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蛛辛辛苦苦为它的卵营造了一个精美的住宅之后,就对它的家人冷淡了许多,不那么放在心上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时日不多子。第一股寒潮一来,它就得死去,而它的卵却要在毛茸茸的温暖小窝里度过一冬。不过,若是卵能在园蛛活着的时候孵化,我想它所表现的母爱一定不会比鸟类逊色。
我这个结论得自蟹蛛。蟹蛛是一种厉害的蜘蛛。像螃蟹一样横行,不结网捕猎,而是伏击猎物。我另外讲述过蟹蛛和家蜂的遭遇战,蟹蛛咬住家蜂的脖子,一吻致命。小小蟹蛛擅长一剑封喉,同样也精通筑巢之术。我在院子里的女贞树上找到了蟹蛛的家。这个喜欢奢华的家伙就在一朵花的花心编了一只白色缎质的小袋,模样像个极小的顶针。那便是盛卯的容器。
容器口上封了一个毡料的圆形扁平盖。在卯袋顶上,由几根长丝和枯死的花瓣搭起了一个顶篷。这是留给看护者的观景楼和指挥塔。这哨塔开了一个畅通的口子,让它可以随时出入。蟹蛛就在这儿日夜看守。产完卵以后,它瘦了很多,大肚子都快不见了。一有动静,它便冲出去,朝过往的生客挥舞拳脚,警告它非请莫入。赶跑了侵略者以后,它又马上退回哨塔。
它待在这枯花缠绕的屋檐下,究竟要干什么?它夜以继日地摊开可怜的身躯,伏在它的宝贝卵蛋上。它顾不上吃喝,也不伏击猎物,再也没有吸干了血的蜜蜂。蜘蛛摆出一副孵卵的架势,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卵上。严格说来,“孵卵”这个词就是这个意思。抱窝的母鸡不会比它更勤奋,可是母鸡同时还是一个热力装置,用温和的体温将胚胎孵化成熟;至于蜘蛛,有太阳的热力就足够了。因此我才不说蜘蛛“抱窝”。一连两三周里,蜘蛛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毫不放松。因为禁食,它一天比一天皱缩。
接着卵孵化了。幼蛛拉起几根蛛丝在树枝间摆来摆去。这些小小的耍绳艺人要在阳光下练习几天,然后便各奔东西,去追寻自己的前程。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巢穴的哨塔吧。妈妈还在那儿,但此时已无声无息。这满腔爱心的慈母体会了看着儿女出世的快乐,它帮助弱小的幼蛛钻出了大门,职责已尽,它便静静地断了气。母鸡哪及它自持克已啊!
其他种类的蜘蛛做得比它还要出色,例如狼蛛,或称黑腹舞蛛便是如此。我在前面的章节里描述过它的高超技艺。读者一定还记得它的洞穴吧,那是在薰衣草和百里香喜爱的砾石土里掘出的一个瓶颈般细长的坑。坑道口上围着一圈用丝粘结成的碎石木片墙。除此之外,它的住宅周围别无他物:没有蛛网,也没有各种陷阱。狼蛛就守在这一英寸高的堡垒里,伏击过往的蝗虫。它只消一跃而起,追上猎物,一口咬住猎物的脖子,就能令其迅速瘫软下来。捉到的猎物要么当场吃掉。要么拖到洞穴里吃掉,它倒不厌恶那虫子粗硬的外壳。这位强壮的女猎手不是园蛛那一类吸血狂,它需要固体食物,需要那种能嚼得嘎嘣作响的食物。它就像条啃骨头的狗。你要是往洞里插入一根细草秆,搅一搅,那隐士对上面的动静深为不安,因此就会急匆匆地爬上来,蹲在洞口不远处,摆出恐吓的姿势。你可以看到它的8只眼睛闪闪发光,像黑暗中的钻石;你可以看到它那厉害的螫角张得大大的,准备一口咬去。谁若是没有看惯这种从地里冒出来的吓人场面,准会浑身哆嗦。噗!我们就让这畜生自个儿待着吧。运气好的话,瞎猫也能逮到死耗子呢。
