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说他有事,是与灵峰约好,一块去趟赖三哥家,本来约好的是前天,结果在胡大妹家一耽搁就是两天。
几天前,去准提宫蹭冷斋吃,提起豆腐仇家,一碗白米给穷人诊病疗疾,活人救命。赖三哥问灵峰和仇先生熟悉不熟悉。灵峰说,熟的不能再熟了。赖三哥说,灵师傅帮个忙,给仇先生带个口信,请他到鄙宅一趟,有要事相商。灵峰嘴里应着,心里想,一个讨口花子,有要事相商?你能有啥子要事,最多请他给那个看看病罢了。还鄙宅呢,有意思,有意思,如此大口大气,没得不让人齿冷,真是的!
赖三哥的“鄙宅”俩人都没去过,好在赖三哥详详细细告诉灵峰,家住城北乌峰山脚下,出“迎恩”门,顺着官道往北,第一个岔路口拐弯,绕着乌峰山山脚,走上七八里路就是了。
秋意渐浓,满坡的苞谷已经成熟,三三两两的男女在地里掰棒子,砍秸秆,刨茬子,有人拉着耧播麦子,有人烧起火,烤洋芋吃,有人坐在草坡上摆龙门阵,有人躺在地里扯噗鼾,几个儿娃子满地里跑着逮蚂蚱,捉住了拿草穿起,就着烤洋芋的火烧着吃。还有人憋细嗓子在唱,仔细听竟是江南小调,咿咿呀呀,委委婉婉,好象一汪池水,秋风拂过,荡漾起微谰涟漪,摇曳着红莲白莲。
农家是快乐的,尽管受尽官府的欺压,受尽财主的盘剥,饭吃不饱,衣没得穿,夏天晒成黑炭,冬天冻成“团练”,日子艰难到了极点,他们还是有滋有味活着,自找其乐,陶然其中。秋天是农家最快乐的时光,辛苦一年,终于看到收成,金黄色的包谷就要进家了。虽说官府要拿走一些,地主要拿走一些,债主要拿走一些,留在自己手里,十成去了八成,剩不下多少。可是,掺些菜,勒紧点肚皮,还是能熬上一年。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年年往下混,往下熬嘛,能混下去熬下去,不就是快乐吗?
拐下官道,走半个多时辰,看见一处宅院,黑压压的,足足占了三四亩地,有三十多间房子,门楼儿上起脊,雕砖,大门上髹黑漆,布二十五枚铜钉,有石鼓形的门墩,礓礤是青条石,粉墙旁边还有上马石,羁马桩。
灵峰没来过赖三哥家,也没来过这一带,看着越走越近的大宅门,问仇家:“咱走了有没有七八里路,快到了吧?”
仇家说:“只多不少,不行找个人问问?”
“找谁问?你没看嘛,门上那二十五枚铜钉,该是个有品级的官员宅邸。你去打问叫花子,不放恶狗咬翻你?”
“我还真不知道,你给咱说说,门钉是咋个规制?”
“很简单,紫禁城里皇帝走的城门上九九八十一枚,只有东华门,那是百官走的,八九七十二枚。王府是七九六十三枚,公侯是七七四十九枚,其他官员是五五二十五枚,白丁一枚不许,丝毫不许逾制。”
“可…可是,没听说这里还住着个啥子官呀?”
俩人说着,早已来到近前。只见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推门出来,站在台阶上四处打瞭。
灵峰走上前去,打个稽手,诵着佛号,问道:“阿弥陀佛。施主,借问赖三哥家可住附近?”
“是灵师傅吧?赖三哥在家等着二位呢。这位就是仇先生?也不说来家走动走动,嫂子盼着你来,盼了好几天......快,请进,请进。”
仇家一楞怔,嫂子?这…这就是我在北门外救下的那个女乞丐?嗯,看着有点象,眉眉眼眼象,身形也象,应该就是她。可是,她咋得换了这样一身装扮,象是哪个大财主家的阔太太。咋的,换了身打扮就装不认识?连救过性命的郎中也不认识啦?还…还有,她跑到这大宅门干啥来啦?还“请进,请进”的,这是谁家?
愣怔之间,赖三哥已经迎了出来,只见他穿了一袭玄色直贡呢偏襟圆领夹长衫,头戴缀块缅甸玉的瓜皮小帽,辫子打的溜光水滑,脸上洗的干干净净,趿拉着鞋子,捧着水烟袋,一副居家老财主的儒雅模样。
仇家张大嘴巴,看着他,心想,这就是遍街乞讨,脏个兮兮,一件鱼网似的破棉袍终年不离身,见人就叫大爷大奶,见人就下跪的赖三哥?几日不见,脱胎换骨啦?还是挖着窖藏了?就算是一夜暴富,整了个大宅院,也不能逾制呀,那…那是要砍头的,你…你是不知道,还是觉着山高皇帝远,想干啥就干啥,没人管得了你?
赖三哥走下台阶,拉住仇家的手说:“等了你两天啦,就是等不来,耽搁我两天没上街。忙些啥子哟?灵师傅,仇先生有事,你先来坐坐嘛,也不露面,真是的。快,里面请,里面请......”
