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乌蒙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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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回到打蕨沟天已经擦黑。

廖大嫂正在路口打瞭,急得火上房似的,一个劲转磨磨。整整一天了,她啥子也没干,没去溪边干活,没给干活的人做饭,养的几口猪也忘记喂食,任它“哼哼”直叫,撞烂圈门。早晨他们一走,她就进城买回一条猪腿,煮了满满一锅,心想晌午时候怎么也能回来吧。等呀,等呀,晌午过去了,不见人影。等呀,等呀,太阳偏西了,还是不见人影。她脑袋都大了,犹豫着想自己去找,实在不敢进雷公岩沟,想喊干活的停下手去找,又很清楚,这活路干上根本停不下来。太阳依着山垭口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她心急火燎站在路口,嘴里磨叨着,再有一炊饭的工夫就回来了,铁定回来了......再有一炊饭的工夫,就回来了,铁定回来了......磨叨地正紧呢,突然眼睛一亮,暮色拉长一对狼狈不堪的身影,摇摇曳曳晃了过来。

“天爷爷哟,你真的保佑善人呀......唉哟,我的妈,再晚上一个时辰,你嫂子就死在这儿啦,回来也见不上面了。咋死得?急死的呗......”说着,廖大嫂竟抽抽搭搭哭了。

一盆热气腾腾的煮肉摆在菜园子柳树下,大家伙席地而坐,几只土碗盛满酒,廖大哥刚刚端起,还没来底及开口,廖大嫂端着两碗滚烫滚烫的肉汤挤过来说:“大兄弟,小两口先喝上碗,暖暖肚子再饮酒,别压住冷气......”

“大夏天的有啥子冷气?便是有冷气,酒一下肚不是也化了?蠢婆娘,你是让仇兄弟大热的天儿发汗呀?”廖大哥呵斥道。

仇家接过碗,笑着说:“嫂子说得对,真得暖暖身子。廖大哥,你不知道,湿漉漉的棉袄棉裤捂一路,不怕寒气入了骨,还怕湿气入入了脾呢。眉儿,快喝,趁热喝,热热地喝下去,有好处呢......”

肉汤里无盐、无酱、无葱、无姜,纯粹是白煮。白煮肉汤别是一种好喝,甜甜的有点米汤的香味,肥腻厚重却又清香扑鼻,一口下去直暖丹田,浑身通泰,待满满一碗下肚,脑门上冒出细汗,浑身的骨节都松开了。仇家大大地呼了一口气,端起酒碗,说:“廖大哥,咱们喝酒......”

“仇兄弟,你…你是神人。雷公岩哪个敢傍边,便是放着二百两黄金哪个敢去拿?你去了,拿了,从老虎口里掏食,还能囫囵个儿回来。兄弟,服气,服气,真的服你了。来,我敬你,我敬你......”

一碗酒下肚,廖家老二说:“仇哥哥,讲说讲说,雷公岩啥子样,你是咋个掏回的宝贝?”

“有啥说的,还不是全靠大嫂给的这副‘铠甲’?不说它,不说它,喝酒,喝酒......”说着,自己先喝了个底朝天。

酒喝三碗,肉吃半盆。仇家问:“廖大哥,祖籍哪里人?啥子时候来的镇雄?”

“湖南郴州人。”三碗酒喝过,廖大哥话稠了。

——咋个来的镇雄?唉,说起也酸心呢......家里穷,爹娘带着兄弟五个,种着七分地,又租种别人的两亩,勉强糊口罢了。咸丰年间,湖南巡抚骆秉章招兵,说是一个兵一年给十二两纹银,遇上战事还成倍地多给。弟兄几个一琢磨,在家熬个啥子?种上一年地,交税、交捐、交租,剩下点粮食,掺着糠掺着菜凑凑合合混个肚儿半鼓不圆,穷的连老婆都娶不起,有啥子混场?弟兄五个一咬牙一跺脚,当了绿营兵。

正是洪杨起义最闹热的时候,骆秉章滑头,遇战事逢调遣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自己不冒风险,拥重兵躲在后头,却拼着老命为曾国藩筹粮筹款,募兵募勇,鼓噪助威,甚至一次又一次上书朝廷,为他说尽好话。后来曾国藩立了功,他也跟着沾光,朝廷升他的官,入川任总督,弟兄伙又随他到了成都。同治三年,入滇剿石翼王,谁知战事一完,当官的说一人给二十两遣散费,可以回家了。

......回家好呀。可是想不到呢,从副将开始,说是要扣孝敬银,进奉给老佛爷慈禧太后,为她上寿。参将、守备、游击、千总、把总、卒长、伍长,有一个算一个,见样学样,层层扒皮,一级一级扣孝敬银,扣来扣去,贡奉没贡奉,给没给老太婆,不知道。眼目前的是,发到手里只剩下不足二两。仇兄弟,你说,二两......二两,咋个回家,咋个回家?