刚到8月,孩子们就把我叫到院子的另一头,他们在一丛迷迭香下见到一个宝贝,高兴得要命。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狼蛛,挺着巨大的肚子,这表明它即将临产。这只肥硕的蜘蛛正庄严地吞咽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是一只比它稍小一点儿的狼蛛的尸体,是它的丈夫。这场婚礼终场的悲剧已临近尾声。小爱人正在吃掉自己的情郎呢。我听任这场结婚典礼的昕有恐怖场面一上演,待那倒霉蛋全部给嚼碎咽下后,我就把它可恨的太太关进笼子里。笼子底下是一只盛满沙子的陶盘。
10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发现它准备分娩了,它首先在地上织了一张蛛丝网。约有——只手掌那么大。蛛丝网很粗糙,也不成形,却相当稳固。蜘蛛打算在这块地板上大兴土木。这个地基同时也是一个防沙装置,狼蛛在上面做出—个圆垫,上等的白丝质地,大小相当于一枚两法郎钱币。蜘蛛的腹尖上下穿梭,每次落到地基上的位置都比前一次稍住外一点,直到最后受工具所限无法再伸展为止。它的动作轻柔、整齐,就像是有一个精巧的齿轮装置在操纵似的。接着,蜘蛛姿势不变,朝相反的方向又做起了摆式运动。它就这么不停地摆来摆去,牵起成千上万根丝线,一张质地非常紧密的扇形丝片出现在眼前。织完了这一片后,蜘蛛沿一条弧线稍稍移开几步,又以同样的手法织起了另一块扇片?此时这块圆形丝垫几乎成了一个凹面的浅口盘,吐丝器不再往盘中央吐丝,只有盘边在不断增厚。这样一来,圆盘渐渐变成了一只小汤盆,盆沿宽阔扁平。
产卵的时候到了。只见一道飞流泻下,盆中高高堆起了一团由黏糊糊的淡黄色卵结成的球体。吐丝器再度开工。这一次的动作幅度要小多了,蜘蛛的腹尖上下穿梭,织出圆垫来罩住敞露在外的卵球,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一只卡在圆形毯中的小丸。现在,蜘蛛一直闲着的腿脚派上了用场。那块圆垫本来是用丝固定在粗制的支撑网面上的,蜘蛛七手八脚地将这些丝线一根根拔起扯断。与此同时,它用螫角钳住这块垫子,一点一点地从底座上撕下来,翻折过去。覆在卵球上。这活儿可真不轻松。整幢大厦晃动了起来,丝网地基塌陷下去,落到沙子里。蜘蛛用腿一扫,就将那些脏兮兮的破丝网扔到一边。简单地说,狼蛛是用螫角当钳子猛拽,用腿脚当扫帚细扫,将一切粘附在卵袋上的东西清理干净的。
卵袋显出了清晰的轮廓。这是一个白色的丝质小丸,摸上去软软的,黏黏的,大小相当于一颗普通的樱桃。如果你的视线沿着丸体中线位置水平移动的话,你会发现一条褶缝,这道褶缝能托起一根针而不致被针刺破袋子。不仔细看的话,还真看不出卵袋上有道格。原来它就是那块圆垫的边,翻折下去盖住了卵球的下半部分。卵球的上半部分是将来幼蛛出世的地方,远不及下半部分防护严密。它只有一层外套,卵一产出,蜘蛛就在卵上织出了这层丝罩。卵袋里面只装着卵,既无小垫,又无松软的绒毛,这一点与园蛛大不一样。
说真的,狼蛛倒是不用为保护卵度过严冬而大费心思,因为天还未凉,卵就孵化出来了。同样,蟹蛛的孵化期也很早,所以它筑巢时也是锱铢必较:它为卵设的防护层只是一只简单的缎质小袋。这项先编织后拆除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早上,从5点一直干到9点,干完后,精疲力竭的妈妈抱住它的宝贝丸子再也不动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蜘蛛已经把卵袋挂在身后。打这以后一直列卵孵化时,它都不会放下这宝贝包袱。它用一根柔韧的短带将卵袋系在吐丝器上,一路拖着,任它拍打着地面。带着这个不停地撞着后腿的包袱,它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照样行路、休息、追击猎物、捕杀野味、大快朵颐。若是卵袋意外脱落了,它也会很快拾起。吐丝器随便朝卵袋上一碰,马上又粘上了。