灵峰也很吃惊,一个常常到庙里蹭冷斋的的花子,会打扮成这般模样,穿如此光鲜的服饰,住如此宽大的宅院?他知道乞丐中也有头领,每天收取小乞丐的供献,日子过得比个财主绝不在以下,可是那得祖传世袭,几代的积累,几代的燕儿衔泥。再说,头领本人并不沿街行乞,并不蓬头垢面,并不常常以破庙为家,睡房檐,吃冷斋,遭白眼。再者,从未听说镇雄州有世袭祖传,当了几代的乞丐头。就算你是世袭祖传的乞丐头,腰里有一把烂铜,也不能学当官的做派,也不能自列士林呀,那…那是下九流,永远上不得台面!
疑惑间,已经走进上房。迎面墙上一副中堂,上书:小隐隐于乡 躬耕垅亩 大隐隐于市 破帽遮颜,两侧对联写的是:隐即是仙仙境在市 仕则为魔魔道如磐。再看字迹,是极富功力的王羲之章草,淋漓酣畅,飘逸如飞,显然书者在临摹《兰亭集序》上下过大功夫。走近一步看,有落款,写得是:赖元成 辛未年春月。仇家掐着指头一算,同治十三年是甲戌年,往上推三年是辛未年,就是说这副不错的中堂仅有三年的历史,那么赖元成是谁呢?
俩人落座,赖嫂子捧上茶来,说:“灵师傅,仇兄弟,俩人且宽坐,我就不陪了。”
灵峰赶紧站起,说:“阿弥陀佛,女施主请便。”
仇家没说话,仔细打量着她,心想也难怪,一副女乞丐的装扮,忽然变成富家太太,是不是有点不好意思呀?何况…何况我还看见过人家白白嫩嫩的屁股呢,装不认识也情有可原。他开玩笑说:“嫂子,快去做饭吧,我饿啦。”
赖嫂子回过头,展颜一笑,说:“饭便宜得很,一下下就好了。你们弟兄先喝着酒,待我去张罗一下下......”
果然,赖嫂子出门,丫鬟进门,端着一个托盘,放在桌子上,将酒壶、酒杯、布碟、筷子和八盘凉菜摆好。
说笑着坐下,再看桌子上的菜,仇家惊讶地问:“赖三哥,你家还养着厨子呢?”
“哪里养啥厨子哟,是你嫂子做的。这几样菜前日个就做了,你们不来,只好自己个吃,昨天又做了一次,还不来,还得自己个吃。今日个一大早又做好等着,辛亏你们来了。要不,还得让我吃一天......”
“嫂子大户人家出…出…身?”仇家本想说,嫂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话到嘴边,赶紧拐弯。说大户人家出来的是指丫鬟婢女,到了一定年龄,或发卖,或指婚,打发出来的。说大户人家出身是指小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凤冠霞帔,迎娶进门的。啥子也没问清楚,就认定人家是大宅门打发出来的丫鬟婢女,有点不礼貌。
“哦,你嫂子正经是大户人家小姐呢。”
“那…那,你是咋个…咋个…娶…娶到手的?”涌出来的话,原本是你咋个骗到手的?话到嗓子眼,被硬生生改成了娶字。
赖三哥哈哈大笑着说:“她出身大户人家,我也不是蓬舍柴门,不论祖辈父辈的官职,还是家里的钱财产业,都要比她们家略胜一筹。说了你别不信,我还有举人的功名呢。”
“啥…啥子,你…你有举人的功名?”
“没得错。咸丰八年,戌午科乡试我考了第十一名,不信你去查乡贤录,看有没有赖元成这个人。”
“我还是不信,举人老爷和讨口花子,不啻云泥之别,能一下下跌下来,跌到如此地步?灵师傅,你信也不信?”
“我也觉着云山雾罩。”灵峰直盯着赖三哥的眼睛,使劲摇摇头。
别不信,容我说给你听听。我是咸丰八年乡试考中的,原本打算立即起身去北京,参加第二年的己未科会试,也弄个进士、探花、榜眼、状元啥子的。这时候,太平军闹得正火爆,捻军也趁势越闹越大,水路阻隔,陆路阻隔,到处都是恶战。家严劝说道,干脆算了吧,兵荒马乱的,考上考不上,别把命赔进去。我思谋着家严说得有道理,不如先去当几年官,历练历练,太平了再去考也不迟,这年我才二十三岁嘛。举人不参加会试,原本也是可以当官的,虽说给的官不大。又过了一年委任下来,赶赴成都候选。到了成都我才发现,候选的官员那个多,暴雨之前蚂蚁洞口口一般。
大清朝的官吏大约有这么几个来路,科举、军功、世袭、捐纳。朝廷给官,给得是级别,而不是职位,得到了级别,还得候选,等待着实授。这样的候补道台、候补知府、候补知州、候补知县,四品往下的补子服多如过江之鲫,住满了成都大大小小的客栈。我才得了个八品,夹杂其中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连个象样的客栈都住不进去,让品级比我高手面比我阔的挤满了。
等待候补的官员中八成九成是出自捐纳,就是说是花钱买来的。你想,我们这些科举出身,所谓正途的青皮后生,谁能看得起他们?他们呢,有几个黑心银子昧心铜,捐来的品级个个比我们大,能把几个酸儒放在眼里?这样,就时不时发生争执、诟骂、撕打甚至群殴。地方官吏不闻不问,任这伙过江之鲫,把个成都搅闹得乱糟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