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有个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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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黯然神伤(2)

在这个春节,曾国藩一点过年的情绪都没有。曾国藩只是在大年三十和初一,让手下人在府第里放了一通鞭炮,还特意吩咐他们在其他时间不要放。鞭炮响过两次之后,这个春节,对于曾国藩就算结束了。正月初二,曾国藩接见了前美国公使蒲安臣,蒲安臣正全力操办清国使团出访美、英、法、普、俄各国事宜。曾国藩与蒲安臣就很多问题交换了意见。在蒲安臣看来,清国这一步是必须要走的,要想发展,就必须走现代化的道路,要走现代化的道路,清国就必须向西方各国多学习,不要怕吃亏,也不要摆泱泱大国的架子。曾国藩频频点头,在这方面,曾国藩是很有心得的。

春节过后,春天就接踵而至了。进入春天,沿江两岸一直连绵地下着雨,一连下了半个多月。天又阴冷又湿,而且看起来没有个尽头。在这种情况下,身为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不得不出面祈晴。作为地方官,与天地之神打交道一直是惯例。在曾国藩看来,主宰这个世界应该是有神明的,既然有神明的话,它就一定会明理,所以也必须进行人与神之间的沟通。去年春天与今年恰恰相反,一直不下雨,比这个时间稍迟一点!曾国藩就曾经去龙王庙求雨。一年之后!没想到!又得乞求老天放晴出太阳了。到了郊外的龙王庙之后,曾国藩亲笔书写南方朱雀之神、北方玄武之神、东方青龙之神、西方白虎之神四牌位,黄纸红字,然后又亲笔写下祈晴文。风雨之中,曾国藩鼓足中气念了一通祈晴祭文,然后点着了手中的香火,对着天地分别行跪拜大礼,祈祷声随着青烟一起飘向诸神占据的太空。说来也怪,等到曾国藩离开龙王庙时,雨停了,转眼间,阳光明媚起来。由于心想事成,曾国藩心里很高兴。他开始筹划要在两江境内走一走了,看一看很多事情进展如何。4月底,曾国藩从金陵登舟启行,随行的有他的儿子曾纪泽,以及赵烈文等一帮幕僚。曾国藩在船上一路跟幕僚们下着棋’他的棋瘾一直很大’而且’身体越不是太好,棋瘾就越大。在镇江,曾国藩一行看了金山、焦山;然后,又到了丹阳、常州、苏州。在苏州的正大街边上,曾国藩看到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有一口龙头大锅在冒着热气,棚子四周聚集了上千名乞丐。这些乞丐衣衫褴褛,好些人上身赤裸,满身污垢,颤颤巍巍。他们围在锅边吵吵闹闹,老远就把手中的破碗递了过去。后面人则乱七八糟地排着长队,有的边排队边发出呻吟声。曾国藩不禁恻然,几乎不忍卒看。随行告诉他,这些人,有的是当年的太平军,有的则是当地原来的大户,战争期间,家破人亡,也就落得这个模样。战争真是涂炭生灵啊,看着这样的情景,曾国藩不由黯然神伤。

船行至太湖,曾国藩检阅了李朝斌的水师。然后,又跟江苏巡抚丁日昌一道,来到了上海。去上海的途中,曾国藩接到了上谕:朝廷着授他为武英殿大学士,这算是迄今为止授予汉臣的最高荣誉了。到了上海,曾国藩重点察看了江南制造总局的轮船和洋炮工程。曾国藩提醒江南制造局的全体人员注意学习和引进西洋的制造方法,一定要谦虚学习洋人的制作工艺为己所用。在上海,曾国藩还会见了英国领事白来尼等。然后,曾国藩一行登舟检阅了吴淞口、狼山、福山各地。这一次巡视,连头带尾,共进行了一个多月。5月底,曾国藩回到金陵时,已感到身体如铅一般沉重,思绪也呈胶着状态。毕竟,自己已是五十八岁的人了。

归来之后的曾国藩对于很多事情仍无法放下。到了夏天,原本因为曾国藩北上剿捻而回湖南老家的欧阳夫人以及女儿纪芬、儿媳、侄媳等一行又回到了金陵。这时候,两江总督府迁了新址,显得宽敞多了。家人的归来,让曾国藩重温天伦之乐,他的心情也变得温润起来。女儿曾纪芬今年已经十七岁了,长成一个俊秀的大姑娘。对于这个女儿,曾国藩一直最喜欢,喜欢之余,也不忘谆谆教导。一天晚饭之后,曾国藩亲笔工工整整地给女儿写了一份清单,细致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早饭后做小菜点心洒酱之类食事

