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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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想念冰心

与世纪同龄的冰心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十来岁,我的父辈已经是她的读者了。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买了一本旧版的“全一册”《冰心全集》,我至今记得我的父母看到这本书时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兴奋的光芒。

那时我就读了《寄小读者》《英士去国》《到青龙桥去》《繁星》和《春水》,在写母爱、写童心、写大海的同时,冰心同样充满了对国家和民族的忧思。

五十年代我读过她的一些译作,像泰戈尔,像纪伯伦,我真佩服她的博学。

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我才有机会与她老人家有所接触。她永远是那么清楚、那么分明、那么超拔而又幽默。她多年在国外生活和受教育,但是她身上没有一点“洋气”,她是一个最最本色的中华小老太太。她最反感那种数典忘祖的假洋鬼子。她八十年代写的小说《空巢》,表达了她永远不变的对祖国的深情。她关心国家大事,常常有所臧否。她更关心少年儿童,关心女作家的成长,关心散文创作。她既有时人们爱用的“有机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之心,又深知自己的特色,知道自己适合做一些什么,她不是只知爱惜羽毛的利己者,也不是大言不惭的清谈家。

她常常以四两拨千斤的自信评论是非。她说一件事怎么样做就是“永垂不朽”而换一种做法就是“永朽不垂”。她说她不喜欢的一本刊物“只消改一个字就行了”。她的话令人忍俊不禁。她会当面顶撞一些人,说“你讲的都是重复”。而对她不喜欢的人不自量力地去求字,她就问:“你带了纸来了吗?你带了笔来了吗?你带了墨来了吗?没有这些,怎么写字呢?”她说起她的这种“狡猾”地摆脱纠缠的故事,自己也禁不住得意地大笑。

她更乐于自嘲。她刻一方印章“是为贼”——隐“老而不死”之意。她自称自己是“坐以待币(毙)”,她解释说是坐在家里等稿费——人民币。在她的先生吴文藻教授去世后,她说她已经能够做到毛泽东倡导的“五不怕”——不怕离婚了,此外她已年逾九十,所以不怕杀头,也无官可罢无党籍可以开除。一九九四年她大病过一场,我去看她,她说:“放心,这次我死不了,孔子活了七十三,孟子活了八十四,谢子(指她自己)呢,要活九十五。”如今,九十五早已超过了,这就是“仁者寿”的意思吧。

然而对于国家大事,她是严肃的,她拿出自己积存的不多的稿费捐赠给灾区人民,她又拿出自己的钱办散文评奖。

她近年身体益弱,有一次我去看她——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清醒的。后来,她的身体又奇迹般地恢复了。有一次我又去看她——她正在接受一家电视台的采访。我劝她,不必满足一切记者的要求,您累了,闭目养神可也。她回答说:“那不等于下逐客令吗?那怎么好意思呢?”

我过去说过,冰心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文艺生活里一个清明、健康和稳定的因素。现在她去了,那么,回忆她、阅读她,这也是一个清明、健康和稳定的因素吧。在遇到困扰的时候,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在悲观失望的时候和陷入鄙俗的泥沼的时候,想想冰心,无异一剂良药。那么今后呢?今后还有这样大气和高明、有教养和纯洁的人吗?伟大的古老的中华民族,不是应该多有几个冰心这样的人物吗?

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