“廖大哥,弟兄们当了几年兵?”仇家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问。

“七年。”

“那也应该攒下几两银子,总不能都吃光花净了吧?”

——攒银子?攒骆秉章他先人个板板!当兵头一年,到了年关,该发饷银了,当官的说,发给你们恐怕全都乱花喽,狂嫖滥赌喽,胡吃海喝喽,花光钱不说,还毁了军纪。一人先发一两,留个零花,剩下的给你们攒起来。凑多了寄回家,也能置几亩田,盖几间屋,娶个媳妇。

攒就攒着吧,揣在腰里还得总惦记着,怕偷怕丢呢。谁想,不要俺了,打发俺回家呀,又放屁说,让俺们回去找地方官要。银子在你们手里,凭啥子找地方官要,地方官凭啥子给,他傻呀?他土鳖呀?

......最缺德的是,还一人给了一张凭条,弟兄们通通是睁眼瞎,谁知道鬼画符写些啥子。我们要回家,近千里路,得走小半年,二两银子够干个啥?听乡党说,他家里来信,说俺爹娘早死了,地也卖了,房也塌了,回家还有啥子意思?唉,做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吧,就…就在这镇雄州落了户。

“那就没机会再找地方官要银子,白白让他占了。”

“要他骆秉章先人板板上的大尾巴蛆。二兄弟找算卦的先儿看过,说哪是什么凭条,黄裱纸上抄了一段酸曲儿,还当众念给他听,什么正月个里来正月个正,老公公来到儿媳妇房中,脱了鞋上了炕,毡帽放在窗台上......”

“真是缺德带冒烟儿呀。咋得,就这么忍啦?”

“不这么忍啦还能咋着?搬起石头砸天?遣散当天,当官的就走了,衙门也封了,找谁去?就算你找到了,他有督标、抚标、提标,有亲兵卫队,能讨回公道?”说到这儿,廖大哥一个劲捶大腿,“嗨,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他娘个坛子的,啥子玩意嘛。百姓不反等个啥子?眼下没了洪天王,没了石翼王,若是再遇上真龙天子出世,廖家弟兄第一个随了他......”

谁也没再说话,都沉默着,沉默着......不知什么时候,一团烂棉絮似的云彩遮住月亮,花椒树下一片黑暗。廖大嫂将重新热了的肉又端上一盆,大伙儿斟满酒接着喝起。

“廖大哥,人死毬朝上,哪里黄土不埋人?这不,混上了媳妇,也是一家人户啦,穷人的日子咋混不是个混。唉,混吧......噢,廖大嫂祖籍哪儿人?”

——她…她是个苦命人呢。祖籍就是个苦焦地方,山西大同府的。打小妈妈就死了,爹爹是个书呆子,只会读几本死书,考大半辈子科举,混了个夹江教喻,可老夫子哪里会当官哟,刚上任两年,碰上知县贪污事发,三弄两弄,不知咋个鼓捣的,拿他顶了缸。

十四岁不到,家败了,赶紧说合着嫁人吧。前面的丈夫是个游击,从三品武官,横江一战,被开花炮炸死,没落个全尸。上头发下一百两纹银抚恤,正赶上遣散,跟我等弟兄一样,扣孝敬银子,也是七扣八扣,到手里剩下不到十五两。那是个清白人,一辈子不贪不捞,不喝兵血,没存下几文钱,买了棺材,买了装裹,再也没钱买墓地下葬。才刚刚十七岁的她,一个衙门一个衙门哭告,没人搭理,没人过问,甚至没人看上一眼。

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她…她又向当兵的穷苦弟兄哭告。咱弟兄几个实在看不下眼去,把刚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银子通通给了她。后来…后来,她就嫁了我。

“廖大哥,几弟兄真真仗义之人。来,兄弟敬你,喝酒,喝酒。”

一坛子烧酒,很快见了底,一锅煮肉只剩下汤。廖大嫂又端一盆蕨粉皮子下进锅里,肉汤煮了,一人盛上一碗。仇家第一次吃蕨粉皮子,筋道,滑口,有土腥味的清香,紫莹莹的,再配几片细葱、芫荽、红海椒油,煞是好看。吃着,他说:“廖大嫂,这碗皮子金不换呢,哪天去我家做一锅,让他们都尝尝,可是行?”

整个晚上,廖大嫂特温顺,坐在丈夫身边,不多言多语,不接茬抢话,更没有胡乱调笑,猫儿似地微笑着听大家聊天,伺候大家吃喝。听仇家约她上门去做蕨粉皮子,也只是笑笑,说了两个字:“要得!”

“打蕨粉卖还行吧,能找得钱?”仇家问。

“也还行吧。不打蕨粉干啥子去?种地没地,耍手艺没手艺,总得有个吃饭的营生吧?”

“一天能打多少斤?一斤能卖多少钱?”

“也就是个二十多斤,眼下一斤十五六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