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乌蒙冷月
5718600000011

第11章

镇雄是从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开始设置县级政权,由中央政府派遣官吏管理的。不过那个时候有官无城,管理还十分松散,十分粗放,真正能够控制百姓的还是少数民族酋长。

诸葛亮南征七擒七纵孟获时,当地彝族首领济火率领百姓,开路修桥筹粮向导并亲自参加战斗,立下汗马功劳,受到刘备的封爵赏赐,借此机会蜀汉政权也乘机增大地方官员的权限,削减少数民族部落酋长的势力,加强了统治。这些在《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都有记载或演绎。

唐宋以降,中央政府在少数民族占据多数的边远山区,更是努力将大一统的封建统治发展到极至,再加上戍边、屯垦、经商、流放、逃荒、避罪以及梦想发财四处淘金,汉人一年一年增多,汉风汉俗逐渐浓厚,少数民族上层人物也喜欢上了中原文化,学习汉人的礼仪习俗,使得昔日的“蛮荒之地”,“瘴疠之地”与内地民风民俗民情越发趋同。走进城外的大村小寨,一个个俨然京城脚下外省人聚集的大镇小村,有时候真能令旅子游客糊里糊涂,错把他乡当故乡呢。

明初,朝廷遣征南将军颖川侯傅友德出兵云南,洪武十五年筑城设府,随即兵还废弃,嘉靖五年又在松林湾重新筑城,一年后被造反的彝民军攻破,直到清雍正五年改土归流成功,撤府设州,算是完成了中央政权在这里的最完备的统治,又过了四年才在现址筑起城池。

州衙门与内地所有的州级衙门差不多一模一样,八字墙拱卫着三楹大门和大门两侧的申明亭、旌善亭。进大门是甬道环护着的戒石亭,再往里走是仪门,过了仪门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三堂两侧,东面是签押房,西面是花厅,这里才是知州大人平时处理日常公务,接待私密客人,品茶饮酒,散淡悠闲的地方。此刻,知州王际熙就在西花厅等着兆谦和。

头一天,他接到六百里加急廷寄。这对他来说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呢。为哪样?朝廷有什么事,上头有总督,有巡抚,有道台,有知府,哪里轮得着找他?就算有哪样事非找知州不可,也应该由总督、巡抚、道台、知府一级级传达下来,大可不必直接找他呀。尤其是廷寄上只有十二个字,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让他更是惶恐,更摸不清头脑。他一夜没睡,磨磨叨叨,将那十二个字翻过来,调过去,念叨了不下千遍......着镇雄州知州即刻进京陛见......着镇雄知州即刻进京陛见......

王际熙的头都大了。进京面见皇帝可以是好事,升官的希望就在陛见的那一会儿,只要应对得体,切合圣意,皇帝一句话,升迁就在即刻。也可以说是坏事,要是有什么案件牵扯到自己,有什么人谗言诬告自己,进京即是入狱,就算将来能捯扯清楚,洗刷清白,牢狱之灾定是难免,不脱几层皮回不了家。万一有啥子捯扯不清的,流、徙、杀、剐也说不定呢。

咋个办?想了一夜,愁了一夜,结论是没得办法,任啥办法没有。只好多带金银,多带古董,多带土特产,见庙就烧香,见官就磕头,多多往坏处设想,使劲往好处努力吧。

这时候他想起了兆谦和。

其实兆谦和与地方官员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和几任知州、州同、参将、守备甚至吏目、巡检、千总、把总时有来往,应酬不断,兄弟相称,互有馈赠。前几天,衙门和绿营都派了人为他追捕刺客,直到现在他还没上门道谢呢。王际熙不怪他,自己险些命丧****,三姨娘被戮,够遭心的了,礼数上亏欠些,算个毬呀!关键是得让他拿出点东西来。

咋个让他拿?一夜的苦思冥想,王际熙胸有成竹。

兆谦和进门的时候,西花厅里四盘凉菜已经摆好,芥末鸭掌、椒盐鸭肫、醋浸鸭肠、姜米鸭舌,还有一大坛子自酿的米酒。仔细看,桌子上摆得竟是银餐具,银壶、银盏、银箸、银碟、银盘、银碗。

王际熙笑呵呵地迎上来,粗门大嗓地说:“紫云呐,劳动你的大驾可是不容易哟,就不想老哥哥?上次冒了一头,又有十来天了吧,怎么就不来走动走动呢?”

