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香港近十年,天王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回来了,时间不长就被封为玕王,成为天朝的中流砥柱,一些青年将领也迅速成长起来,一时间攻城掠地,捷报频传,太平天国又是一番腾达景象。
苏州拿下来了,杭州拿下来了,绸也多了,缎也多了,旗帜、官服、号衣需要的也多了,大妹所在的绣锦营重新开始忙碌,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儿。妹子也开始上阵,一根纤纤针,一条细细线,坐在花绷子前象模象样,能顶小半个大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战场上的消息时不时传来,仍然是时有捷报,时有恶讯,详细情况她们是无法得知的。能看到的仅仅是吃食又慢慢地开始缩减,绣活儿也越来越少,渐渐地她们又闲着没事儿干了。
再一次奉调,保卫通往天京的粮道,大妹和三妹一起编入女营,渡过长江,出征皖北,包抄清妖的后路。这时候三妹已经十三岁,正式穿上太平军女兵的号衣,成了一名威武的战士。
姐妹俩随着大军进入庐州的时候,就感觉到这次出征再也没有浦口大捷、三河镇大捷那样气势,英王的亲兵卫队都派往前线,守卫统统交给了女兵。担任守卫的好处仅仅是消息灵通,她们知道太平军面临的形势已经十分险恶,大片早已占领的地盘丢光了,很多将领战死了,西洋鬼子也来给清妖打帮拳,天京陷入重重包围。也有些见风使舵的将领叛变了,投降清妖,反过手来打太平军弟兄,还有些将领逃跑了,上山下湖当土匪做水贼,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英王很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回来住上一天,回来了就是议事,好多将领赶来,争呀吵呀,热闹上一气,常常是饭也顾不得吃,就随着众将领骑着马走了。姐妹俩除了站岗放哨,还是没多少事情可干。
这天,听检点使说,英王已经派出陈得才、赖文光、梁成富、蓝成春,兵发河南、陕西,向清妖最虚弱的地方打去,攻敌所必救,以解天京之围,打通粮道。可是,大军刚发,新任荆州将军多隆阿和湘军李续宾趁着庐州城里兵力单薄,饿疯的狼群也似地紧紧包围上来。
就要开战了,大妹三妹兴奋得连觉也睡不着,俩人躺在地铺上,絮絮叨叨唠个没完,吃了十三年天朝的军粮,穿了十三年天朝的号衣,住了十三年天朝的军营,是天朝把她们养大的,是天朝把她们养壮的,她们自自然然把天朝当成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自己的依靠,自己遮风避雨的大树。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为父母,为家,为自己的依靠,为遮风避雨的大树出一把子力气了,能不兴奋吗?俩人憧憬着撕杀,憧憬着胜利,憧憬着战功。大战前夜哪里还睡得着觉?几次遭到值夜的两司马呵斥,俩人不敢再絮叨,闭上嘴巴,却还是久久地,久久地无法进入梦乡。
四月初一,英王宣布突围,撤往寿州,与奏王汇合,再图大举。仗打不成了,三妹有点沮丧。当她知道姐妹俩被分在殿后的队伍里,很有可能与追兵遭遇,命令她们做好随时投入撕杀的准备,姐妹俩又高兴了,高兴得不知所已。大队人马走了,英王却还在城里一家一户检查,看看老百姓撤干净没有,老弱病残有人背,有人抬没有,驻扎期间圣兵有没有糟害百姓。最后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也走远了,三座城门已经放弃,只留下西门在女营手中,英王却不慌不忙,非要转遍全城不可。直到晌午时分,清妖占领北门东门,英王才带着二十名亲兵,骑着一色的铁青马,踏踏踏驰出西门,绝尘而去。女营迅速跟上,后面追兵的叫喊声已清晰可闻。
四月,皖北的原野上,油菜已经收割,小麦没过小腿,长势正好,有的地块开始绣穗,嫩绿的麦穗在熏风中摇摆得正欢,象是调皮的孩子,躺在床上也不老实,折腾个没够。天气干热干热的,偶而刮起的风都是烫的,烫得脸生疼。该下场雨了,不要太大,淅淅沥沥下个一天,农家会有好收成的。
三妹边跑边想,占领庐州城的清妖咋个没追上来呢。
十三岁的女娃儿,第一次硬碰硬敌前撤退,才跑出二十里,她就掉队了。大军行动,当然有负责收容的,立即回马接应,连吼带叫,催她快跑,大妹也折了回来。姐姐可没那么客气,抡起刀鞘,照屁股给了一下子,打得她眼泪差点没出来。大妹对收容队的说,英王身边人少,你们快去跟着,我来管她。
说着话,大妹偶尔一瞥,立马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张大嘴巴,喃喃嘟囔道:爹爹......爹爹…真的是爹爹......真的是爹爹......
爹爹跟着林凤祥、李开芳北伐,兵败山东,全军覆没,已经过去九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那怕是一丝丝一点点。不过,大妹知道,战争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上下却没挂一点彩的人多着呢。死了好几天,坑都挖好,人都放进去,正要填土却又活了的也多着呢。可是大妹不敢认了,是不是爹爹呢?这么多年的刀光剑影,风雪冰霜,咋就一点都没改变他呢。还是宽脑门,眍眍眼,刀削脸,翻鼻子,大嘴巴,鼻翼旁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大妹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的工夫,收容队已经走远,刮风似得越跑越快,大妹急了,她扯开嗓子叫了两声爹爹,没人停下脚步,也没人回头看看,她憋足吃奶的力气,拼着命大吼一声:胡庆刚——
胡庆刚是爹爹的名字。眼看着收容队里有人回头看了看,跑几步又回头看看。大妹眼睛都红了,朝着三妹吼道,快——快跑——
尽管挨了一刀鞘,三妹脚下并没有快出多少,不一会儿和收容队也拉开了距离。到底是不是爹爹呢,赶紧追上去,还不是一问便知?赶紧追上去,一定要拉着他的手问问,你咋个和爹爹长得一模一样呢,你知不知道爹爹的消息,知不知道妈妈的消息?快跑......快追......快跑......快追......