狼蛛非常恋家。它不大喜欢出门,除非有猎物从它洞口附近的狩猎地经过,它才会出洞去捕捉。然而,在8月末,我们却常常看见它拖着卵袋在外闲逛。它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让人觉得它像是在找自己的家,现朋友在找不着路了。
它为什么要出门游荡?有两个原因:一是交配,二是制作卵丸。洞穴空间狭小,只够蜘蛛面壁静思。而制作卵袋需要一块手掌大小的平面,一个做地基的网面,这是笼中的囚徒告诉我们的。狼蛛的洞穴里可没有这么大一块地方,所以它必须走出家门,到露天去制作它的小袋,当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同样,它也得出门去会雄蛛。这只雄蛛随时有被生吃的危险,它敢一头钻进太太的洞里,钻进一个无法逃生的窝里去吗?这很令人怀疑。为谨慎起见,还是在外面行事为好。若在外面,当凶恶的新娘发起攻击时,那冒失的小情郎至少还有抽身的机会。在露天会面虽然减少了危险,但却不能完全排除险情。我们发现的那只在地面上吞吃爱侣的狼蛛,就可以证明这点。院子里的那处土地刚翻过土,准备播种,并不适合蜘蛛居住。蜘蛛的洞穴一定还在别处,而这一对情侣会面的地正是悲剧亡演的地方。尽管雄蛛面前的路畅通无阻,他的动作却不够快,所以还是给吃掉了。
吃完这一顿蛛肉大宴后,狼蛛会不会回家去呢?也许暂时不会。而且,就算回了家,它也还得再出一趟门,去找一块足够大的平面制作它的小丸,干完这活儿后,有些蜘蛛也会去松松筋骨,想在离群隐居之前游山玩水一番。所以我们才会有时碰见那些拖着卵袋四处游荡的蜘蛛。不管怎样,这些观光客迟早是要回家的。不用等到9月,拿根草随便往哪个洞穴里掏掏,都会引得蜘蛛妈妈爬上来,卵袋就挂在它身后。我想要多少就能弄到多少。
我拿这些蜘蛛做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试验。狼蛛将它的珍宝拖在身后,无论白天黑夜,是睡是醒,一刻也不离身,它护宝的那股气势让旁观者望而生畏——这场面值得一看。如果我要夺走它的卵袋。它会将卵袋紧紧抱在胸前,用毒螫夹住我的钳子不放,整个身子都吊在钳子上。我能听到尖齿咬得钢铁嘎嘎作响。真的,若不是我手中握着工具,它决不会让我抢走它的卵袋还纤毫未损。我用钳子又拨又拽,夺走了狼蛛的卵袋,它勃然大怒。我将另一只狼蛛的小丸抛给它,作为交换。它马上用螫角接住,几只脚捉着挂到吐丝器上。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对于这只蜘蛛来说是一回事,此刻它就携着这颗外来的卵丸趾高气扬地踱步走了。
因为互换的两颗卵丸非常相似,所以出现这种结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另选一个实验对象再做个实验,就能看出它们会犯多么严重的错误。我用纺丝大蜘蛛的卵袋换下了狼蛛的卵袋。两者的色彩一样,质地也一样柔软,但形状大不相同。我偷走的东西是球体,而换上的东西却是椭圆锥体,其底部边缘上棱角分明。那蜘蛛压根就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它迅速将那只古怪的卵袋粘在自己的吐丝器上,乐得就像抱回了自己真正的小丸一样。我在实验中使出的这种恶招并没引来什么后果,只是让它充当了一时的货车而已。狼蛛的孵卵期早,园蛛的孵卵期迟,所以孵卵期一到,上了当的狼蛛便会扔掉那只怪模怪样的卵袋,不再理会它。
