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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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印度纪行(1)

二○○一年十二月五日至十七日,我与熊召政、余光慧、何向阳、钮保国等一道,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代表团出访印度。此前我已访问过四十来个国家和地区,出行八十多国(地区)次,但访问印度是我自己特别提出要求来的。印度对于我来说,或者不只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别样的世界,别样的感受,意义非同寻常。访问中访问后观察印度,揣摩印度,思考印度,萦绕于心,久不能忘。零碎记之,不敢不与读者交流共享。

美丽的印度石窟

印度的大小石窟极多,佛像与印度各种宗教的石雕与壁画多不胜数,其最大特点是美,人间性的美。

印度的神像其实就是完美的人像,丰满,浑圆,曲线,充溢着生命的动人的光辉,其实是十分性感。在我们重点参观的爱罗拉与阿旃陀石窟中,你感到的首先是满足与沉醉,是欣赏与呼应,是亲切与吸引,而不是在欧洲乃至在中国进入一些宗教遗迹时的那种敬畏与膜拜。例如埃及卡纳克神殿使你感到的是超人的宏伟,德国科隆大教堂使你感到的是高高在上的神癨。而阿旃陀的石窟给你的冲击是人间的特别是两性的美妙绝伦。当然这种性感得到了足够的升华,它与其说是肉的不如说是灵的,更正确地说,是从肉体的完满而走上了灵魂的圆融通彻。它拥有一种肃穆、喜悦、和谐、圆满、自足和平安;甚至它的欢喜佛也是充分地宗教化了的,即已经上升为一种仪式,一种对于神与它创造的人类的赞美,一种拜天祭地的歌舞。观印度的欢喜佛而邪念杂念顿消。它绝对不包含暴力倾向,不包含病态和变态的疯狂凶恶倾向,不像某些欧美的艺术作品所表现的那样。它是形而下的,因为那丰满的肉与曲折的线;它又是充分形而上的,神学的,因为那神情,那充盈,那慈祥,那永远的欢喜。据说印度人特别认为人体成为S形是最美的,在我们二○○一年十二月八日参观的奥兰加巴德的阿旃陀石窟(唐玄奘的《大唐西域游记》中曾经描写了此窟)中最有名的舞女像的身体就是S形的。我从中也想到了盘膝而坐的姿势。在这些神像与人像中找不到一个死角,一个硬折。在身体的曲折中,体现了柔韧,体现了丰盈,体现了灵活(死人才是僵硬即强直的),也体现了——我以为——一种虔敬和谦卑,一种信仰与反思;这就与例如百老汇舞蹈的那种极力伸展张扬和炫耀释放性的动作、姿势成为鲜明的对比。

奥兰加巴德的装饰布画大多取材于石窟雕像与壁画,在深色布上用鲜艳的天然颜料作画,极具观赏性。其中的女像也是极尽窈窕与丰满。顺便说一下,儿时读诗“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我一直分不清什么叫窈窕什么叫苗条,我还以为苗条就是窈窕的俗称呢。这回好了,到了印度就知道什么叫窈窕了,而且是丰满的肉感的窈窕,又是诗一样歌一样舞一样的窈窕。布画中的女子侧影尤其动人,侧影只画一只眼睛,如我们的皮影,然而一只眼睛的女子更加妩媚窈窕,亭亭玉立,端庄娴雅,圆润天成,令人神往。

印度人的美绝不一味强调苗条,不强调减肥,它的神像也好,电影明星歌星也好,都是既灵动又丰满的。他们承认体形的美,也承认肉体的美,更承认精神的美。神就是人的完美化,神就是人的理想的体现与升华。这是我这样一个非信徒在访问印度中所得到的神学与美学启示。

阿育王

这次访印似乎与阿育王有缘,在新德里,住在阿育王饭店。在奥兰加巴德,住在阿育王分店,在加尔各答,住在阿育王机场饭店。而十二月六日我们代表团全体成员与我驻印使馆文化处的两位外交官共同观看的电影就是宽银幕彩色大片《阿育王》。

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位君主,在位于公元前二七四至二三七年(当了三十七年国王,连任期够长的了),以仁慈与将佛教定为国教而有名。他为了征服马哈那底河和哥达维利河区域而大举用兵,虽然取胜却因给人民造成的苦难而懊悔不已,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印度看一个电影,是我提出来的,我当然不会忘记当年《流浪者》在中国的轰动。我也知道印度每年有上千部故事片的产量。我们看的完全是一部大片,有许多群众场面与战争场面,连印度片中惯有的歌舞场面也极宏大。故事主题似乎未离阿育王的本事,但加上了一段爱情故事:说是邻国有一位躲避权力斗争的公主,与不愿意参与权力斗争的阿育王相遇。双方都没有暴露身份,以平民的身份相爱了。后来二人都掌握了权力而且兵戎相见,阿育王虽然战胜了,但发现战败者的统帅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并从情人那里听到了冤冤相报的威胁,乃大彻大悟。

