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颜儿此刻的认真和严肃胜过以往的每一刻,皇甫珉只好将“不如吃完再走”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店小二端着最后一盘菜进来的时候,却见木霖递出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托盘之上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吃了。这个是饭钱。”
说完之后他们便匆匆地下了楼,远远瞥见那戴斗笠之人正朝着他们这边看,这一次那人看清了他们三人的正面,好似在确定了什么之后便先行离去了。
看到他离开,颜儿才问木霖道:“王爷,我们带来的行李现如今在何处?”
“尚在驿馆呢!”
“那我们就回驿馆。”
“好!”
三人在长街出口处雇了一辆马车直奔驿馆,驿馆之内还住着与他们一起来的使团成员,而他们三人如今则住在子渊未称帝之前的宅邸之内。那些人见着他们三人回来,便个个上前问好并询问回家的行程。木霖和皇甫珉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并承诺尽快回天龙。
颜儿则直奔自己住过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口小箱子内找到了她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书籍。她将这些书一本本一页页地翻阅,只是书太多,再加上她情绪激动,她只能凭自己的记忆去寻找。
这些书籍大都是关于历代朝代更迭、帝王之术、权谋之术、为官之道以及君臣之间如何和睦处之等,而这些书也被许多的皇室中人阅读过,在阅读之时他们还会做一些备注,眼下颜儿要找的便是这些备注里面的某一条。
木霖和皇甫珉推门而入,见颜儿正蹲在地上,地上摆满书籍。木霖不解道:“颜儿,你到底在翻什么?在查什么?”
“来,你们帮忙一起找,找一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用朱笔所批的。”
木霖和皇甫珉相视之后也蹲了下去,和颜儿一般,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寻找她想要的那一句话。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颜儿,是不是这个?”
木霖将他手上的书递给颜儿,颜儿眼睛一亮,立即将书接过。
是的,八个鲜红的小字跃然纸上,她将书递给皇甫珉道:“王爷,请您想想,这是谁的字迹?”
“谁的字迹?”
皇甫珉狐疑地将书从颜儿的手中接过来,对着那八个字苦思冥想,最后眼角一扬,本就明亮的眼睛因为他的专注而更显璀璨。
“这是我三皇兄的笔迹,木霖你看看,是不是?虽然有好多年没看到他的字了,但是,他的字向来笔风遒劲,这应该是他写的,没错!”
木霖凑近,好像也在寻找记忆中的笔迹,最后他问颜儿:“颜儿,这书是从宫里的藏书楼里带出来的,那么之前三皇子也从那里拿了书看,而在看的过程中信手写下一句批注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可是,木霖和皇甫珉发现在他们确认这是三皇子皇甫羿的字迹后,颜儿的神情变化很大,她整个人好似都在因为激动而发抖,大而黑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泪珠。
“颜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想到了什么?”木霖关心颜儿,看到她这个样子立即起身扶着她。
而皇甫珉则试探性地问道:“丫头,你认识我三皇兄?要不然你怎么会对这个笔迹产生疑问?”
颜儿拭去眼泪,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心中的某个地方却快要沸腾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剧烈的心跳!
皇甫珉这一问,木霖也想到了颜儿为什么会对皇甫羿的笔迹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颜儿,难道你还在其他地方看到过这笔迹?”
见到颜儿点头,木霖和皇甫珉两人神情俱是无比震惊。颜儿捂着嘴,还是泪眼婆娑,却向他们做了个手势,意指不能被外人偷听了。
木霖和皇甫珉不禁佩服颜儿日渐成熟的心智,这个时候她还能考虑到这一点真是教人佩服。三人在无声的交流中将地上的书籍重新归位,放回箱子,最后只拿了那本皇甫羿做过批注的书就出了房门。
刚刚雇来的马车还停在驿馆之外,他们让车夫将马车驾到郊外,下了车,随后找了一处四周空旷之地。
颜儿说道:“我怕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特别是皇甫靳,他的城府更深于我们,我们能怀疑三皇子没死,他自然也会想到这点。”
木霖和皇甫珉点头道:“你考虑得很周到,皇甫靳训练出来的暗卫无所不在,我们的确应该处处小心,时时想到这一点。”
木霖再次环视四周道:“这里方圆十丈内无人近得了身,颜儿,你可以说出你想说的话了。”
颜儿从自己的袖筒中掏出一张信笺交与木霖道:“请两位王爷帮我确认一下,这上面的字迹和这书上的字迹是否属于同一人?”
木霖展开信纸,皇甫珉凑近一看,只见红笺小字,却是情到深处——
“长恨相逢未时,不如重寻西去路,只道珍重!”
笔锋遒劲有力,跃然纸上颇有龙飞凤舞之势,不是别人所为,正是当日守墓人与她作别之时相赠的一句话。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这……这的确是我三皇兄的笔迹啊!丫头,你这是从何得来的?”
皇甫珉激动的声音在颜儿听来,却是悲喜难分的二重弦音。
其实不用皇甫珉确认,她刚刚在酒楼之上蓦然想到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颜儿凄然而笑,原来,原来这世间果真无任何真实可言。
木霖喃喃而语:“颜儿,他到底是谁?是否真的活着并安好?”
