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乌蒙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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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十几座牛皮大帐矗立在村外庄稼地里,周围是鹿砦、壕沟、土墙和一条两丈多宽的防火道,又新辟一条可以并行两辆四轮马车的夯土路,与官道相接。营门口设一座了望台,四丈多高,上面悬着识旗,站着哨兵。营门里头守兵雁翅排开,扛着枪提着刀,摆出如狼似虎的架势。从外面看应该是座屯兵两三千人的营盘,其实驻兵并不多,不过百十多号刚刚从各个绿营选调的汛兵、守兵、战兵、马兵,领兵的就是那个千总。

此刻,闲置的空地和帐篷成了临时监狱,村里十几家富户中除了家长,所有的男女老少,一个不落拘押在这里。

千总已经放出话去,这些人与长毛勾结,犯了谋逆大罪,就要砍头了。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有菩萨心肠,不愿意乱开杀戒,不愿意杀戮可恕之人。所以允许自赎,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良贱,一颗人头一千两白银,交出来立即放人,带回家去自行管教,严加约束。愿意交的,马上就交,交几千两放几个人。谁也别蹬鼻子上脸,装一幅可怜相,争斤掂两,讨价还价。本官言不二价,没得商量,这里不是市场,不是杂货铺,没得工夫听刁民们罗哩罗嗦。如果有刁民以为本官软弱,官军可欺,不来赎咋办?太好办啦,从明天开始杀人。第一天,一家杀一个......第二天......一家杀十个......第三天,一家杀二十个......杀完为止......

话是放出去了,性急的千总并没有耐心等到明天。中午没到,就下令拉出十个最年轻的女人,赏给士兵解谗。你想,十个女人如何招架百十条饿狼,开饭的时候,鹿砦之外壕沟里就丢下十具赤裸裸的女尸。午饭刚刚吃完,千总又下令,拉出十个年轻后生砍了,也丢在鹿砦之外的壕沟里。

话放出去了,人也杀了,可是全天都没动静,不是这些有钱富户把铜板看得磨盘大,视亲人生命芥籽小,实在是拿不出许多哟。你想想,这些所谓富户,无非是些乡村土财主,种着几亩地,收几石稻谷,租出几亩地,收几吊铜钱。那时候,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一百四五十斤稻谷,而一亩好地一年两季也就收个一千四五百斤,还得遇好年景。也就是说一亩好地,一千年的收成才能赎一个人。象仇家的爷爷,爷爷的堂侄,家里确实有些钱,也不过是和那些凭着地亩生财的土鳖财主相比较,说起动银子,三百二百两尚可支撑,开口就要一千两,可能吗?何况哪家被拘押的也是几十口子呀。

这样的要法,明明是说,别来啦,根本就没打算赎给你。

仇家的爷爷就没打算去赎,他要去找这个千总讲理。

堂堂大清立国二百多年,经过所谓的康乾盛世,早已象高山上滚石头,走上了下坡路,拦也拦不住,止也止不住。朝廷的思路,越是没办法控制越立法,越是没办法收拾越吹牛,这个法那个法立下汗牛充栋一大堆,这个官那个官,从皇帝以下,各个标榜清廉如水,人人自诩爱民如子。既然有律法条规管着,既然没一个承认自己是昏官是贪官是赃官,总会有个把讲理的吧。诬良为盗,指民为匪,杀良冒功,该是啥子罪,律法条规上清楚的很,老夫听说过。你不讲理,我找知府,找道台,找总督,实在不行我进京告御状去。噢,你把我哄骗出来,仅仅一个时辰,就把家给我抄得茅光草净,连女人裹脚条子娃儿的尿褯子都拿上跑了,土匪眼缝儿也不至于这么小吧。抓我四十多口人,抄了我的家,还好意思让我拿银子去赎,我的银子都在你这儿呢,都让你给抄走了。

老爷子撅哒撅哒直闯营门。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半上午。

守兵令人想不到的客气,远远就迎出来,笑模笑样地说:

“老人家,正要去请你呢。千总爷说了,让你赶紧进营,有事找你商量。”

爷爷心里说,少他妈跟我来这套,老夫再也不信你们啦。他乜斜着眼睛,看看这个守兵,说:“我来送赎金,救我的人来啦!”