这些提着袋子到处跑的家伙究竟有多傻,让我们再看清楚一些吧。我抢走狼蛛的卵袋后,丢给它一个软木球,这软木球用挫子稍稍打磨了一下,大小与抢下的卵丸相同,但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材质,它却毫不迟疑地收下了。人们也许会以为它有8只像宝石一样闪烁的眼睛。会看出其中有诈,但那蠢家伙却毫无觉察。它疼爱地抱住软木球,含情脉脉地抚慰一番,然后悬在自己的吐丝器上,从此带着它就像带着自己的卵袋一样。
我们再让另一只蜘蛛在仿制品和真品之间做一次选择吧。将蜘蛛自己的卵丸和软木球一起放入瓶底。蜘蛛能不能认出自己的宝贝卵丸呢?那傻瓜没有这个能力。它猛扑上去,这一回抓住了自己的卵丸,下一回抓的是我仿造的东西,纯粹碰运气。先逮着谁就是谁,就把谁挂上身。如果我把真正的卵丸放进四五个软木球里,狼蛛很少能找出自己的宝贝。没有一次见它费心鉴别、挑选过。它随随便便地抓住一个就往身上粘,也不管是好是坏。仿造的软木球越多,蜘蛛抓到软木球的次数就越多。
它的这种愚钝倒是把我难住了。那虫子是被软木柔软的触感给欺骗了吗?我拿走软木球,把棉花团和纸团用几根线捆成了球形,扔给它。这两样东西也都被它们当成真卵袋而欣然收下了。
是不是色彩让它们产生了错觉呢?软木球的浅色调颇似裹上少许泥土的丝球颜色,而纸团和棉花团的白色调又是卵丸的本色。我用一只纯红色的丝线团换下了狼蛛的卵袋,这种纯红是所有颜色中最鲜艳的色彩。结果,这颗不同寻常的小丸也跟其他丸子一样被欣然接受、严加看护了。我们不用再去打扰这些拖着卵袋家伙了,有关它们智力贫乏的情况,我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们还是等着孵化期的到来吧。孵化期一般是在9月的头两周。幼蛛们纷纷钻出卵丸,数目达几百个之多,它们爬到母蛛背上,挤作一团,腿压着腿,肚子顶着肚子,活像哪种树的粗皮。母蛛给罩在这有生命的披肩之下,都让人认不出来了。卵全孵化后,卵袋就从吐丝器上脱落下来,像垃圾似的被扔掉了。小家伙们都很乖,谁也不乱动一下,谁也不去挤占邻居的空间。它们在那儿干吗呢,这么悄无声息的?
它们听凭母蛛驮着它们走来走去,就像负鼠的幼仔似的。不到春暖花开之时,不管是坐在洞底面壁静思,还是好天气里爬上洞口沐浴阳光,狼蛛都决不会脱下这件由幼蛛堆成的大氅。在冬季,一月或二月间,雨雪冰霜冲击着蜘蛛的住处,通常会将洞口的围墙打坏,在这个时候,我若是在野地碰巧路过它劫后余生的家,总能发现它就待在家里,依然生气勃勃,依然儿女满背。这辆育儿车至少要运行五六个月,当中一刻也不能闲着,美国的负鼠以背负幼仔而出名,它也只驮几个星期就把幼仔打发出去,与狼蛛比起来真是相形见绌。
那些蹲在妈妈背上的小家伙吃什么呢?就我所知,什么也不吃。我看它们根本就不长个头。我发现它们的大小在漫长的居家期同当初离开卵袋时相差无几。在天气恶劣的季节里,母蛛自个儿也极为节俭,待在我瓶子里的蜘蛛要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收下一只放了很久的蝗虫。这蝗虫是我特意为它在阳光比较充沛的角落里捉到的。
冬天我在野外挖出的狼蛛身体状况良好,所以,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状态,它就必须不时地开斋,出门寻找猎物,当然出门时也不能丢下它那条活生生的披肩。出门游荡是有危险的,小家伙们也许会被草叶扫下去。它们要是掉下去该怎么办呢?妈妈会担心它们的安危吗?它会伸出援助之手,帮它们重返旧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