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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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墨西哥一瞥(1)

墨西哥航空公司的波音727飞机从旧金山机场飞起,长体客机升上天空以后就侧转飞行,从北向到南向转了一百八十度,左翼的下垂使乘客感到左侧的地面忽然耸立了起来,连同她的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的长达数十英里的钢架海湾大桥、她的丘陵地面上的高高低低、形状各异的楼,她的卫星市镇的稀落的住宅房子,似乎都在涌向你的舷窗,向你同时伸出许多条手臂,而不远的山峰似乎愈来愈高大而成为难以逾越的屏障了。

稍一分心,山峰、海湾和城市已经不知所去,机下只有薄薄的云雾,云雾下面依稀可见的地面似乎是荒凉的,因为她不是墨绿,而是褐黄。从空中俯视下去,地面的颜色其实和地图标示的颜色相当接近,大海是天蓝色,丰饶的平原是绿色,而荒凉的山岭是深浅不一的褐黄色。

我是在去墨西哥吗?我再一次问我自己,就像在取机票的时候,在办理登机、出(美国)境手续和托运行李的时候,在机场第31门候机室等飞机的时候,我都问过自己一样。我知道墨西哥是一个遥远的、美丽的、有着古老的文化传统的国家,我知道她是一个与中国有着许多共同的或者类似的经验,有着许多共同语言和友好情感的国家,我还知道,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拉丁美洲文学,在世界文坛上占有了愈来愈重要的地位,前不久有一位美国女作家在北京告诉我,拉美文学是当前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学现象。(当然,我想,她所说的世界恐怕只是指西方世界。)特别是,当我知道,除去周而复同志曾经以政府副部长的身份访问过墨西哥以外,我是第一个以作家身份访问墨西哥的中国人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兴奋,不感到自豪和使命的重大呢?

当然,我是在靠近墨西哥,在我的机票上,在飞机的外壳上,在空中小姐穿的墨航制服的胸前,都有明显的鹰头与“M”(墨西哥国名的第一个字母)的标志,飞机上广播一切事项都是先用西班牙语,机上的服务,显然比美国的一些航空公司的飞机服务更殷勤也更周到,她们不但免费提供午饭和软饮料,而且免费提供法国红、白葡萄酒和啤酒以及水果……而且,听,机上的广播告诉乘客们,现在已经是在墨西哥的上空了。

云慢慢地散去了,飞机似乎飞得相当低,山岭和丘陵,丘陵和山岭,像陆军战棋棋子一样大小的房子,都是墨西哥的。我想今年或者明年,我应该写一篇小说题名为《地的脸》,和《夜的眼》《海的梦》《心的光》《深的湖》《春之声》同属带“的”(之)字的三字型命题。大地的面貌、表情、微笑或者皱眉,美或者丑,严厉或者温情,狭长或者阔大,粗俗或者幽深,是那样的多样和多变,就像“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样,我们真该开开眼界,放宽胸怀,去见识见识,研究研究呢!

似乎是为了回答我的愿望,我的情思,大地向我开始展示她罕见的容颜:陆地和海,海和陆地,这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出于大自然的手笔,雄奇的线条中包含着妩媚,它神秘而又自如,好像产生于某个伟大天才的信手一挥,它亲切而又明晰,好像垂手便可以提取此线条如提取一条丝带。然后是风平浪静狭长如一匹蓝缎的海,洁净无瑕如玉,完整地镶嵌于两条海岸线之间。才越过一条弯曲的海岸线,才飞行在秀丽端庄的蓝海之上,已经看到了迎面渐渐推过来的另一条海岸线,更长,也更有力。而海,愈加脉脉有情,显现那蒙娜丽莎式的凝重的微笑。海水深浅不一,有的深蓝,有的浅蓝,有的发绿,有的绿中有黄,是辉耀闪烁的阳光,阳光中还有点点白帆、渔船、小岛、沙滩,海是动的,海岸线是动的,诸种光辉和颜色是动的。笑容本来就是一种推移变化的动态,一种内心的交流,一种宇宙和人之间的信息的传递,一种刹那间的会心的快意……哦!

“请!”坐在我后面的一对中年夫妇向我打招呼,我想他们大概是看出了我狂喜如醉的神态,也许我不自主地发出了惊叹的声音,那陌生的墨西哥男人递给我一张地图,指着那狭长的腋窝一样的海说:“这就是加利福尼亚湾,美极了!”

原来如此,我们的飞机从旧金山起飞,经过了洛杉矶和圣地亚哥的上空,又穿过了狭长的加利福尼亚半岛,正飞在加利福尼亚海湾的海面上,即将飞上墨西哥本土。那起伏的山峰,大概就是西马德雷山脉。我仔细地看着地图,再抬头透过舷窗鸟瞰,我想寻找出前面的海岸线的曲里拐弯是不是同样地标在了地图上。我对比地图上的加利福尼亚湾和大地上的加利福尼亚湾,好像关防工作人员审验护照上的照片与持护照等待入境的本人,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地图是这样真实、鲜活、充满了生命,代表着大地的面容。虽然我并没有找出相应的海岸线,也许那张地图的比例太小了,然而它们终归是一致的。

“你是从日本来的么?”彬彬有礼的旅伴问我。

“不,我是中国人。我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我是作家,应邀去访问你们的国家。”

我的回答使他的脸上显出了惊喜的表情,他的妻子本来在一旁沉默着的,也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并向我微笑致意。

我高兴,我自豪。在美洲访问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被当做日本人,买了东西或者吃罢饭付钱的时候对方不止一次对我说“阿里嘎多”,还有一次我在一个汽车加油站被一位南朝鲜人认作同胞,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要清楚地宣告我是中国人,我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中国人正在走向世界。

“那太好了!墨西哥是非常美丽的!”旅伴告诉我。当然,我深信无疑,就拿这加利福尼亚湾来说吧,美得令人心醉。快点飞吧,波音727,让我快一点踏上墨西哥的土地!

