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儿心想应该是子渊安排她与守墓人见面的时刻到了。明明知道他不在意亦不会留恋自己,可是她还是对着菱花镜仔细梳妆。已过及笄之年的女子,但凡深居闺中的都已懂得如何打扮自己了,不像她,终日里一袭淡衣粗布裙,也不懂施粉戴饰。想起来齐夏的路上,上船的第一天木霖便送了她一盒胭脂,她拿出那盒胭脂,略试初妆却为君,心中无喜唯忧。涂了胭脂沾上一点朱砂,再次揽镜自照,便连她自己也对着镜中的自己发怔——她好久不曾照过镜子了。
她的容貌比出天龙时更出色了,胭脂红衬着她白皙似玉的肌肤,镜中人眸光盈盈,双眉似烟,含着淡淡愁绪,更添一份婉约之美。
颜儿叹了一声,盒上镜匣,美人如玉又如何?
跟着吉祥去了琉璃殿,殿内景象如昨晚一般,只是,今晚琉璃殿不见了子渊的身影。回头想问问吉祥,却见吉祥已经退出了琉璃殿,她只好一直站在殿中央等。
夜很深,更漏声异常分明,犹如她此刻的心跳声,一记一记地撞击着她的胸膜。
“你来了。”
不知子渊何时进来,已站在她身后,她急忙转身,迎上了子渊眼里的惊艳,子渊盯着她稍作修饰过的脸,伸出手想要抚之。颜儿见着退了一小步,子渊的手便悬在半空,片刻后才放下。
“颜儿,你真是美。”
颜儿低首,不敢迎视他灼热的视线,轻声道:“皇上,你叫我来可是带我去见他?”
子渊一阵沉默,然后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子渊接着笑道:“朕一直不知,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竟是这般重要,颜儿,你从来就没看到过他面具之后真正的容貌,你不怕他的容貌会吓到你吗?”
颜儿摇头,苦笑了一声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真心待他,不计他的容貌如何,只求真心回报,而他……却将我骗得好苦。”
“你恨他吗?”
这次颜儿却点头,很用力地点头,“我恨,恨他……太无情!”
他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硬伤,一说起他,一想到他,她的心就会被揪得生疼。
“颜儿……”
子渊看着颜儿精致绝美的小脸之上布满幽怨之色,那双令人心动的,无法抗拒的如水清眸里噙着将落未落的泪。
她的心被那个他揪得生疼,而自己的心却被她给揪得生疼。子渊隐隐皱眉,心痛之感袭来前,他便出手将她搂入怀里。不为别的,他不能让她看到他犯心痛之病时的模样……颜儿不明所以,只是用力地将他推开,她,讨厌他老是这样占她的便宜。
子渊此时无力,加之被颜儿用力一推,便连退数步,手抚心口,脸色煞白。
“皇上,”颜儿察觉到子渊的异样,急忙上前扶着他,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颜儿张嘴就要喊人,却被子渊制止:“不要喊!”
“可是皇上,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办好?你这是怎么了?”
子渊紧紧抓着颜儿的手道:“扶朕坐下。”
“哦,好。”
颜儿扶着子渊坐于大殿一侧的椅子上,子渊手指龙案上的白瓷瓶道:“药……给朕拿药。”
颜儿急忙跑去拿了药,回到子渊身旁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仍是担忧万分:“皇上,要不叫御医来看看,可好?”
子渊一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左胸,在颜儿充满担心的声音中抬头,看见她正满脸的惊慌和担忧之色,觉得有点内疚。
“不要怕,过一会儿就好,因为朕不想太多人知道朕身上有这病。”
“可是,这药管用吗?”