十年了,早已经淡忘的爹爹妈妈,突然涌上心头,就象一柄竹刷把,使劲刮擦着心头那块柔软的肉,泪水模糊了双眼,大妹声嘶力竭地吼着......快跑......快跑......
突然路边的草丛里窜出一个人,直戳戳堵在面前,连咳嗽带喘地问道:“你们......你们是天朝......天朝的圣兵?陈......玉成的手下?”
姐妹俩猛地收住脚步。来人满头银发,短衫芒鞋,脸若树皮,手若树根,弯腰驼背,一脸病容,却中气十足,声若铜钟,扛一只划船的大橹,仔细看竟是精钢锻造。三妹呼哧带喘地回了一句:
“你是什么人?英王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快闪开,莫耽误我等赶路。”
来人抬手抓住三妹的手腕,挥挥手招呼大妹:“快跟我走,前面去不得了,前面去不得了......唉,来晚一步呀,来......晚一步......”
说着,竟泪雨滂沱,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拉起三妹就走,三妹哪里听招呼,还要挣扎,可是手腕子仿佛被铸进生铁疙瘩里,不仅挣不脱,还得踉踉跄跄跟着他跑。大妹见状,唰地拔出腰刀,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刀锋直奔老翁的软肋。
“老不死的个清妖,看我不卸了你——”
“没功夫跟你耍,快跟上,快......快......”老翁轰苍蝇似地挥挥手,指风弹在刀刃上,化解了大妹的攻势。大妹一惊,这个老丝瓜瓤子还真不能小看,赤手博白刃不说,轻轻一弹腰刀差点脱手。她刀锋一转,斜侧里上挑,向老翁的腋下挥去。老翁抬手又是一弹,“铮”地一声,腰刀飞上半空中,打个转,落下来,正好掉在脚下,抬脚一挑,腰刀已经握在手中。
这时候,大路上腾起漫天烟尘,马蹄声,呐喊声,咒骂声,刀枪撞击声,响成一片,庐州城方向驰来一队清妖的骑兵,足足有上千人马。老翁眼疾手快,不由分说,左臂夹起大妹,右臂夹起三妹,一个箭步窜下大路,任姐妹俩拼命挣扎,拼命撕扯,三窜两蹦爬上大堤,来到小河边。河边早就停着一只小小的渔船,半截在河里,半截在岸上。将姐妹俩放进船舱,把船推进水中,任其顺水漂去,老翁弯腰捶胸,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是一阵紧赶慢赶的捯气,马上就要憋死的模样。看着小船越漂越远,老翁停下咳嗽,揉揉胸脯,缓了口气,提起足跟,轻灵一跃,燕子掠水般跳进船舱。架好大橹,坐在船舷旁,任由着船儿顺水漂荡,他摘下酒葫芦,慢条斯礼地抿一口,再抿一口......
青青芦苇间传来一阵似有似无,时断时续,苍凉又悠长的歌声,带着水音儿绕来饶去。歌声唱道:
平生打鱼天河中,
一壶浊酒一棵葱,
青蟹红鲤成筐篓,
老汉从来闻不得腥。
鱼市暮归入草棚,
锅冷灶凉瓦釜冰,
无盐无酱无粮米,
卖鱼钱在酒葫芦中。
红苕当饭酒做羹,
无妻无崽荷包空,
绳床瓦灶炊烟少,
梦蝶常在哟微醺中。
“姐妹俩就在这儿好好躺着,待我再去打探消息。 倘若我回不来了,三个时辰后穴道自然解开,姐妹俩就自己想办法搭救自己吧......”说着,老翁扛起大橹,走了。
虽说穴道被点,只是手足无力,动弹不得,神志却是非常清醒,躺在榻上三妹也不消停,东看看,西看看,她问:“妈妈,我们这是到了哪里?这可是有钱人家哟。”
大妹没接她的话茬,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是坏人。即便是坏人咱们也没啥法子不是?抓空睡上一觉,兵来将挡吧......”
三个时辰过去,老翁没回来。三妹迫不及待地跳下地,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叫姐姐:“快走吧,快走吧。我看了,院里院外一个人没有,糟老头子回来,就跑不成了。妈妈,你能动吗?”
“跑?往哪儿跑?离开了大队人马,几个土匪,几个蟊贼也能活捉咱去。看看咱这身扮相吧,号衣、包头还有这大脚片子......”说着,也下了地。
院子不大,青砖漫地,一架荼蘼,瑞雪似的花儿开得正好。五间北房,八间厢房,一色的粉墙青瓦,走进去观瞧,每个房间都差不多,刀枪剑戟石锁石担摆放不少,桌椅几凳只有正房的堂屋摆一套,其余的房间统统没有,最奇怪的是有榻无床,榻还特别多,八间厢房里紧紧凑凑,每间六张,不知住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