印度影片皆有大量歌舞,此片亦不例外。女演员是当年演“流浪者”拉兹的演员的女儿,能歌善舞,身手不凡,把人的美丽与歌舞、动作、姿态、声音、语言、特别是神韵的美丽结合起来,令人叹为观止。这里不乏调情与男女相互吸引的表现,但都化为歌舞,化为形体的技巧与轻灵,化为美的表演,化为一种艺术的气质和一种驾轻就熟的本领,化为赏心悦目的美丽而绝对不化为直奔主题的生理操练。例如你看着男女主人公唱着跳着身体愈来愈贴近了,尤其是脸愈来愈贴近了,已经差不多挨上了,如果是好莱坞的片子马上就是一个大而深的kiss了,又要磨嘴皮子,又要卷舌头了;而在这部印度影片里,但见女主人公一躲,脸上显出更加勾魂夺魄的笑容,身上做出了轻巧活泼纯洁而又自尊自信的动作,既充分展示女性与两性之间的相吸引相爱慕的美丽,又充分和巧妙地保持了人的特别是女人的矜持与不涉隐私。哪个更好呢?一般地说,还是印度方式好。不知道我们的一些热衷于性描写的男女作家能不能同意我的意见。

影片的武打场面亦自不凡。拍武打,印度人恐怕拍不过海外、香港与大陆的华人,他们上哪儿找李小龙、成龙、李连杰去?于是它走印度人自己的路:它是完全地歌舞化了,不是真打,不是功夫,而是变成古代征战的大歌舞。其实我们的京剧不也是把武打戏曲化乃至部分地杂技化了吗?

有人评论说印度电影不怎么现实主义,这种歌舞化的电影确实与写实手法有较大距离,它的观赏性似乎大大超过了现实性和教育性。有人说印度人常常生活在自己的梦里,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不对。反正我们都很爱看印度影片。

到了孟买,这是印度的最大城市,是电影生产中心,号称印度的好莱坞。我们与文学院的同行们座谈的时候,问他们是否喜欢影片《阿育王》。出乎意外,一致回答不喜欢,说是没有什么新东西,说是影片投资很多估计要赔本,说是影片的票房不佳。到了加尔各答,是一个印度共产党执政、到处挂着镰刀斧锤红旗的地方,问问那里的文化人,也同样回答不喜欢《阿育王》,因为影片里的情节于历史无据,是胡编乱造的。

我们反省,我们对印度影片的评价大概也属于老外眼光吧,老外是看不太准的,老外爱看热闹与奇特的东西,老外不知道前因后果,社会与历史背景,特别是已有的创作积累,也就看得浅而歪,倒也不足为奇,至少我们的老外评价并无不良企图。从此想开去,叫做推己及人,从此我们再见到老外对中国文艺的奇谈怪论与特殊口味,莫名其妙的观感等等,也就只能付之一笑,不必少见多怪,拿着棒槌当针(真),更不要唯人家的驴首是瞻了。

泰姬陵

就在我们出发赴印的那个白天——顺便说一下,由于中印尚未直航,我们是先在午夜乘飞机到新加坡,次日中午再转机到新德里的——恰好中央电视台播送介绍印度泰姬陵的风光片,这个陵真是举世无双,它完全可以与埃及的金字塔(法老的墓)或者现代的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依山面海的佛朗哥墓媲美。所有的到了印度的人几乎都要看泰姬陵。它位于距新德里一百多公里的阿克拉镇,距离不远,但交通可很辛苦。再辛苦也罢,到了那里,看到纯白的大理石巨块,几乎可以称之为镶嵌一般地,严丝合缝地垒起的圆拱形建筑及整个布局,你有一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别一个天地的感觉。这里,纯洁代替了污秽,规整代替了混乱,美妙代替了丑恶,安宁代替了慌张,和谐代替了冲突,肃穆代替了轻浮,宽敞代替了拥堵。人怎么可能想出、做出、完成和保存这样的创造?于是你叹为观止。

而且泰姬陵不仅是一个孤零零的陵墓,陵前的红石铺路与水池映天,也映着主陵的倒影,陵后有弯弯曲曲的河流,陵旁有同样材料的四座石塔以及陵的主门辅门、主要拱顶与四个类似角楼的拱顶圆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离泰姬陵不太远但又拉开了距离的红宫,亦即国王办公的地方,全部用红色大理石建成。从那里望去,可以看到泰姬陵的全貌。这些都使人们感到一种平衡,一种超人间的感受与满足。人间没有天堂么?那就让我们用双手造出一个来吧。资料告诉我们,泰姬陵是一六三一年至一六四八年间建成的,离现在不过三百多年,但已经显得很古老了。它的伊斯兰风格所反映的当时的宗教信仰与今天的印度有别。当然,今天的印度,仍然有近两亿的穆斯林,穆斯林人口居世界各国的第一位。莫卧尔王沙杰汉为他的爱妻比格姆修了这个陵墓。比格姆死时只有三十六岁,是分娩第十四个孩子时猝死的。陵墓位于亚穆纳河边,国王可以从自己的宫殿看到这个陵墓。国王本来要为自己修一座与之形状相同而用黑大理石做材料的陵墓,但未等实现他的愿望,他就被废黜了。不知道他的被废是否与为爱妻修墓极尽铺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