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头银丝的苍老容颜,颤巍巍地扒开其它犯人,用他那枯如树枝的双手攀着铁栅,用尽全身力气将身躯站直,努力地想要朝止颜的方向再靠近一点,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哑声音:“雪薇……雪薇……”
止颜转过身躯,眼睛定定地望着身陷牢笼、满面沧桑的老人。不知为何,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她的心突然疼痛不止。他是谁?他为何叫着母亲的名字?父皇说母亲在会封已经没有亲人了。母亲也从没提起过她还有亲人在世!可他明明叫的是母亲的名字……止颜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看起来年纪很老,大概有七、八十岁……苍老的脸沟壑密布,两眼散发出混浊的光芒,却睁得大大地望着自己,显得有些怕人。
“大胆放肆,这是当朝公主。你一介牢犯在这儿捣什么乱……”陆师爷严厉的声音打断了止颜的思维,她突然觉得那两撇胡子非常厌恶。
“哦……不是……你不是雪薇……”嘶哑声音再度响起。他看清楚了,她只不过和雪薇的背影有些相似。雪薇现在应该有……他扳了扳手指,雪薇应该有快四十岁了,眼前的公主比雪薇年轻许多。老糊涂了,她是公主,不是雪薇,不是雪薇……不是……两眼一下子淌出泪来。雪薇,我的女儿,你在哪里……你让爹爹上哪里找你……他嗫嚅着干瘪的嘴,身体重新变得十分佝瘘,像一张撑不开的老弓,自顾自地扒开众人蹒跚着又走回角落,只剩满头银丝在止颜的眼前晃啊晃啊……
“公主,你怎么了?”红叶扶了扶她晃动的身躯。只不过是个神志不清的犯人,公主她……
“没什么!可能认他错人。走吧,回驿馆!”止颜又惊又喜地定了定神,那老人和母亲一定有什么关系,眼下当着众人尤其是巴尔顿,再不能横生枝节,只待回驿馆再做打算。
回驿馆的路上,她心里一直盘算着,应该怎样再见老人一面,她一定要弄清楚他与母亲什么关系。闭上眼,母亲端庄大方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
“颜儿看……这是什么字?”母亲抱着小小的她,用手指着绢帛上端正的‘雪’字。
“这是‘雪’字。母亲,颜儿说得对吗?”母亲从不让自己叫她做‘母妃’,而是让她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叫‘母亲’或‘娘’。止颜一直都很奇怪,却又不敢问。
“那这个字呢?”母亲用手指着‘雪’后面笔画繁复的‘薇’字。
“……”止颜摇摇头,字太复杂,她不认得。
“这是‘薇’字!这两个字加起来就叫‘雪薇’,是娘亲的名字。不可以不记得哦!”母亲慈爱地教她认那两个字。
从那天起这两个字就印在她心里,她知道,母亲的名字叫‘雪薇’。因为母亲姓梅,所以父皇给母亲的封号便是‘梅妃’,后宫除皇后之外的四妃首位,宠爱之情不在话下;母亲住的园子自然也就成了‘梅园’。梅园在母亲过世后渐渐荒废,在她十五岁那年,岚哥哥下令将其拆毁。岚哥哥对她说过往已如云烟般消散,让她不要再挂怀。可她又怎么能完全忘记那些过往?忘记母亲?忘记安博?忘记那些应该忘记的人与事?她只不过是红尘间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何来如此淡泊的心怀?
止颜恍恍惚惚地被拥着回到驿馆,疾书一封让安伦送给朱大人。一闲下来,牢里老人满头乱蓬蓬的白发又飘进她的脑子,她不敢费心想下去,头已经开始疼了。
“公主,您还要不要游览乌兰江美景?”一个近婢小心翼翼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红叶呢?”
“奴婢叫蓝蕊,大家都叫我蕊儿。安夫人在给您准备午膳。是陆师爷让我问问您要不要游览乌兰江,如果公主您若是决定去他方便做安排。”
“嗯,蕊儿!你的名字很好听。”红叶嫁人了,青兰也离开了,止颜情绪有些低落。
“公主夸赞了。您去吗?”
“蕊儿,你还有家人吗?”问出这个问题,止颜自己也愣了。她现在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蕊儿摇了摇头,用力地咬着嘴唇。
“你也没有家人了?哦,那以后就我们两人做伴吧。”止颜打过蕊儿的手,用力握着,半晌:“李大人和亲使大人呢?”
“李大人病了,在休息。亲使大人也在休息。”
“嗯。我也想安静一会儿,你出去吧。午膳准备好后再叫我。”
“好。”
她很累,淋了雨到现在还没好好休息,斜靠着床头便沉沉入眠。
雨后的阳光少了些狠毒,江面微风徐徐,船桨将清澈的江水翻起层层波谰,荡得很远很远。两岸火红的花儿争奇斗艳,柔韧的柳枝随风起舞。各式房屋向船身后缓缓隐去,一幅美妙的画卷展现眼前。
红叶说,与其呆在驿馆烦闷,倒不如出来走走,当是散散心也好。还真来对了!止颜站在船头,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心境清明。不喜大帮侍卫跟在身上,她知会了陆师爷一声,只带安伦红叶在身边。此刻,什么皇朝、尼亚等一切世间俗世都与她暂时无关。
“乌兰江真的很美。会封确实是好地方。”
“确实很美。”红叶坐在安伦的身边,一只手交由安伦握着。安伦将她斜揽着,一张木头似的脸很柔和,显然也是赞同止颜的话。
“公主,你看,前面那座阁楼,好多人!”红叶兴奋地用手指着远处一处高楼。
“好像都是些文人!”船渐渐地离阁楼近了,楼阁上人头涌动,好不热闹。会封还真是人杰地灵,大好风光不在话下,被吸引前来的文人骚客也不少。民间流传说,一个文人若能在会封崭露头角不消几年便可扬名天下。
“靠岸。去看看,见识见识!”止颜兴起,想要去凑湊热闹。船家很快朝阁楼靠去,止颜快步走上前去,红叶安伦紧紧跟随其后。
阁楼鬼斧神工地建在险峻的峭壁上,左右可鸟瞰会封城全景,向前可眺望乌江沿岸之花红水碧。近看阁楼雕梁画栋,八根粗壮的朱红色柱子撑起两层近二十米高的楼阁,楼顶飞起八只卷翘檐角,蔚为庄严!阁楼正中悬挂一张巨幅牌匾,书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字‘望江楼’,真是好名字!