那个时候,有点身份,有点地位的人,相互间最亲近的称呼,是只能称呼字,不能称呼名。兆谦和字紫云。

“王大人,家宅不幸,接二连三出事,咋个有脸送上门,等着让你笑话呀!”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谁跟谁呀!你不来是你见外,是你等着老哥哥骂呢。快坐,快坐下......你不来看老哥哥,老哥哥想你呵。这不,聊备小酌,请你来叙叙......来人呐,烫酒、上菜......来,兄弟,快坐,快坐。”

说着,八道大菜——脆皮鸭子、八宝鸭子、水晶鸭子、卤煮鸭子、烂糟鸭子、缸炉鸭子、黄焖鸭子、酒酿鸭子,四道炒菜——京酱鸭丝、虎皮鸭丝、葱爆鸭丝、豌豆鸭丝,一道汤菜—— 一品神仙竹荪鸭子锅流水般端上来。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一银制汤桶,冒着腾腾热气。

“王大人,整得太大了吧,咋个弄这么多哟?”

王际熙撵走下人,烫着酒,说:“请你紫云老弟,敢简慢了吗?啊——哈,哈,哈......”

家酿的米酒绵软醇厚,略带甜味,十分滑口,俩人用的杯子足有拳头大,不一会儿一坛子酒下去多一半。都带点酒意,速度慢了下来,兆谦和问:

“王大人,你这厨子是啥子地界找来的?”

“怎么,觉着不错?”

“硬是不错嘛。别是皇宫里跑出来的御厨吧?”

“差不多,是家严专门从老家打发来的。皇城根儿摔打出来的厨子,错得了?”

“这鸭子做的,硬是没得说。”

“他是京西小汤山人。那地界儿呀,好些人户养鸭子,养小白眼儿鸭。他呢,学了一手全鸭宴的绝活儿,今儿个就咱俩,没让他多做。要不呀,一百二十道全鸭席,道道样儿不同,味儿不同,嚼口儿不同......告诉你吧,那是一绝,京师头一份。”

“哪个要一百二十道?弱水三千,咱就取一瓢饮。这就尝出来了,这就尝出来了,用你们京城话说,盖了......”

“不盖了,家严能五六千里打发他来?一年花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工钱?”

兆谦和巴咂着嘴,赞叹得啧啧有声:“了不得,了不得,当个厨子比当官还要找钱......这才叫气派,这才是大宅门的手笔,真令兄弟开眼,服了,服了......王大人,什么时候借我用用?”

“行呀,一句话。紫云老弟打算请谁?”

“我的园子快竣工了。想请昔日的上司同僚下属,今日上上下下的父母官聚一聚。”

“那,可得我回来。落下我可不行......”正琢磨怎么把话题扭过来呢,兆谦和亲手送上了机会。

“王大人要出门?去哪儿?走多久?”

“进京陛见。”王际熙拿出廷寄给他看。

“好事呀,王大人。升迁有日......升迁有日啊......”

“更是难事呀,我总不能两手攥空拳去见皇上吧。你看看,你看看,一夜——”他伸手捋捋头发,“掉了多少,掉了多少?唉——愁的,愁的哟。”

兆谦和才明白,赴得是鸿门宴。这个老京油子上这么多菜,原来是想从自己身上揩油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又搛了一箸芥末鸭掌,辣味顺着鼻子直钻脑仁,他屏着气,皱着眉,呲牙咧嘴,慢慢嚼着。心想,不出点血恐怕不行,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兆谦和故作豪爽地一拍桌子,说:“没得事。一会儿兄弟着人送一百两银子,给王大人壮壮行色。”

“哈,哈,哈,银子就免了。老哥哥虽说做了个清官,百把两银子还是有的。紫云呐,老哥哥厚着脸皮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把你墙上那几张字画忍痛割爱了吧,给我带上......”

兆谦和什么人,长了毛比猴还精,想都没想就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琢磨词儿:“......王大人哟,王大人......你上当喽,上当喽......你,你晓得那字画是哪个画的?那是小女…那是小女,没得事干,鬼画符,胡涂乱抹的唷。送皇上?亏你想得出......”