“他是……范家那个被大火烧伤了脸戴着面具的范三公子——范奇!”
犹看红衣黄花秋意晚,千里今行客,却是为他!
木霖手中的纸翩然而落,颜儿急忙紧紧抓住,再看一眼纸上的字,她要将这几个字完全嵌入脑海,成为一生的记忆烙印。然后撕了它,毁了它,因为,即使他欺骗了她,隐瞒了他的身份,即便他是三皇子,可是,他也是她的守墓人,是她那两年的守护神,所以,她要保护他!
古墓阴沉,梨花红木箱子被倏地掀开,一道灼目的烛光刺得颜儿的眼睛无法睁开,直至适应后,蓦地抬头。
“啊——”
那是一张怎样骇人的面具——好似鬼魅出没于黑夜之中,深褐色的金属面具被烛火一照,蔓延着无边的惊悚和狰狞,吓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在古墓之中。
那抬头时惊魂不定的对视,她虽然惧怕,但是于内心的震撼却犹胜过第一次见皇甫靳的那惊鸿一瞥。
可是……她彼时又怎能料到,他,这个命运多舛的范家三子,竟然会是死了多年的三皇子!
“丫头!丫头!”皇甫珉焦灼的声音响起,将颜儿从回忆中拉回。
她收起自己迷离的眼神,按着胸口长呼一口气,回头迎上木霖和皇甫珉担忧的眼神。
“颜儿,你的意思是说三皇子以范家三公子之名得到范增一家的保护,一直都生活在皇陵?”
颜儿先是点头,而后又凄然而笑,她想起今年早春之时在皇陵的某个夜晚,她看到两个黑影翻进小院,月下的黑影直接奔进守墓人的房间。她当时害怕是有人想要谋害于他,不顾危险急忙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放声大喊之时却被人击晕。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林氏告诉她那是因为有人进入皇陵试图盗墓,她是被盗墓贼所击。
如今想来,这皇陵的小小四合院内竟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两个黑衣人应该就是范氏父子三人当中的两人。
只是,一个毁了容、已无任何背景的皇子再加一个失了势的武敬侯,即使他们想要反击,也是要问一声:他们凭什么?
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外戚之力,得到齐夏皇帝的帮助才可以。可是,为什么皇甫羿始终不曾出现?
跟踪他们的那个人,如果颜儿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是范增的二子范初。他跟踪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皇甫羿准备有所行动了,想在行动之前跟踪木霖和皇甫珉,确认其二人的真正动向?
还是他想拉拢这二人,但是又有所顾忌,怕这二人的心还是倾向于皇甫靳?
守墓人,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守墓人,坐在夕阳之下,埙声扬起,那是只有我能懂的悲伤。只是,如今那悲伤不在了,再见你时,是否你也如他们一般,满怀壮志豪情,志在天下,心系皇位了呢?
“为什么变成了范增的三子呢?”
颜儿沉浸在自己的满腔爱恨情仇中,木霖和皇甫珉却是在深思着皇甫羿在变成范奇的过程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木霖,当初我是亲眼见到过那个尸身的,虽然已面目全非,但那身形却是很像三皇兄,那一袭沾满鲜血的白袍也是他的。”
“如果三皇子取代了范三公子的身份一直隐于皇陵,那么真正的范三公子呢?会是那个你所见到的尸体吗?”
木霖因为当年并不曾亲历整个事件,他也没见过当年在悬崖中找到的尸身,只在灵堂中祭拜时,远远地看过一眼全身被白布覆盖了的尸体。当时就听说皇甫羿被摔得面目全非,但凡见到过的人都说三皇子死得太惨,死容太可怕。
“如果是这样,这范三公子是怎么取代了三皇兄的呢?”皇甫珉有所惋惜,“早年就听说三皇兄和范增三个儿子的交情都非常好,可是我只见过范家长子,其余二位却不认识。”
“八王爷,当年狩猎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您再想想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皇甫珉双手负于后,颜儿已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她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也许真相还不止这些,还有太多的细节存在着可疑之处。看来,她自从皇甫靳诈死之日起,就逃脱不了这些是非恩怨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父皇的生辰,按着往年的惯例,皇子们都会进入猎场去狩猎,我们也要去寻找最好的猎物来呈献给父皇,作为他的寿辰之礼。”
皇甫珉开始了他对往事的追忆,颜儿和木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聆听。
“皇室子弟有数十人,我们一齐进入猎场,扬鞭拍马,手持弓箭,分散进入猎场各个丛林深处。”
“等等,八王爷,前去狩猎之前,当时的太子和三皇子可有过什么争执之类的不和之举?”