子渊点头,她这样担心他让他很受用,问道:“是不是吓着你了?对不起。”
颜儿见着子渊万般痛苦地按着胸口,便伸出手覆在他的手上,说道:“皇上,让我帮你揉揉。”
她拉开子渊的手,靠着他,抚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揉着。子渊看着她,心中溢满柔情蜜意。心痛为她,这一刻又因她的温柔而倍感甜蜜幸福。
四目相对,彼此都好似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子渊心中有所动,不禁开口道:“颜儿,此刻的你让朕突然觉得过往的日子都白活了,颜儿,朕后悔了……”
“皇上后悔什么了?”颜儿不明白子渊所指的后悔是什么。
“后悔用尽一切登上皇位,却在端坐于龙椅之上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和失落,得到了天下以为得到了一切,可是,到头来却发现最想得到的却要失之交臂了。”
最近子渊的身上总是流淌着静静的忧伤,他的话总是让颜儿倍感迷茫,不知所措。
见着子渊又陷入了深思之中,颜儿趁机从他的腿上立起,小心地提醒道:“皇上,时辰不早了呢。”
子渊点头,也起了身,望向琉璃殿外的一片漆黑,拉着颜儿的手道:“我们走吧。”
“是,皇上。”
出了琉璃殿,子渊拉着颜儿一路疾步而行,颜儿跟在他身后已是气喘吁吁。她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反正一路的漆黑之中,子渊一直拉着她,穿行在禁宫的枯草小道之间。开败的菊花尚留最后一缕幽香,衣裙沾着一路的轻霜浓露,最后,他们立于一处幽暗院落前。小院无灯无火,已近子时,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颜儿挨着子渊,声音颤抖道:“他……在里面吗?”
“不是。”
子渊拉过她再走了几步,颜儿这才发现院子里面停着一辆马车,贴着马车细看便觉那马车造型非常古怪,它好像较一般马车不同,这马车不但不精致不华美,还有点笨重有点诡异。说是马车,它其实更像一个大铁箱子,只不过铁箱子套着马,所以才称之为马车。
“上车吧!”子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子渊伸出手,颜儿扶着他的手,听见如铁箱子一般的马车咣当一声开了门,颜儿凑近细看,见车门旁边立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
“主人,请上车。”那声音呈一条直线状,无一丝波澜,就如他呈现于黑暗之中的脸一般,不带任何感情。
子渊一提劲,便将颜儿送上了马车,待她坐定后子渊也上了车。
咣当一声,车门被关上,车厢被完全密封,漆黑逼仄的空间里只留其二人,一路静默无语。马车一路颠簸,车厢又被密封,若不是身边还有子渊相陪,这神秘而诡异的气氛真是会令颜儿心生恐惧。子渊一路上都紧紧地攥着颜儿的手,颜儿几次挣扎都无济于事,最后她轻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们现在在宫外。”
原先在琉璃殿时,她心里还在怪他有意拖延时间,如今才知他原是想等到子时,避开宫里人的耳目才方便出行。这个奇怪的马车虽然笨重却因为周身漆黑,在子夜时分驶出禁宫倒也不惹人注意。
“皇上……”
“颜儿,你可唤我子渊。”
车厢里太黑暗,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却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还有多久能到?”
颜儿按着自己的左胸,心跳声再一次在胸下响起,这一次是她反握住了子渊的手。
“颜儿,你在紧张?”
“不是……我没有。”
“即使你再恨他,你还是割舍不了对他的牵挂,对吗?”
