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进了腊月。
兆老爷家的后花园就要竣工了。
临近竣工那几天也是兆老爷最忙的几天,要细细致致验收,每个犄角旮旯每个细微末节都不能落下,要和匠人们结算,费尽心机得掂斤酌两,锱珠必较,要请人写匾写联,四处请高人,八方陪小心,写好了还得找硬木好料,请高手名匠,要精心伺候刚刚移栽过来的花草树木,小心翼翼地灌水剪枝,防霜,防雪,防凌冻,直把一伙子下人指使得滴溜乱转,把个兆老爷也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
原来他琢磨着中秋节咋得也完工了,所以和仇家定了个九月初九设宴请客。恰好遇上州同要去省里述职,镇雄营参将要去府里参与武举考试,两个守备也得同去。主要军政官员走了,设宴请客的意义失去多一半,不得不更改日期。州同告诉他不如改在腊月,一进腊月门,公事上就基本消停了,出门的也回来了,正是请客的好时候。
幸亏听了州同的话,要不然客人来了,工程还没完呢,岂不丢死人。
就在忙得如此不可开交的时候,又有一挡子“好事”插了进来,管家梁栋头天晚上带回个消息,说有人要卖地卖山卖林,方圆十五里的一片,连绵十七个山头,中间夹着近七十亩坝子,都是上好的稻田。一次性买断只要二百两黄金,如果买下来,光是一年的山租地租水租和采伐林木就能收四百两银子,五年收回本钱,以后就是干赚。
兆老爷家的地亩山林已经不少了,来镇雄十年,陆陆续续买了七百多亩平坝田,八百多亩二半山田,三千五百多亩山林,有些田亩山林已经跨进外县。但是,听梁栋一说,兆老爷眼睛登时绿了,立刻吩咐他清点帐目,清点钱柜,清点库房,清点角角落落,连散碎银两也别落下。
他知道后花园的工程花钱太多,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家里的存银已经不多。二百两黄金粗粗地算,得二千多两白银,当时也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巨款,家里没存得有黄金,得拿着白银去兑换,按规定银号要收十勾一的手续,不是细丝官银的的话得先换成细丝官银,银号还要收十勾一的火耗。这样就得二千四百多将近二千五百两......
正算着,梁栋来报,说翻箱子,倒柜子,一共凑出三千七百二十三两,其中细丝官银二千一百两,散碎银一千六百二十三两,把散碎银两换成细丝官银,得一千四百六十两,加在一起是三千五百六十两,留下马上就要支付给匠人的工料银二千二百两,眼目前只有一千三百六十两,尚欠一千零四十两......
一千多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借是不可能的,兆谦和没有过这么多钱财的朋友,眼看着一块肥肉悬在鼻子尖,就是吃不上,兆谦和急的差点把一腔子肥肠嫩肚呕出来。
可是光着急也没用呀,得打主意,得想办法,得琢磨路子。他在就要竣工的后花园里,围着才刚通水的鱼塘,老驴转磨似的绕了一圈又一圈。正绕得脚酸腿软的时候,梁栋急匆匆跑来告诉他,大娘听说要买山林钱不够,把自己的首饰全拿了出来,还劝说二娘、四娘、五娘也拿一些,几个人的银首饰凑到一堆,共三百八十两,除去火耗能剩三百四十多两,现在只差七百两了。
兆谦和闻听一喜,立即有主意了。他很是决断的说:
“先拿留给匠人们的工料银,把山林买下来。明天就办,把黄金兑了,把地契写了......”
“再有十天八天就得给匠人们支付了,这十天八天上哪儿去弄七百多两银子?”梁栋发愁地说。
“有办法。你不是说,山租水租地租和采伐林木一年能收四百多两吗,明天把地契写了,黄金兑了,后天你就去收租,今年的明年的一块收......”