此刻阁楼内人头攒动,书生才子吟诗作画,非常热闹。看得止颜也忍不住靠上前去。一位蓝衣中年文士在摆放于阁楼正中的桌案上奋笔疾书,边念道:
‘江上江船空,楼下楼台风,鱼跃龙门去,飞鸟入岸中。’
“好诗!”
“真是好诗!”众人一阵感叹。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上场了,提笔便书:
‘江水滔滔东逝去,权财皆为云烟虚,纵使才情论知己,人生闲散四海居。’
“老先生真是淡泊红尘俗世,好意境!”止颜击掌数下站了过去,立马就引来数道目光。道道目光分明不把止颜放在眼里,仿佛在讥笑她:现在是以文会友,你一介女流来凑什么热闹。也有一些对止颜的出现感到十分惊异。世上女子无非有有三种,第一种是无才无貌,第二种是有才无貌或有貌无才,第三种是才貌双全。眼前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已具其一,就不知这才情方面究竟如何。
“这位小姐,莫非也想为大家献诗一首?”一位削瘦的少年俊才轻佻地道,鄙夷之情十分露骨。他已经注意止颜很长时间,刚才这些所谓的文儒秀士他跟本不放在眼里。眼前佳人教人移不开眼睛,一举手一抬足都透出高贵的气息,看起来并非胸无点墨。
红叶在旁笑歪了,看来公主也想露一手。等下公主作完,看你们这些自诩风流的庸才眼珠子不掉一地才怪。当年公主在京城赏花会上文压当朝大学士吴成胜,一度传民间的佳话。从此,皇朝明珠文才出尘脱俗的消息不径而走,还引来一群邻国王子上门求亲,把公主脸都吓黑了,以后再不敢随意显露造次。
只见止颜上前倚栏沉思片刻,玉手撩起云袖,轻拈狼毫,字字珠玑:
‘青江碧水岸花红,鸟语人声万山空,凭栏观景心意笃,不觉人处浮生中。’
待她书完全诗,众人还凝神静气沉浸在诗意中。‘啪啪啪’少年俊才最先拍响,接着阁楼里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红叶与安伦也鼓起掌来,止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其实她也就是一时兴起将刚才在舟上所看到的写出来,实算不得佳作的。
“姑娘不光字迹空灵秀美,还文才无双!此诗寓情于景,确属难得的佳作。老朽佩服!”胡须花白的老者一脸赞赏。少年才俊的眼光则更显深沉。
“先生抬爱了。”止颜一阵谦虚准备抽身,却被少年伸手拦住。安伦见势闪身护住止颜,少年丝毫未退。
“小姐,这望江楼初建,尚无对联。在下有一阙上联,可否请小姐赐教下联?”
“说来听听无妨!”止颜使眼色让安伦退至一旁。少年重回桌案,手起笔落,只见字如游龙、神韵丰润,书法半点不输于自己。众人屏住呼吸,静待其书。刚才见得奇女子文才出众,现在一看少年书法也啧啧称叹。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待书完众人齐声念道,果然绝对。少年写罢,一脸高深莫测,‘唰’地一声抖开折扇,一副静待佳音的模样。
止颜心付,此人确实不简单,看他样子也不过十七八,竟能出如此复杂的题目。‘楼’与‘流’字押韵,首尾呼应,又将‘望江楼’镶嵌其中,将众人望江观景融入文字,的确算得上奇联。止颜一扫众人,沉呤一阵,慧眼一转低呼一声:“有了!”便欣然命笔:‘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诗台绝世,诗才绝世。’
众人在江楼赛诗,将江楼比做诗台合情合理,又点出众人观景颂诗的主题。‘台’与‘才’押韵,对得平仄工整,神韵俱佳!众人再次露出钦佩之色,不少人还竖起了拇指。少年则是扭头又一阵提书,待笔落时,横批也有了:‘江楼赛诗’!
一幅完整的对联在众人的夸赞声中横空出世:
上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下联: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诗台绝世,诗才绝世。
横批:江楼赛诗
止颜向少年投去赞许的目光,以文会友其实不一定有男女性别界限。少年恃才狂傲,他朝必然高中皇朝状元;若真有鸿图之志,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
“小姐,该回去了。”黄昏将至,红叶出言提醒。止颜点点头不顾众人挽留的目光,径自离去,身后留下少年紧紧追随的目光。
“小姐,何日能再相见?”话语随风逝去,只得佳人回眸一笑,衣袂飘飘登船而去。
后话:后世这幅对联便照字体原样刻在了望江楼,世人盛传其为佳话。两年后少年果真高中状元,风头之劲无人能及。世人却不知此奇女子身份,是为一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