颜儿没有回答子渊,却感觉到子渊的手臂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在胸前。他的下巴蹭着颜儿的头顶,颜儿仿佛还感觉到了他湿润的嘴唇落在她的发顶。
守墓人……
马车倏然之间停下,颜儿身子前倾,整个人扑向前,子渊急忙跟着前倾护住了她的身体。
两人直直地倒在一人长的马车之上,子渊一个翻滚,颜儿反压在他的身上。
“没摔着吧?”子渊灼热的气息喷在颜儿的脸上,颜儿好似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都对上了他的鼻尖。
“主人,刚刚前方有一块大石头,马上可到目的地了。”马车外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渊没有回答他,马车骤然启动,车内的人因着马车启动而跟着颠簸,就在这一刻,不知是谁的唇碰了谁的唇,子渊趁机含住那两片他日思夜想的樱唇,不给颜儿一丝思考的机会。他以舌尖挑开她的檀口,游移在她堪比花瓣娇艳的双唇之间。
他的吻渐趋从温柔转为霸道,他不再以舌尖轻触她的唇,而是在她启嘴之时改为长驱直入,直抵她口腔深处。血液似在沸腾,意识却一次比一次模糊,便连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好似渐渐薄弱了。
子渊所制造出来的一次又一次的暧昧,很多时候已经让颜儿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乱了。犹如他此刻的吻,好比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在汹涌澎湃,而他和她的心在这翻滚的海浪中剧烈地跳跃。
子渊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放开了紧箍着她的双手,而她的双手也已不再反抗他,不再捶打他,而是紧紧地圈住了他的颈部。她闭上眼,任由子渊的唇舌霸道地侵袭她的一腔芬芳,再在他带领下学会回应他、反击他、啃噬他、咬破他……
马车戛然而止。
“主人,到了!”马车之外那个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颜儿慌忙推开子渊,双颊灼热,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自省,却又听得咣当一声。
车门打开,外面较里面稍稍显得明亮,子渊先于颜儿跳下马车,他伸手去扶颜儿,颜儿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狠狠地推开他的手,自行跳下马车。
子渊轻轻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她在怪他,可是面对她,他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他,自己也懊恼。
颜儿花了片刻工夫才认清自己好像正站在一处寺院门前,马车此刻正停在寺院前面。这家寺院较一般的寺院不同,并未见到缭绕的香火,隐于黑暗中的小寺院此时看上去神秘而诡异。看来这应该是一所废弃的寺院,看这情形应该荒废很久了,而他,会一直隐身于此吗?
“颜儿,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因为刚才的事情,颜儿觉得万分委屈,她不应声,也不言谢,转身便往寺院大门走去。
“等等!”子渊喊住了她。
颜儿止步,却没有回头,她想他喊住她不过是吩咐她一些事情,却没想到身上多了一件宽大的外罩软袍,袍子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为她挡去寒露。
“不要着凉了。”子渊从她后面绕到前边,为她拢紧衣袍。
颜儿抬起头,朦胧黑暗中便见他的眼睛分外璀璨明亮,她想说一声谢谢,却最终咽了回去,只是朝着他点头,便走向寺院。
乌漆木门已经破败不堪,颜儿伸手推门的时候,手上沾上了不少掉漆,嘎吱一声之后,颜儿迈进门槛。
四合院的中间由一粒粒的鹅卵石围绕铺就而成,踩在上面硌得脚底隐隐的疼。举目望去尽是一片漆黑,当颜儿正在踌躇要怎么寻找要见的人时,左侧厢房内却燃起了烛火。烛火的光晕很弱,却因为镶嵌于夜色之中而让人倍感明亮灼目。
颜儿拢紧子渊给她披上的软袍来抵挡寒冷,走向那一间燃着烛火的厢房。迈上一级台阶,站在房门前叩门,房内传来和她记忆中一般的声音。
“进来吧。”声音暗沉、沙哑,犹如来自地狱一般。
颜儿按着自己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微弱的灯光映照着整个房间,房门口的旧木几上放着一座烛台,几步之外铺着一张床,床对面是一个小角斗柜。除了这些东西便别无他物了。而那个人,那个戴着褐色面具的人,还如在皇陵的时候暗居在自己房间里一般。
他坐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处,全身上下黑衣黑帽,便连双手也都用黑布缠绕着。他在看到颜儿进来的时候抬起头,光线太暗,距离太远,他们遥遥而望。
“你……还好吧?”
再见了,终于再见了!从子渊答应让她与他相见时起,颜儿便在心里无数次地预演着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嗯……”
颜儿的手按在身旁的木几之上,不知为何竟无法起步走近他。纵使心中怨他恨他,可是,当看到这样一个孤寂的身影独自一人寄居在这个荒废破败的小寺院里时,她心中所剩下的便唯有心疼了。
“他们呢?”颜儿指的是范家人。
他们陪着他一起来到这里,她原以为他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却并未在这里看到范家人的身影。
“都好,你放心便是。”
颜儿往前走了几步,因为刚刚车厢里和子渊有过的那一场纠缠,让她觉得有愧于他,于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守墓人!”