“今年的?原山主没收过?肯定收了吧?”梁栋疑疑惑惑的问。
“能不收吗?谁家外头欠着租子不收?我是说现在山归咱们,水归咱们,地归咱们,咱们理所当然地应该收......”
“今年…今年…还…还有不到一个月,咋个收,收多少?”
“收多少?收全年的呀!”
“可…可还剩下几天天呀?有…有这样的规矩?”
“那怕只剩下一天,也得收,也得按一年的收!规矩?咱的山,咱的地,咱的林,咱的水,咱说的话就是规矩,咱吐口吐沫就是钉钉......”
“怕是不好收呢,十天八天咋得能…能......”
“你把能带出去的人,都带出去,若是痛痛快快交呢,咱佃也痛快,东也痛快,两好搁一好,万事都好商量。不痛痛快快交呢。没说的,咱就立即夺佃,咱的地界,房也不许立,人也不许行,立即拆房,撵人,一刻也不容。十天八天......我看够了,你说呢?”
“这......这......我......我......”
“没得霹雳手段,咋显菩萨心肠?为人就得霸道一点,优柔寡断,滥施好心,成不了大事。你去干吧,出人命我兜着!”
“嗯......行!按你说…你说的办。不过......那也不够呀,采伐林木的收益,哪能十天八就抓得回来?”
“这个事儿你别管了。那几个木材商人我去对付,保证让他五天之内,高高兴兴把钱送上门来......”
山主是陕西人,在镇雄经商二十二年,挣下一笔钱,置下地,盖起房,原打算扎根镇雄,再也不走。谁知人老了,才懂得想家,越老越想,越老越想,思思念念的一天也不愿意再呆下去。花甲生日一过,老头子也不跟儿孙们商量,也不跟老妻小妾们打招呼,就张罗着卖地卖山卖林卖房,妻妾儿孙们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住,只得由他着折腾。二百两黄金拿到手的时候,一切都已拾掇停当,全家三十多口立即启程,踏上回家之路,连大年也留在路上过了。
只用了一天,梁栋就把事情办得利利索索。
兆老爷自己去找木材商,谈得也相当痛快。同治年间,镇雄州常年住着不少的木材商,专门收购珍稀贵重木材,雇人抬到珙县星罗渡,顺着河进长江,然后东下,到汉口、安庆、南京、扬州、镇江发卖。珍稀贵重木材自然不会很多,一年收得三棵五棵,十棵八棵已经很不错。这些木材商人常常是在临近长江码头的地方收几船普普通通松木柏木杉木,将几棵或香樟或金丝楠或乌木或白花桃或珙桐混杂其中,买船而下。松木柏木杉木赚下的,一年开销有了,购买珍稀贵重木材,雇人抬到码头和雇三五条船的钱有了,那几棵珍稀贵重木材赚得的几千两甚至上万两银子就是纯利。
满清入关之前,镇雄州乃至整个大西南原始森林极多,各色珍稀树木甚至就长在农家的宅院里。满清的八旗兵和汉奸吴三桂追杀李自成张献忠追杀南明小朝廷烧了不少,吴三桂起事烧了不少,八旗兵扫荡吴三桂的残渣余孽烧了不少,然后百多年间镇压苗民军彝民军回民军一次次起义烧了不少,十成已经去了七八成,珍稀树木越发珍稀,越发难觅了。
兆谦和想得是,把山上所有珍稀贵重的香樟、金丝楠、白花桃、珙桐一次性卖掉,把钱先收上来,应付眼目前。
但是,商人就是商人,同意买,一次性买断更好,却不能马上付钱。为啥子?人家要上山实地踏看,丈量积材,按照实际蓄量先付定金。然后随伐随抬,抬出多少,付多少钱。
兆谦和傻了眼,却又张口结舌没得说,人家说的有理,行规就是如此。你不同意?没得关系,山主林主又岂只你一个,多着呢。