“哪儿能哟?哪儿能要你老人家的赎金。要谁的,也不能要你老人家的不是?”守兵嬉皮笑脸打着哈哈,生怕老人不进去。

“你说话算数?你做得了主?”爷爷紧盯一句。

“做不了主,做不了主。我也是听千总爷说的,他是这样说过嘛,真的说过。”守兵赶紧往回吸溜放出去的屁。

“如果你能做主,我就把赎金给你,任你或私吞或揩油。既然做不了主,那就啥子也不要再说了。快快前头带路......”

千总真的在大帐里等着呢。爷爷进去的时候,大帐里已经摆好戏台上七品芝麻官升堂问案的排场,千总坐在条案中间,两个把总坐在旁边,二十个大兵扮作衙役,手持水火棍站立两侧,见老人进来,破着嗓子大喝一声:威——武——差点把牛皮大帐掀翻掉。

爷爷可不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佬,老人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才不在乎狐假虎威呢。他提着手杖慢慢悠悠走到条案跟前站定,拱拱手,说:“千总找老夫有何见教?我洗耳恭听就是。”

“哦,没得啥子事情,没得啥子事情。请你来仅仅是想问问,到底有何打算?今天可是第二天,午时三刻,也就是说再有一个时辰,我…我要接着杀人啦。可是告诉了你,勿谓…勿谓言之不预…预也。”千总说话,一咬言嚼字就磕巴。

“请千总告诉我,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吧,这个罪名是啥子呢?”

“通匪。你儿子在庐州与长毛贼勾结,共同制定攻陷南京的计划,还潜入南京做内应。你孙子在滁州给长毛贼画了地图,约了攻城日期,还在城里蛊惑人心,散布流言,密谋火烧衙门,里应外合破城......”

“你说他们从了长毛?既然从了长毛,还回乡里做啥子,专门送上门来等你抓呀?”

“回乡?他早已约齐阖村人等共同从贼,这次回来就是领人的。”

“......捉奸要…要双,捉…贼…贼要脏。证据…证据......”爷爷也有点结巴。

“你儿子、孙子的口供就是证据。”

“三木之下,啥…啥子样的口供拿不到手?请你将人和口供一并…一并送州送府吧,有说理的地方。”

“你儿子、孙子勾结的长毛贼昨天就把州城占了,今天一大早正攻打凤阳府呢,你让我送州送府,送给谁,送给长毛?”

爷爷一楞。咋着,滁州城丢了,凤阳府也围了?这长毛是够厉害的。憋了一气,他说:“那就送道送省。”

“安庆刚过大年就丢了,你不知道?费话少说,没用。还是赶紧拿银子赎人吧,晚了我可要降价啦......为啥?一具死尸,一百两,比活着的,有口气的便宜。”

“我有银子,还不少呢。不过,都在你这儿,都在你这儿......”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吧?你的银子咋个在我这儿呢,我又不是开钱庄的老板,你存我这儿啦?有凭单吗......”

“你把我家抄得茅光草净,不在你这儿在哪儿?”

