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经过一段小路的时候,从身边那排小黄杨那侧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这里是一片阡陌交通的小园子,是尹海棠她们回宫的必经之路,也是出宫的人可能会经过的地段。而那种成一排一排的小黄杨,足有一人多高,另一侧有什么人,这一侧不注意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平日里还好些,今天由于树隙间都被雪塞住了,那黄杨就跟天然屏障似的了。
如果是宫里人,是断然不会这样毫无防范之心,在这种地方乱讲话的。在宫中,随便一句话,被有心人听了去,都可能会成为杀人的利刃,谁还会这般轻率。所以,这讲话的女子必然是宫外之人。
“姐姐,你怎么回事啊?自己不愿意进宫就算了,何苦拉上我?我好容易赢了欣妃,眼看着皇上皇后都欣赏我了,你却跳出来横插一杠,这算什么,你就见不得我的好,是不是?!”一听这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是刘棋雅无疑了,她显然是忍很久了,终于等到这周遭没人的地方,立刻就气急败坏起来。
刘诗雅声音冷清,带着隐隐的怒气,道:“我怎么不愿意入宫?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可记住了,你也是刘家人,抄家灭门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尹海棠暗暗点头,这刘大小姐果然还是有些能耐的,一句话就把庶妹给震住了。只听刘棋雅不甘地说了一声:“你……”便住了口。
只是她还是又说了,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你是怕我得罪了欣妃娘娘,可你也不想想,你就算是没有福气进宫,可如今帝后也有意将你许配给齐王,到时候你就是堂堂齐王正妃,那我呢?你当初若是被选为皇妃,我还需要像今天这样出来抛头露面吗?我为了什么,不也就是想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嘛?!”
尹海棠和那边的刘诗雅一起冷笑起来,原来她还怀疑,刘诗雅得病错过选秀会不会是刘棋雅在搞鬼,现在听来,倒是冤枉她了呢。这刘棋雅显然是巴不得姐姐进宫呢,到时候也好靠着姐姐提拔自己一下,现在见这条道是没希望了,就想靠自己努力一番。
“荒谬!你一个闺阁小姐口口声声‘许配’、‘前程’,也不害臊!被人听去,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还想什么前程?不要说别的了,名声一旦毁了,你就等着一头撞死在宫墙之上吧!”刘诗雅音量依旧不高,但语中猛然惊现的杀机令听者为之一寒。
等走出这片小园子,看到刘诗雅她们在前面不远处,尹海棠不知怎的,就想要提醒她们一二,便走上前去。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隔墙之耳,莫要以为周围没人就可以胡乱讲话。”尹海棠幽幽吐出这句话,看到刘家两姐妹面色惨白,寒冬腊月的,额头似要渗出汗来。走前,她又看了一眼刘棋雅,道:“平日还是多听听你长姐的,莫要强出头害己身。”
二人吓得一身冷汗,等尹海棠走后,才在她身后堪堪拜下去,道了声:“恭送尹妃娘娘。”
当天晚上,皇帝驾幸流莺阁,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
尹海棠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看着天上的明月,举起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她知道,今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来了。可是,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么?
为了今天,她们做了多少准备啊。流莺阁中不可能练习骑马,那就在院子里偷偷练习射箭;为了营造那种雪中惊艳之感,尝试了多少种发饰服装?万一地上无雪,她们甚至还想好了预备方案;为了弄到那匹通身洁白的骏马,又花费了多少精力?种种这些,为了出其不意掩人耳目,又小心翼翼了多少天?这么多天提着的心,直到那尾白羽箭正中红心,才真正放下来。
还好,还好,这些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想到这,尹海棠的笑意渐渐弥漫开来,虽然在旁人看起来是那么的虚无,寥落。
此刻,她早已换下了白天的盛装华服,卸去了一身钗环,洗尽铅华,一尘不染,素衣素裙坐于月光之下,纤瘦的身体投在地上现出长长的影子,孤独而又寂寞。
苍凉的背影,落在墙头那人的眼里,激得心中一痛,忍不住取出腰间的笛子,从管腔之中幽幽传出悲凉的曲调,一个个满载着悲意的音符飘散到海棠宫中各个角落,本就凄清的月色更加刻骨寒凉起来。
“小姐,落雪不寒化雪寒哪,今天夜里,这雪啊就该化了,正是最为寒凉的时候,你可不要伤了身子啊。”青儿在一边劝说。
尹海棠淡淡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这不是有酒呢嘛,还是舒姐姐亲手酿的梅花酒呢,喝下去暖暖的,怎么会冷呢。”
青儿胸口一闷,但又不愿说出什么更加让小姐难受的话来,便笑着道:“小姐,皇上待您可真是好呢。今天奴婢本来还担心,您故意装扮成那样衬托得舒小主天仙一般,可不要贬低了自己才好。没想到,不但舒小主得以晋升,您也有赏呢,这凤凰钗可是除了皇后可以佩戴别人是不许的,皇上就单单赏了小姐呢。”
“是啊,凤凰钗呢。”尹海棠笑笑,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青儿便接着道:“即便是舒小主的贵人,在奴婢看来,都多半是皇上看在小姐您的面子上才给的。”
“不,舒姐姐一定要能够在他心里取得一席之地。”这时,尹海棠吐出这么一句,莫名坚定起来,“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与舒姐姐互相有个照应嘛,如果还是要事事依靠于我,那做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在这深宫里头,没有谁敢说自己的宠爱是永不会衰败的,何况,皇上不可能时时护着我,很多时候只能依靠自己。”