梁栋买山林兑黄金写契约办的很利索,上山收租却玩不转了。为啥子?你想,租地租山租水的人家,大多数都是象廖大哥和周川,家无隔夜之米,身无遮体之衣,一年紧紧巴巴,交了租交了税交了捐,剩下的糊口都千难万难,哪有闲钱多交一年租子,再预交一年租子?夺佃?撵人?拆房?悉听尊便吧,咱惹不起,躲得起,不就是几间茅草竹笆房,好一点的不过木板房嘛,不要了。待梁栋第三次上山讨租子,找不着人了,山沟山脊山背后,山凹山坑山洞洞,统统没人,一个也找不着。
这下可坏了,自己没办成,梁栋也没办成,亏下的七百多两银子咋办?眼看着就要给匠人们结算工料银,拿不出钱,上百人若是闹起事来,麻烦就大了。兆谦和十分清楚,他再也不是手握近千大兵的三品武官,再想撒泼使蛮放刁耍赖,得和地方官勾搭连环,有地方权要罩着。王际熙和他关系不错,急难之事偶尔能借上力,可惜他走了,一走就再也没有消息。剩下的州同、州判、巡检、参将、守备都是刚刚调来,还没来得及拉扯上关系。这样的事官小点又罩不住,吓唬不住人。
可咋得整哟?可咋得整哟?兆谦和急得整整一天没吃下一口饭,没喝进一口水,到了第二天早晨,牙床子也肿嗓子也肿,眵目糊粘得眼睛睁不开,他小庙着火,慌了神,赶紧打发人去找仇家。谁想,仆人刚刚走到大门口,正好遇上仇家手里拿着几张纸过来,赶忙让进老爷的书房。
仇家一脸谦恭,问:“兆老爷,咋得,不舒服?”
兆谦和才用热水洗去眵目糊,勉强睁开眼睛,赶忙站起,伸手示意,让他坐下。仇家接着问:“啥子事嘛,急得上火......上这么大的火?”
“没啥子事。只是…只是心里有点憋燥,小女这一去,家里家外这一大摊摊事,都得我操心......唉,累的,全是累的......”兆谦和并不愿意说实情。
仇家心里话,“小女”没去的时候还不是吃在我家睡在我家,能帮你啥子忙?哼,不一定又赚算谁,没赚算成,憋燥的呢。他一边揿着脉,一边说:“兆老爷,你这是一股子急火,心火肺火肝火一齐来,得赶紧调理。”
“咋个调理?”
“第一重要的是静养,啥子事也别过问,啥子事也别操心,全交给下人。你自己找个僻静地方,安安静静歇息个十天八天,吃几副汤药,没个不好的。”
兆谦和眼睛一亮:“你是说让我躲出去?远离那些泼烦事,远离那些乱糟糟?嗯,主意是好主意,可…可…我还是走不开呀!”
“咋个,为哪样?”
“你想再有十天八天,园子就要竣工了,咱们请的客人也该陆陆续续来了,不该马上着手准备?再说,我…我躲哪儿去呀?没得地方嘛。”
“你就躲进准提宫,让灵峰的那几个小沙弥伺候几天。一会儿我先去趟准提宫,跟灵峰说好,明日个你就过去。请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包你料理的妥妥帖帖。哎,定了没有,到底哪天?”
“你给我当总提调?不是说好你专管厨房这一块吗?都管上,你顾得过来?”
“你安心养几天病,精精神神回来,等着喝酒好了。我铁定给你料理得滴水不漏,把心放肚子里去吧,兆老爷。”
“行,就这么办。你去安排吧。哎,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让你叫我紫云,叫我紫云,咋个就是不听呢?”兆老爷绝对是个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的人,每逢有求仇家的时候,总是要强调一番,不要称呼兆老爷,叫我紫云好了。
仇家没采他这个茬,接着问:“到底来多少人?你给个数,我好安排呀。”
“粗算下来,得二百六十多人。八个人一桌,得三十三席,你就按照三十七八席准备好了,不怕剩下,怕得是不够。”
“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吗?”