“那是查抄谋逆大罪的证据。拿你家银子,还茅光草净,你有证据吗?人证、物证,拿出来瞧瞧。”

爷爷被堵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唉,碰上无赖,特别是掌了权的无赖,你再有理,你再会说,也没得咒可念呀。

“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老人家,可不能死守着几砣砣不会喘气的阿堵物,舍不得拿出来救亲儿子亲孙子呀。”千总悲天悯人地说。

“雍正九年,世宗爷钦定的军令条约我背得下来。”爷爷威胁着说。

“背得下来好哇,背一段我听听。”千总才不在乎什么律法条规呢。

“......第八条,官兵沿途欺压民番,恃强买卖,掠财物,毁房屋,淫污妇女者斩......第九条,官兵杀良冒功者斩......”爷爷背诵得朗朗上口,有情有调。

“嗯,背得不错。还是刚才那句话,有律条,有法规,仍然不够,得有证据。有证据不用去府去道,坐在这儿,我就怕你。没证据,没人证,没物证?皇上是你二大爷,也没得用,也嬴不了。别来那个大言****,吓唬三岁半娃娃吧。”千总仰靠在圈椅上哈哈大笑。

“我家被你抄得一净如水就是证据。”爷爷瞪着眼,说得理直气壮。

“我放把火烧了它,让你片瓦无存。证据?哼,哼,明天早晨再看......”千总有恃无恐,说得咬牙切齿。

“我......我......”

“我,我,我啥子哟?快快去拿银子是正经,还在这儿费那家子话。”

“我没银子......我没银子......我没......没......”爷爷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他彻底服输了,全身软软地软软地一寸一寸矮下去,堆在地上。

“发昏当不了过年,快快去拿银子,快快去拿银子......来人呐,把他叉出去,架着他回家,让他掘地三尺,让他拆房扒墙,让他井水掏干,让他上天入地,也得拿来银子,也得拿来银子......”千总仍在不依不饶,跳着脚大喊大叫。

爷爷已经两天没吃饭。一是吃不下,四十几口亲人身陷囹圄,命在不测,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惨遭毒手。他既恨又惧,既堵心又无奈,好象一团阿房宫之火燃烧在胸膛,烧得他满嘴起燎泡,纵是摆上山珍海味,琼浆****,也吃不下呀。再说,官军连根烧开一壶水的柴禾也没给他留下。吃饭?谁来炊,炊啥子,拿啥子来炊?

六十岁的老人躺在礓礤上,任五月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脸上,晒在身上,鏊子煎炭火烤笼屉蒸一般,任苍蝇嘤嘤嗡嗡,在脸上飞,在脸上爬,在脸上拉屎,手都不想挥一挥。他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朦朦胧胧,脑子里亦真亦幻,似醉似梦,也不知身在何处。似是天廷飘飘渺渺第几重,似是地狱凄凄惨惨第几层,眼前有人影在晃,不知是神是佛,是鬼是魔,好象还说了句什么,是仙人的抚慰,还是魔鬼的召唤?

他懒怠搭理,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闭上。这时候他觉着自己在走,踉踉跄跄地走,磕磕绊绊地走,一步一跌滑,一步一蹭蹬。迎面一阵阴风吹来,冷飕飕的,浑身汗毛一根根奓起,头发也一根根奓起,他哆哆嗦嗦停不下脚步,线儿牵着似地往前走,冷风越来越大,吹起瘆人的哨音,尖利地撕扯着耳鼓,冷风呼啸中又响起哗哗流水声。他想,脚下该是奈何桥了。

忽然听得一声断喝: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抬头看时,阎王、判官、牛头、马面,黑压压一片小鬼,蜂攒蚁聚围上来,乱哄哄喊着,扯胳膊拉腿揪胡须,褪裤子脱袄扒鞋袜。他躲,他闪,他破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银子都让你们抄家拿走了......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银子都让你们抄家拿走了......

没得银子?没得银子?没得银子,地狱也不许你进!没得银子,死也不许你死!就让你立在奈何桥头,不阴不阳,半阴半阳,当个人间不留,鬼间不收,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啥子玩意也不算的东西。快,快,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发昏当不了过年,快快去拿银子,快快去拿银子......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有声音在叫。

......是谁呢?地狱里还有熟人,熟人也来要银子?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银子都让你们抄家拿走了。你推我做啥子?别摇晃我......我这浑身都快散架啦。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

爷爷翻过身,眼前晃动的是泪流满面的堂侄,他继续叨念着,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银子都让你们抄家拿走了......我没得......我没得......