青儿默然,片刻之后,道:“小姐,明天还会有许多宫嫔们会来宫中道贺,还是早些睡吧。”
“哪里来的笛声?听着这样凄凄惨惨的。”尹海棠突然问。
青儿尚未接话,尹海棠便道:“那便进去吧。”说着,放下手中的玉瓷酒盏,站起身便往内室走去。
如果是我,必定保你一世无忧康乐,又何须你像如今这样费尽心机,万般凄惶!看着那抹消瘦的丽影消失在眼前,笛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第二天,果然有很多宫嫔们前来道贺,尹海棠坐在正堂之内,一一接待。到了晌午十分,已经很是疲惫,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笑容满面地撑起一宫宠妃的门面来。
到了傍晚,海棠宫才终于安静下来。这时,舒婷来了。
她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很好,但是不知为什么,尹海棠总能隐隐察觉到舒婷并不像她看起来的那样喜悦。不过转念一想便了然了,她们纵然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是,走到这一步,又是谁自己所真心期盼的呢?也不过都是无奈罢了。
舒婷是真心将尹海棠当成好姐妹的,她也是知道尹海棠对皇帝的真心的,现在她却让尹海棠亲手把姐妹推给自己心爱的人,这是何其残忍啊。舒婷,不是不愧疚的。何况,对她来说,去主动吸引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堪哪。
但是,她们都没有办法,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想要获得一定的安全与报酬,就要付出等同的牺牲与筹码。还好,至少目前看来,她们也算是成功了一部分了。
两姐妹并未多说什么,默契地没有提昨天的事情,只是相视一笑,便静静地在窗边坐了下来,赏雪品茶。窗檐外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有风吹过时,有小水珠落在手背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片凉意。
本来以为,晚上墨阳还是会去流莺阁的,没想到,尹海棠却迎来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尹海棠强撑起的笑容没有躲过墨阳的眼,他面色愠怒,周围伺候的人都不禁有些战战兢兢,青儿担忧地看了一眼,才与其他宫人一起小心退下。
“皇上。”尹海棠有些心虚,轻轻叫了他一声。
却没想到,今天的墨阳十分粗鲁,他二话没说,就把尹海棠推倒在床榻上,狠狠地撕开她的领口,就要咬下去。
尹海棠感觉脖子那儿一阵凉意,害怕地闭上眼睛,却半天也没有感觉到有异样的触感。眼睫毛颤抖着,慢慢睁开双眼,却见墨阳正一脸怒色地瞪着她。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吗?”墨阳开口问道。
尹海棠讪讪地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才道:“恭贺皇上喜得佳人,舒姐姐才貌双全,文武俱佳,堪称一代……”
“住口!”她还未说完,就被墨阳打断了。“你倒会做贤妃啊!竟在这宫中拉起皮条来。”
尹海棠嘴角一阵抽搐……拉皮条……这叫什么话?堂堂皇帝竟然也学会爆粗口了。她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墨阳一把抱住,在床上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在她身上,闭着眼睛,来了句:“睡觉!”
就这样,两人就和衣睡下了。尹海棠最近实在是太累,今儿又跟众宫嫔们虚与委蛇了一天,于是,即便睡得不太舒服,还是不多久便睡着了。
黑夜中,墨阳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身边气息匀称的小女人,真真是又爱又怜又恨,最后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本来赌气不想来看她的,她不是要把他推给别人么,好,那他就去别的女人那边!可是,终究还是放不下啊。其实,说到底,她会这么做,不还是因为自己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吗?想到这里,墨阳产生了深切的自责感,对于尹海棠的怨气也就逐渐消弭无踪了。罢了罢了,既然她想要,那就遂了她的愿吧。现在他只希望她知道,他的心,只在她这里。
就这样,尹海棠在皇宫中的第一个新年就这般过去了,舒婷也借着新雪会一跃成为了皇帝的新任宠妃。在这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宫中几乎可以说是她和舒婷莲开并蒂,花红一时。尹海棠虽然知道,这样的好局面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有居安思危方可长久。
自从新年过后,尹海棠和舒婷两人在后宫也算是占得一席之地了,不管是暂时沉寂的欣妃也好,还是静妃,没有人再敢轻易对她们不利。皇后自不用说,虽然新雪会一事她并没有实际参与,但却也是默许了的,否则尹海棠她们不可能这么顺利。就算皇后自己心里是不甘心的,可迫于局势,不得不站在尹海棠这边,她也再没有那个心思去处处算计了,以前因着苏妙涵的缘故差点被废,如今还能在这皇后的位子上一直呆着也只能安守本分,不敢再生事端了。母仪天下,这是她现在以后唯一的表面。至于其他一些小角色,诸如林倩、许颍她们,那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那这也算是尹海棠入宫以来最舒心的一阵子了,即便不能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也勉强可以说是局势初晴。这些,可都是她殚精竭虑换来的啊,纵无害人之心,总也得防着那些欲害她之人不是。路,还很长,她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只因心中有爱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