王际熙在兆家见过,书房里满壁挤挤挨挨的字画,每一幅价值都不菲,最值钱的当属张旭的狂草、黄庭坚的大草、马致远的山水和曾兰芳的一幅碧桃。曾兰芳是镇雄人,尽管年岁不大,却画得一手好工笔,最擅长花卉翎毛,颇得慈禧老佛爷青眼相看,同治五年宣召进京,留在身边做供奉画师。每每画得成品,即交给老佛爷落款钤印,充做自己的画儿,拿来赏赐王公大臣。此刻的曾兰芳,早已名满京城,炙手可热。虽然,一般说来,在世画家的作品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曾兰芳自打入值宫廷,再也没有创作自由,再也没有自己的作品,更没有随便卖画或者随便送人的自由。活着和死去其实也差不多,流散坊间的不多几幅署名画作,都是入值宫廷以前的作品,近两年价码飙升,几近天价,贵得吓死个人。王际熙乃京师官宦人家子弟,哪能不知,哪能不晓,这些字画不是黄金能够买得到的。

“紫云呐,你是舍不得割爱哟。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这酒还怎么喝下去?兆谦和抱起酒坛子摇摇,里面已经不多,他琢磨着赶紧喝,喝完赶紧走,再坐下去就没意思了。谁想,王际熙大喊一声:“来人呐,上酒——今儿个咱们老哥俩得喝个一醉方休。你踏踏实实坐着吧,喝不好哪儿都不许去!”

兆谦和苦笑着说:“没得办法。谁让你年长呢,喝吧,喝吧......”

酒就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气氛中一杯一杯喝下去。眼瞅着酒不多,肴将净,王际熙眯细了眼睛死死盯着兆谦和,问:“紫云呐,你家三姨太的白事办了吗?”

“没得。阴阳说,要待二十七天后才能入土。”

“凶手抓到了吗?”

“没得......”

“光凭你,一辈子也抓不到。我嘛......不用出手,坐在官衙内,凶手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信也不信?”

“......为哪样?”

王际熙眼睛越眯越细,死死盯着他不开口,好长好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凶手就是你——”

兆谦和差点没跳起来,急赤白脸欲开口分辨,王际熙拦住他,说,“不要狡辩。听我把疑点给你慢慢道来——你的三姨太与你的厨子私通,谁恨得咬牙,谁怒火中烧,不是你紫云老弟?你可以说你没杀,但为什么不报案?为什么还报个假案,说在窑子里遇刺,让衙门派人去追?你说你遇刺,那么多绿营兵,那么多衙役,追了好几天怎么就没追上?你说不是假的,凶手呢?现场呢?证人呢?就那么巧,你刚出门嫖妓,三姨太就在家拉客?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上加巧,就有人上门行凶?我问你,一个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罪了谁?一个厨子整天价青菜萝卜,生姜大蒜又得罪了谁?值得开膛破肚,抛心丢肺?紫云老弟,说说吧......”

这条狼强索不成,改硬诈了,兆谦和不知道该是怒,是羞,还是恨,嘴唇哆嗦着,话也说不利索。好半天,鼓起眼睛,憋出一句话:“王大人,是不是该升堂了?”

“且不急,容你想想。还是自己招出来好,谁让我们老哥老弟这么多年了呢?”

“想啥子?命你且拿去,颈子是不会弯的,腰杆更不会弯。”兆谦和耍起犟骡子脾气,脖子一梗,仿佛就要挨刀似的。王际熙生怕搞得太僵,无法转圜,赶紧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就坡下驴:“还是想想好,想想好......”

说着,走出去,“喀嚓”一声,将门落锁。兆谦和呢,嘿嘿一笑,拉拉椅子凑近些,自己给自己斟酒,自己给自己布菜,狼吞牛饮,将剩下的酒底子喝个罄尽,盘底子吃个净光,站起来伸伸懒腰,挪动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躺上去,蜷成个虾米样。不一会儿,鼾声如雷,震得窗户纸刷刷直响。

王际熙很为难,怕弄僵了,怕弄僵了,还是僵了。明天必须动身,弄不来点象样的东西,没法进京,进了京也没法进宫,光那些大小太监就打发不起,更别说太后老佛爷和同治小皇帝了。兆谦和耍起死猪不怕开水烫,到现在三个时辰了,仍旧是呼噜打得山响,好象回到亲娘舅家。总不能真得升堂审讯吧,大堂上再弄成僵局怎么收场,何况时间也不够。想来想去,干脆先通知家眷再说。

去松林湾兆府的衙役走了。王际熙仍然象条落入陷阱里的狼,勾着头,背着手,在院坝里转来转去,通知家眷以后又该怎么办呢?让家里来赎人?拿古董来赎?指定那几张名画?

天都黑透了,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才涌上心头,逐渐清晰起来。他唤来吏目李长清,说:“叫几个人,跟我走,去松林湾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