堂侄抱着他,两个六十岁的老人放声大哭。

千总是个重然诺守信用的人。他放出话说,要大开杀戒,头一天,一家杀一个,第二天,一家杀十个,第三天,一家杀二十个......放出话去就立马兑现,杀了第一天,杀了第二天,到第三天仍然没动静,只来个和他“讲”理的老头子,歪缠一气,“理”没讲出个子丑寅卯,差点落个半身不遂。其他人谁也没来,面都没露,不知是憋啥子宝呢,还是耍牛板筋滚刀肉呢。他陷阱里老狼似的,在大帐里踱来踱去。咋个办呢,就此收手?拿着各家收缴来的“贼脏”开路走人?不行,不行,太便宜这伙庄户孙!谁不知道,庄户孙们家家都有窖藏,家家都有银票,不下硬茬子,没有谁会乖乖拿出来。不用霹雳手段,谁会屈膝下拜,俯首称臣?不下千层罗网,鱼儿鸟儿岂能自行入釜?还得干,还得来更绝的招......

早饭吃罢,他撒出兵去,将十几个风中残烛水中泥塑的老人连架带抬,连拖带拽,弄进大营,扔在大帐前的空地上。这些老人一个个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一堆任宰任割的死鱼臭肉,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就连出气也细若游丝,眼瞅着就要断了。

千总命令将“人犯”押上来,他打算当着各家家长的面,先砍上几个再说。还没等“人犯”押上来,千总却犯了话痨,非想唠叨几句不可。

他踱着四方步,走到这堆“死鱼臭肉”跟前,抬脚拨拉拨拉其中一位,说:“还没死呐?没死就好。没死就得交银子,不交银子就脱不了爪爪。你信也不信?”

被拨拉的这位,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咋个拨拉咋个晃荡。

“嗯,死猪不怕开水烫。没的关系,没得关系,本官有的是办法,本官有的是耐心。你等着瞧......”

一时间特别安静,大兵们躲远处看热闹,一个个捂着嘴偷偷窃笑,两个把总躲在大帐里根本没出来,不知是在忙什么,还是在躲什么,只有栓在厩里十几匹战马停下吃草吃料,倒腾着蹄子,扭过头往这边看。

“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个啥子模样?咋就打不起精神呢。嗯,晓得啦。天头太热,也没请诸位喝杯茶。怪我,怪我,你看焦渴的,嘴唇都裂口子啦。唉,造孽,真是造孽......来人呐,快来人呐,提几桶井水来。”

几个大兵动作很快,千总接过水桶兜头浇去,十几个瘫在地上的“死鱼臭肉”顿时浇成落汤之鸡。你别说,千总这个损招还真灵,几桶凉水浇下去,有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是爷爷和他的堂侄。两个老人摇摇晃晃往起站,站不稳,来回晃,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你搂我一下,我抱你一下,竟然直戳戳的站住了。

爷爷将手臂搭在堂侄的肩头,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死死盯着千总,唱歌似地吼了一嗓子:“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我没......我没......”

堂侄紧紧搂着爷爷的腰,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死死盯着千总,学着爷爷的样子,也唱歌似地吼了一嗓子:“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我没......我没......”

爷俩搂着抱着唱着,摇摇晃晃,欲跌欲倒,向营门外走去。

歌声嘶哑而嘹亮,回荡在五月的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地上躺着的“死鱼臭肉”被凉水一激,一个个全爬起来,互相搂一下,扶一下,抱一下,悠一下,晃一下,竟然直戳戳站住了。一个个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死死盯着千总,唱歌似地一齐拉长声音,吼道:

“我没得银子......我没得银子......我没......我没......”

歌声中,十几个老人搂着,抱着,向营门外走去,一个个摇摇晃晃,欲跌欲倒,跌跌撞撞,走向了无生气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