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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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心碎布鲁吉

什么是美?我对各种美学主张及其争论十分缺少研究。我只能说一说个人的体验:美是一种解决,是一切矛盾焦虑和痛苦的伸展和提升、碎裂和逊退。美是一种宾服,美是一切武装的自动解除。你无法想象美的诞生美的构成美的靠近,面对着美你只能怀疑自身驱逐自身。美是颤栗是哭泣是消融是愧悔是毫无办法。美是一种牵肠挂肚的怜惜,愈是迷人愈是眷恋就愈是揪着心提着肺捏着肝地恐惧——你生怕这一切不设防的天真与纯粹的美丽在转瞬间失落坏萎——你不知道这美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你觉得美是那样的靠不住,不堪一击。而美又是一个高峰,在这个高峰上生与死的界限当可泯灭,瞬间即是永恒,永恒转眼空洞。目的与过程的界限也将会泯灭,满足即是焦渴,酸楚引入极乐。芥子与宇宙的界限渐渐泯灭,精致极处是恢宏,无垠无迹却又重负惨淡的匠心。人与天,我与你的界限自然泯灭,人心亦天心。而有与无也早已化为一体,存在成就了寂灭,而大块终归于无形。

是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一日的清晨,五点多钟我们就起床做好了准备,呼吸着德国乡间的清洁美丽的空气。欣赏着朝霞下绿草地上的孤独的老马。老马的从容平静令人泪下。我们注视着已经开始结果的樱桃树和门前的爬满墙壁、一直爬到了我们的二楼百叶窗口的攀缘红玫瑰。我们感到困意难消,连连哈欠,同时又惊异于人们为什么那么贪恋于夜晚的活动而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纯美的清晨——这人间获得的最宝贵的礼物。

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一点,友人励心与她的儿子米切尔驱车到达了我与妻小住的科隆市附近朗根布鲁希村海因里希?伯尔别墅。他们睡眼惺忪却也是兴致勃勃地驾驶着一辆墨绿色的大众牌旅行车,载着我们开始了比利时、荷兰之旅。

十五分钟后,我们到达了德比荷三国交界处的德国城市亚琛:那里有古老的巴洛克式教堂与故宫广场,有古色古香的酒吧,像是“拉洋片”中的一幅图画,还有街头的滑稽铜雕。几天前我们来这里盘桓过一个晚上,流连赞叹不已;而这次只能狠心匆匆掠过。这也是无常一例么?

又过几分钟就到了德比边境。根据“根申协定”,德、法、意、荷、比、卢六国互免签证,取得了其中一国的签证就等于取得了六国的签证。边境虽有边防标志和边防机关,也有停在那里的货车等候检查,但对于小客车却连看一眼也不需要就让它们毫不间断地风驰电掣,长驱直入,宛如已经世界小同。我觉得有点新奇。我突然想到,由于早起急躁,我竟连护照也没带在身上,那么即使顺利入了境,碰到住旅馆等需要护照的地方岂不麻烦?但励心和她的儿子说,这也不会产生任何问题。森严的国界在这里给人以完全不同的感受。

说是比利时没有太大的特点,不过旧房子多,布鲁塞尔又是北大西洋公约与欧共体所在地,比利时人称之为欧洲的首都。最不同的一点是,比利时的高速公路修得特别好,夜间,漫长的高速公路上灯亮如同白昼,这是因为在世界处于两极对立时期,北约考虑到战时的需要,这些公路平时是公路,而一旦打起仗来,就要作为备用飞机跑道摆在那里。我想起了一句带洋味的老话,叫做武装到了牙齿。

于是开始了在比利时的忙碌,我要说的是疲劳的一天日程。先是到滑铁卢古战场参观大败拿破仑的著名战役的纪念馆、纪念塔,并观看了风光影片,使初中时学过的历史复活起来,炮火隆隆,马刀闪闪——原来一切往事都有自己复活的契机,往事依依,时间永远,思之幽然。然后是到布鲁塞尔市郊的“原子球”里。“原子球”是一座别出心裁的建筑——雕塑——旅游景点。远远就看见了它的巍峨宏大,以分子结构的造型来修建一座建筑,我们这些游客从一个个球即一个个原子,通过圆柱形通道即一个个原子链向另外的球钻去。这也是把科学主义发展到极致了吧。

晚上在根特市旅比华人作家张平开的餐馆里与当地侨领以及中国驻比使馆的几位官员一起用餐。吃完饭,已经十点多了。说实话,我已感到疲惫不堪。但是主人说是近处还有一景不可不看,说是某一次一个来自国内的客人看了,认为此地不来就等于白走了一趟欧洲。于是,只好且信且疑地前去。心想,世界上的各种景观我见过的也不少了,欧美亚非澳,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我也都去过了,果真还有什么殊异其趣的新奇美丽就在这边不成?