“这是名单,你拿去看吧,上面姓名官职与主家的关系写的清清楚楚。安排座位的时候,要记住现任官员和退隐致仕官员要分开,文官武官要分开,无官无职的商人、财主单独坐,有功名没功名的读书人单独坐,掺和不得。”
“要得。我记下了。”
“哎,你手里拿的啥子?”
“我粗粗地拟个菜单,拿来请你的示下呢。”仇家将几张纸递上去。
“我看看,我看看......”兆谦和赶紧接过。
几张夹竹纸上,蝇头小楷,刀刻一般工整,一笔王献之,丝毫不苟。兆谦和一页一页翻着看,先是燕菜席,四十九道菜,接着是全鸡席,四十九道菜,再接下来是豆腐席,也是四十九道菜。
兆谦和把燕菜席和全鸡席的菜单子放在桌子上,先捡着豆腐席菜单子看,只见上面写着:
吉 庆 豆 腐 宴 席
冷 荤 类
腰花豆腐 肚丝豆腐 肺片豆腐 鸡米豆腐 兔丁豆腐 鸭掌豆腐
松花豆腐 火腿豆腐 ( 共八道 )
烧 炒 类 ( 一 )
一品豆腐 双喜豆腐 三才豆腐 四时豆腐 五福豆腐 六六豆腐
七星豆腐 八宝豆腐
烧 炒 类 ( 二 )
千岁豆腐 制军豆腐 侍郎豆腐 中丞豆腐 太守豆腐 大尹豆腐
亭长豆腐 寿星豆腐
烧 炒 类 ( 三 )
葵花豆腐 荷花豆腐 白果豆腐 喜梅豆腐 桃花豆腐 蝴蝶豆腐
榴花豆腐 金菊豆腐 ( 共二十四道 )
蒸 炖 类 ( 一 )
野鸡片炖豆腐 野鸭油蒸臭豆腐 野猪网油蒸豆腐 狍子方炖豆腐
五彩鱼炖豆腐 花面狸炖豆腐 青虾辣味蒸豆腐 泥鳅蒸豆腐
蒸 炖 类 ( 二 )
元宝豆腐 豉油豆腐 蕨菜豆腐 粉蒸豆腐 蜂窝豆腐 鸡茸豆腐
珍珠豆腐 绣球豆腐 ( 共十六道 )
汤 锅 类
福禄寿财喜一品神仙锅 ( 总计四十九道 )
兆老爷一边翻着看,一边问仇家,哪道菜啥子意思,哪道菜啥子意思。这些菜他听说也没听说过,更别说吃过了。特别是啥子千岁豆腐呀,制军豆腐呀,中丞豆腐呀,挠破头皮也想象不出是啥子模样,啥子滋味。
仇家只得耐下性子,给他一道一道解释,从《随园食单》讲起,啥子《随园逸事》、《蓬栊夜话》、《事物原会》呀,啥子《食物本草》、《本草求真》、《食鉴本草》呀,豆腐是啥子人发明的,啥子人发现豆腐能治病疗疾,啥子人府第啥子豆腐菜最出名呀,后人咋个就把这道菜叫了主人的名讳,直把个兆老爷讲得云里雾里,不知东西南北。
讲着讲着,仇家猛得站起,拍着脑门,说:“哎呀,你看我,你看我......要耽误事的,要耽误事的......兆老爷,不能陪你摆谈了,我得赶紧去准提宫呢。”
“要得。你去吧,菜单子留我这儿,客人单子你拿上,先把座位排排。噢,时间已经定了,腊月十五、十六、十七,连请三天......头一天上豆腐席,第二天上燕菜席,第三天上全鸡席,你看可使得?”
“要得,就照你说的办。”
仇家急急忙忙离开兆府,直奔灵峰的准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