秘密告知于人,因为,她除了自己已无法相信其他的人。收回视线走向浣衣局,踏入她曾居住过的那个小院落,灯光照出一院的潮湿,青灰石砖散发出冷光。
颜儿见红衣的房间有灯光,知道她还不曾睡下,于是轻轻地叩了门,却听不到红衣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推门而入,但见小小的房间窗明几净,整整有条,一目了然的小空间里却不见红衣。这么晚了,难不成她也像自己这般在串门?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她回来,颜儿眼见已经太晚了,还不知道红衣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便出了房门,想趁着宫灯灭掉之前回紫云殿,要不然回去的路怕是不太好走。
从浣衣局里出来,路面上的积水倒是少了,只是好多殿阁的灯火都灭了,只留着廊檐前的几盏照明。不时地经过一段又一段漆黑的路,偶尔会碰见守夜的侍卫。本来按着原路绕回就可直接回到紫云殿,可是,颜儿生来嗅觉特别的灵,在快到紫云殿的通道上横生着一条花径,她好像嗅到一种熟悉的香味,而那花径听说是通往瑶光殿的。
那瑶光殿距离皇帝的紫云殿最近,所以当年瑞帝就把最心爱的华贵妃安于此,以便他往来两殿更为方便。颜儿弃了通往紫云殿的大路,向花径处挪了几步。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一直萦绕在鼻尖,越往花径方向行去那香味就越浓,颜儿止了步,想起这是红衣身上特有的香味。红衣向来喜欢涂抹浓妆,穿艳丽似火的红衣,扑香味很浓的香粉……颜儿脑海里倏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浣衣局里的某个夜晚,红衣曾和一个蒙面男子幽会……她,难道又在这里与人幽会?
不敢在浣衣局里怕是会被人发现,废弃许久的瑶光殿多年来没人光顾,的确是个幽会的好地方。以前颜儿是很反感红衣这种行为的,如今看惯了深宫之内处处皆是寂寞的女人,有着对感情的无限向往以及最基本的人伦要求。红衣若真的有心上人,却不能与其相守,那定是异常辛苦和痛苦的吧?
颜儿站在花径处思量,夜深露重,一声长叹之后举步折回,却听得一声衣袂擦过花藤树枝的悉率之声。此时正是月华初升,晚来风急吹得夜空中的层层乌云散尽,月光穿过绵重的云层,丝丝淡光照亮了黑夜。
颜儿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进一簇幽深的花树之内,一人高的花草萋萋而长,她定睛细瞅,只见花草被人用双手拨开,一个蒙面男子骤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颜儿差点惊呼出声,对方出手如闪电,手指碰触到她的哑穴,她已无法出声了。
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出现在浣衣局里和红衣幽会的男人!虽然他蒙着脸,但是颜儿可以肯定就是他。他到底是谁,为何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你不要害怕。”
短短五个字道出一片风光无限,颜儿觉得耳边犹如蜀琴开弦,谁家少年用手轻拨,拨起这多情的声音,声音融进晓风残月里,真是……无比的温柔缠绵。
颜儿在心里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可是她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