皇甫珉摇头道:“他们一直不和,这个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所以大家一般也会刻意地让他们保持距离。”
木霖“哦”了一声之后,示意皇甫珉继续说。
“我当时正一路向西跑去,但是我记得当时皇甫靳是往南边而去,而三皇兄就夹在我和皇甫靳之间的那一条道,往西南方向去的。”
“这就难怪了,这两条道之间距离太近了……”
皇甫珉点头道:“我们本是约好两个时辰后会面,不论手中猎物多少都得回到原地集合。我一路追杀着一只野麂,当时并不觉得猎场之中出现了异象,如今才想起,当时南面丛林有不少飞禽冲天而上,我当时只想是有人在射击飞禽所致。”
“其实是那边正在发生一场厮杀,打斗之时群鸟因为受了惊而齐齐破林而出?”木霖皱眉问道,脸上表情沉痛。
“不错,两个时辰之后,各方人马均已出了狩猎区域,而我记得当时皇甫靳是最早出来的,还射中了一只黑熊。”
“最早出来的不一定就没有嫌疑,相反,嫌疑可能最大。”
“但是,三皇兄却迟迟未归,我们等了他足足一个时辰,眼看天色已晚,才由我提议是不是应该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去寻找他。”
颜儿听到这里,明知道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心里却还是很紧张,忍不住追问:“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们找遍了猎场也没找到三皇兄的人影,却在一处悬崖边看到了他的白马,白马被拴在大树旁,主人却不见踪影。”
“白马只是用来吸引大家的,看到了白马,所有人都会往那边跑。”木霖道。
“也不记得当时是谁喊了一声,我们在悬崖边上的枯草丛中看到三皇兄白色的衣角被撕下了一块,正迎着风儿在飘,当时谁也不敢说,却人人都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掉下悬崖了。白马嘶鸣,四蹄腾空,我过去解下绳子,它怒跑至崖边,竟纵身一跃追随主人而去了。”
“白马忠心,耐何主人已逝,只好追随而去。只是三皇子既然未死,白马又为何要跳崖呢?那是不是说明当时在白马眼里,死的就是他的主人?”木霖道。
皇甫珉接着说:“当时也因白马之举,所有人才确定三皇兄的确是坠入悬崖了,我记得当时皇甫靳还命人下崖去查探,只是悬崖太深,加之天色已晚,皇甫靳便命人速将此事向宫里禀报。”
“当时木家也接到了消息,那时我父亲尚在人世,他连夜赶入皇宫去探听事情原委,回来之时他说三皇子的确已死。”
“我们回到宫中之后,向父皇将事情逐一禀明,父皇雷霆大怒,怎么也不愿接受三皇兄坠崖的事实,他派出了几乎所有的禁卫军,不见尸首他就是不肯相信。”
“先帝和三皇子父子情深,那是朝中上上下下都明白的事,所有人也只得按着先帝旨意去做。”
“余下之事,丫头,应该是由你来告诉我们了。你既然是范家人,为何不知道自己家的三哥其实已被另一人替代了呢?”
皇甫珉一语中的,这一问势必然要牵扯到颜儿的身世,颜儿心中一窒,不知应该如何作答才好。
“八王爷,你如此一问,倒让我想起了三皇子身亡之后,范家大宅便起了一场罕见的火灾,据说当时死伤不少。”木霖接着说。
颜儿这才回答皇甫珉的问题道:“当时范家起火,叔叔说三哥受了伤,整个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一个血肉模糊,一个面目全非,看来都是有心为之,并非巧合啊!”木霖说道。
“丫头,这些年你就没觉得自己的三哥和以往的三哥不一样了吗?”皇甫珉无法排解自己心中的疑问。
“有变,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一场大火毁了他的身形面貌,也等于烧毁了他的一切,他戴着面具,他不会笑不会闹,甚至很少说话,躲在房间整日地雕着木头,躲在皇陵深处吹着让人为之心神俱碎的埙,他……”
他到底是真的受了伤害惧怕别人的靠近,还是一直都在处心积虑故意制造出拒人于千里之外,与世隔绝的假象,以便他可以在暗中另做他事?
“真相也许只有三皇子和范家人才清楚了,如此说来,颜儿,刚刚在酒楼对面那个跟踪我们的人,必与三皇子脱离不了干系。”木霖说道。
颜儿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答道:“应该是二哥,二哥在跟踪我们。”
“这么说来范家人也来了齐夏了?他们跟踪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皇甫珉不解其意。
木霖侧首想了一会儿道:“也许是在替三皇子暗中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以便确认我们此次来齐夏的真实目的。”
“范氏一门看来真是对三皇子忠心耿耿,放一把火来宣告三公子容貌俱毁,再顺理成章地给三皇子戴上面具,用范三公子的身份来替他掩藏。这样说来,当年先帝责其失职将其贬至皇陵,也应该是范家有心为之。”
“自然的,当年狩猎之时三皇兄可以脱险也必与范家人有关,不管死的那个是不是真的范三公子,这招以退为进的棋局却是范增所布。”
三人对望,不言便已明了,眼下迫在眉睫的事情便是一定要先找到皇甫羿,因为他们留在赫夏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我们还是先去找子渊吧,我始终觉得他如果真的要报仇,一定会借用赫夏皇室的力量,如今他既然来到赫夏了,这个用意也就更为明白了。”
心情沉重,三人一路无言,雇了马车直驱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