从六月十五日到二十二日我在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呆了一个星期。

这是一个庞大的城市,当飞机来到市区上空,看到密密麻麻的建筑物、道路、汽车、绿地、人流之后,居然又飞了那么久还不到机场,使你在天空就为这个城市的一望无边而瞠目。楼房连着楼房,汽车挨着汽车,街道依着街道,商店傍着商店,摊贩望着摊贩。连天主教堂似乎也是一个又一个,遍地都是。人们告诉我,现在,它有一千四百万人口了,超过了全国人口的五分之一。

这是一个热烘烘的城市,虽说是位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号称气候凉爽,毕竟地处北回归线以南,比到了六月还要穿毛线衣的旧金山热多了。而且,街两旁是高大的棕榈、芭蕉……这些树中的望族呈现了特有的亚热带气氛。这里的人们的皮肤大多呈现着某种棕红健壮的颜色,表露着更多的夏天的热力。

这是一个世俗的、喧嚣的、拥挤的城市。小汽车缓缓爬行,几乎要在每一个路口停下来等候绿灯。虽然有严格的交通规则,但是仍然不时有抢行强行的车和人,过马路的狂奔颇类于玩儿命。大汽车走在街上,不但放肆地嘟嘟响着马达,而且冒着黑烟。人们在睡梦里不但要听取这一切车辆的噪音,而且听得到头顶的飞机发动机的强音。卖橙子汁的当着你的面用鲜橙子轧出金黄的汁液,热蛋糕上流着巧克力和奶油。在我到达墨西哥前不久,墨西哥货币比索突然大幅度贬值,贬值的趋势有增无已,人们纷纷在抛出比索兑换(也许是抢购)美金。

这又是一个活跃的、冲动的、富有革命气氛的城市。大选前夕,街上到处是执政党的新的总统候选人的巨幅照片,还有一处用灯光组成的他的巨大的头像。墙上刷写着大字的竞选口号和政治标语,独立,繁荣,进步……执政党所执行的帮助贫民的政策至少有一点是令我这个局外人赞许的,不管物价怎样飞涨,面包价格严格地限制在最低水平上,两头尖的咸面包,我想按中国量制至少有二两,每个比索两个,折合中国货币,每个不到两分钱。而且,所有的超级市场、食品店都卖面包,并无抢购、脱销、排队等情况。同时,在竞选前夕,左翼政党也联合举行了一次大游行,浩浩荡荡,红旗招展,还有不少以镰刀斧头为标帜的旗子,这种场面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这是一个民族的城市,又是一个国际的城市。在墨西哥城的国际机场我用英语询问问题时屡遭碰壁,机场工作人员冷淡地回答我说:“我不懂英语。”这种情形,在我去过的西德国际机场,在我过境的东京国际机场,以至在我国的北京、上海、广州国际机场,都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她离美国是这样近,美国规定寄往墨西哥(还有加拿大)的邮件邮资按美国的国内标准计算。在这儿,脍炙人口的一句名言是一位前总统说的:“墨西哥的麻烦在于她离天堂太远而离美国太近。”一位墨西哥学者在与我共吃午饭的时候干脆告诉我:“我们希望中国更强大,足以与美国抗衡。”他又说:“西方有一句谚语,和魔鬼一起吃饭的时候要用长柄的勺子,我希望中国人与美国的资本家打交道的时候要用长长的筷子。”(意即保持距离和警惕。)

这里的国际气氛、世界城市的气氛又是那么浓郁。根据我的东道主墨西哥学院的安排,在短短的一周里陪同我参观、访问的不仅有墨西哥的汉学家,而且有美籍、英籍、西德籍的研究中国的学者,当然,还有来自我们本国的交流学者和留学生。墨西哥城街道的名称也很有意思,威尼斯街、维也纳街、罗马街,令人想起欧洲,(顺便提一下,托洛茨基的旧居就在维也纳街。)连商店和商品的名字也采用世界各城市和国家的名称。我在墨西哥城逗留期间住宿的一家公寓下面是意大利商店,我还以为它那里是专卖来自意大利的商品的,经询问后才知道不是,它经营的是道地的墨西哥国货,“意大利”只是商店的名称罢了。在我居住的公寓的对面,一个规模甚大、卖高档商品的百货公司,则是以英国的城市“利物浦”命名的。此外,短短几天,不论是从街头的广告牌上还是从电视荧光屏的广告上,给我以深刻印象的一种球鞋的牌子是“加拿大”,然而,这种鞋并非加拿大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