便走到了一条铺着石板的街,两边大体是二层小楼的住户,每幢小楼的顶部都用不同的古朴天真的手写字体标明了楼房建筑的年月,最早的有十七世纪的,其他也早于百年以前。原来这里也与英国一样,人们有点厚古薄今,人们不是在追逐时髦追逐现代化,而是在追求古雅和稚拙,追求一种历史感,并且从历史的存活与得到保护当中安慰自己,因为我们在经过一个短暂的热热闹闹的过程以后也终将与这些老房子一样进入历史凝结成历史。不知道这是一种文化品位一种对于并没有什么金刚不坏的永久的世界的悲哀,还是现代得太足太腻之后刻意寻找的一种新的心理的补充和平衡。

每幢房子的结构布局都各有不同,但又具备着同一种风格:简朴和装饰美,实用价值和观赏价值。我觉得这些房子还传达着一些趣味,如果不说是一些幽默淘气的话。不然,又何必那么千变万化,自出心裁,着意经营?小楼并不高大,粉刷得五颜六色,门窗都如浮雕。各种几何图形变化搭配,窗子有矩形的,有梯形的,有六角形的,有宽边框的,有无边框的,有正对着街心的,有斜对着街面的。楼房的阳台上摆满了鲜花绿叶,红黄白紫。这与其说是一些房屋,不如说是一系列细心摆弄的艺术品展览品。愉悦我们的街巷,愉悦我们的生活,愉悦我们可怜的自身吧,这些房屋的主人肯定有这样的一个共同的心愿。

拖着疲乏的却不可能是不开心的步子,在这样一个令人愉悦的小街走了十分钟,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广场。当地的朋友解释说,这里每一个小区都有一个广场,这个广场是比较大的,因为广场的一侧是市政大楼。这个市政大楼不看则已,一看,让人惊呆了。

你不会想到它是市长办公的地方。它更像是一座象牙雕刻的放大。它太花哨,太具有装饰性了。这不是办公楼,而是布鲁吉市的、整个比利时的一个摆设。说摆设又太轻佻了。因为这座建筑是那样的应该叫做呕心沥血地投入。灰白色的条石,哥特式的一个又一个尖顶,有的似乎是用尖顶包装的烟囱一类设施,有的则只是装饰性的“宝塔”——其色彩和形状堪称是“象牙之塔”。这种宝塔迎面的最大的有四座,四周的就更多了。这种塔上长满了“刺”,我不知道它的造型是来自仙人掌科植物的启发,还是模仿什么欧洲的狼牙棒式的兵器。斜陡的房檐上露出了五排褐红色的天窗,好像是灰白的背景上绽出了几朵红花。窗子与门廊则是桃拱形的,每个窗子上方都是几个重叠的铁棱花。窗内与门廊内呈现出一种幽暗的深邃。建筑的下方则是各种精雕细刻的花饰和既有人间性也有神性的一组雕像。市政厅对面的文献中心是一个雕塑群,古典的英雄式的铜雕被刻有民间风味的浮雕的大花岗岩石座托起,映出华灯初上的光和影。初夏的夜晚的背景与古老的建筑的精美令人震撼。你立即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精美所折服。你不由得伫立在那里。你无言建筑也无言。无言却又那样充满了情意。你在古老的欧洲建筑面前体会到了人的热情、愿望、智慧、想象、工作与天真。你可以想象修建她的时候修建她的人们是怎样的充满了爱惜、精诚和向往。人们经营她像经营自己的无法经营的梦。修建她的人们早已无影无踪,而建筑因了年代的距离而更加迷人。人怎么可以下这么大、我要说是这样傻的功夫去修一座房子?不是为了实用,不是为了排场,不是为了豪华,不是帝王的坟墓如埃及的金字塔,不是巨大的教堂以表达一种超自然的神奇的信仰,也不是皇家的宫殿以象征权力与威严。人们这样修建一所奇妙而亲切的房子,难道只是为了它的美丽?美丽是什么?美丽能给我们带来什么?美丽有这么重要么?我们忙于吃喝,我们忙于生存,我们忙于战斗,我们忙于辩论,我们忙于工作和算计,我们常常武装到了牙齿……我们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白白侍候美神!多少巧思,多少精力,多少情感,多少时间和财富付给她了。你又能拥有她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呢?呵,说到底,谁又能拥有美呢?可怜的人类呀,你永远不能得到自己的创造自己的劳动自己的心血哟!你永远得不到的最好的东西。美,说到底,只是为了后人的瞬间的感动的哟!这不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你与她匆匆邂逅,在天色已晚的时刻,在你疲惫不堪的时候。也许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也许一生没有这么一次机会。也许你最终只能与美擦肩而过,也许居住在她的近旁的人也没有条件欣赏她和沉醉她,而世界上又偏偏有那么多的人视美如寇仇……

你似乎有一点醉意。你本来不想来。如果你不来呢?布鲁吉还是布鲁吉。然而,你还是你吗?你没有因了布鲁吉,因了对于布鲁吉的喜爱而有什么不同么?你跟随向导转到市政厅的后面,是剥落的黄砖,是巨大的樟树和深厚的灌木,是小小的石桥,是开满小野花的绿草地,是潺潺的溪流,是水面上的白鹅,这里又是一个小世界。

再走几步,是一些老人露天喝咖啡的地方。你觉得他们的生活其实很狭小很单调,缺少狂风暴雨,虎啸龙吟,布鲁吉这里的老人其实都是一些边缘人。是他们应该羡慕我们吗?或者相反?或者只是各有各的命运而已?

然后是小小的教堂,小而精致,即使最小的教堂也是矗立着伸向苍穹的永远的十字架。然后又到了河边。然后是一座花园的古老的墙壁。酒吧。店铺。钟声。碧绿的攀缘植物……

……我已经困倦得滴里当啷。我只觉得那么揪心,那么甜蜜,那么健忘,那么心碎碎的,心痛痛的。人的一切,让你爱得惜得怨得恨得好心疼噢。

199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