守墓人!守墓人!
曾经时常回响在皇陵深处的喊声,于这一刻再喊出来的时候,颜儿更觉世事无常,她的守墓人,原是天龙朝三皇子皇甫羿。
“颜儿,对不起。”
沙哑低沉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处响起,颜儿胸口一热,连跑两步想要上前拥抱他,却在看到他身体后倾的时候止步。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他,从来都是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别人的亲近。
“守墓人,我们过几日便要回天龙了……”
“为何不留下来?回去后,他不杀你但是也不会放过你。而木霖和八弟恐怕是凶多吉少,颜儿,你不能回去。”
真是没想到,他还会挽留自己。
“别人不知我真正的身份是曾家的四小姐,但你是知道的,你是把我从古墓中带出来的人,你知道我为何入宫,你知道我身上有冤有恨有疑问,我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犹如你,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守墓人听了颜儿的话之后一声未响,一直静坐于原处,犹如雕塑。正当颜儿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开口了:“颜儿,我身上的恨难以排遣,原谅我一直对你隐瞒身份、隐瞒一切,也许在未来你还会觉得我卑鄙可恶,可是,为了报仇,我是不择手段了。颜儿,我和皇甫靳迟早有一天会兵刃相见,你若回到了他的身边,怕是迟早要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守墓人,我可不可以问一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你又是如何从三皇子变成范家三公子的呢?”
颜儿看到他缠着黑布条的手轻轻颤抖,她一步一步上前。他惊慌抬头,“颜儿,你要做什么?”
“你到如今还要在我面前继续伪装下去吗?既然身份已明了,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面具之下的真面目?”
“颜儿,你……”
“你佝偻的身形,你丑陋的面貌,你骇人的面具,你沙哑的声音,你的一切一切都已伪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颜儿再上前几步,他终于缓缓起立,“颜儿,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我告诉你曾发生的一切。”
“我想先让你摘下面具,恢复你的真面目。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的容貌是否真的被毁,还有,既然容貌没毁,你的声音也不可能会哑,三皇子,是吗?”
当她唤出那一声三皇子之时,不禁潸然泪下,“守墓人”这个称呼,也许至此之后便只能留在她记忆当中了。
他是皇甫羿,涅盘重生之后的三皇子皇甫羿,不是守墓人,从来就没有守墓人!
皇甫羿站在原地不动,怔怔地看着颜儿。颜儿的神情肃穆而带着忧伤,她注视着他,深深地,久久地,仿佛想要借此看穿他面具背后的真实表情。皇甫羿就在颜儿的这种注视之下缓缓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这个过程犹如蛹虫在破茧之前的挣扎变化,虽然缓慢无声,却能带给人全新的视觉冲击,让人心生期待。
当那原本佝偻的身子完全伸直之时,颜儿发现她和他的视线已无法平视,她必须得仰望他。原来他亦有这般高大挺拔的身躯……是啊,当年的三皇子丰神俊朗,被誉为人中之璧,甚得瑞帝的喜爱。
这样的身姿,静静地立于厢房的角落,一袭黑衫,本是如此平凡,平凡得有点不入一般人的眼,可是,属于他的风采却已渐趋流淌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颜儿的心在狂躁,喉间好似被硬物所哽,让她无法畅快地呼吸。
“颜儿,原谅我的身不由己。”沙哑暗沉的声音已然消失,犹如被这黑夜给吞噬融化,最后,化为一片风光无限。
蜀琴拨动,曾问是哪家少年在轻拨那温柔而多情的声音,那声音曾在某个夜里融进了晓风残月里,还是这样的温柔缠绵。
颜儿不再前进,而是连着倒退了几步,冷冷而笑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初入浣衣局,还是初夏之夜,她曾撞见红衣与一黑衣男子幽会,她原以为那是红衣的情人。颜儿看着他们离去后紧跟而上,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个蒙面男子曾回头看了她一眼。出使齐夏之前,她再次在瑶光殿附近撞见他和红衣,他们问他椒贤宫里所关的是何人,而当初她抵死不肯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