巳午刻纺花或绩麻衣事

中饭后做针凿刺绣之类细工

酉刻做男鞋女椎或缝衣粗工

(过二更后)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巳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自后每日立定功课,吾亲自验功:食事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纺者验线子,绩者验鹅蛋;细工则五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不验。

右验功课单,谕儿妇、侄妇、满女知之。甥妇到日亦照此遵行。

家勤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众不贫贱。

快乐时光,白驹过隙,这一段天伦之乐如此短暂一一1868年9月6日!曾国藩接到朝廷命令,调其为直隶总督,两江总督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在此之前,曾国藩已由协办大学士升为体仁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并以剿捻之功又得到了一个云骑尉世职。一年数迁,可谓荣耀之至。这一回调任直隶总督,更说明朝廷的信任,也是对自己不贪功不贪名不贪利的肯定。不过细细地一想,曾国藩又觉得朝廷让自己担任直隶总督,恐怕另有深意。这一次调动极可能是朝廷想改变“内轻外重”的状况,把自己从根深蒂固的两江调走。对朝廷而言,让权倾一地的曾国藩来到京城旁边,可能会觉得更安全。接到上谕的当天晚上,曾国藩把赵烈文叫来,一起分析此事的前因后果。赵烈文也认为,朝廷如此调动,可能别有深意。曾国藩考虑了一番后,又有了退隐归田的念头。

曾国藩一直没有急着去上任,一方面,是曾国藩实在不想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做那个责任更为重大的官,比较而言,他更喜欢两江这一块地方,对这一块地方有感情,他只愿意在金陵这个地方,做一些事情,然后回家养老。另一方面!现在离开两江!曾国藩总觉得有点可惜!因为他辛辛苦苦所做的很多工作!包括在洋务上做的很多事情,就要见到成效了。容闳来信说,江南造船厂所造的第一艘轮船就要下水,他想开这艘轮船来金陵见曾国藩。接到这封信后,曾国藩心花怒放,这可是曾国藩在这段时间的心血啊,他想亲眼看一看这艘轮船的模样,然后再去京城。

9月28日,艳阳高照,江南造船厂所制造的轮船终于驶至金陵了。江南造船厂隶属江南制造局,是三年前曾国藩和李鸿章一手创办的,具体办事的人,就是曾国藩在安庆时招募的美籍华人容闳。曾国藩让容闳从外国买的机器,后来都运去了江南制造总局。一开始,江南制造总局只制造新式枪、炮、火药。后来,曾国藩奏准朝廷拨款,在江南制造总局内增设造船厂,专门从事轮船制造。历经数年之后,终于有了收获。这一艘轮船汽炉和船壳都是江南制造局造的,机器则用国外买来的旧货加以改造,全船载重六百吨,时速上水、下水分别为三十五公里和六十公里。无论规模和航速,比五年前在安庆制造的“黄鹄号”,都要高好几个层次。船到金陵下关江边停靠之后,围观者人山人海,附近好几个县的百姓都来了,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毕竟,这是中国人所造的第一艘机械轮船,而且,这艘轮船是那么庞大,停在江面上,就像一艘宫殿似的。曾国藩邀请彭玉麟一同登船试航。在人群的簇拥之下,曾国藩健步登上船弦,他很高兴,也很激动,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并且,不仅仅是结果,更是一个好的开始。虽然中国要赶上西方列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中国毕竟是个大国,如果真正地做起来,也会很快。等到中国真正强大起来,那些列强要欺负中国,就没那么容易了。

登上庞然大物之后,曾国藩感到心襟一下子为之开阔,江风习习,神清气爽;大江南北,尽收眼底。曾国藩命令船向采石矶方向开去,坐在船舱之中,曾国藩意气风发。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宛如天神在驾驭一辆硕大无朋的战车。近两百里水路,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这样的感觉真好。手下人告诉曾国藩这艘船还没有名字,想请他命名。曾国藩沉思了一番,说,就叫“恬吉”吧,喜庆而吉祥。随着岁数的增长,曾国藩像中国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开始喜欢那些吉祥的符号了。在曾国藩的潜意识里,这些吉祥的符号也是有力量的,它们本身,就可以抵御妖魔,维系吉祥。“恬吉号”在采石矶翠螺山附近江面上巡视了一番后,便打道回府。那一天,曾国藩从未感到身心如此轻松。晚上破天荒地睡了一个囫囵觉。

“恬吉号”的成功,得到了朝廷的赞许,朝廷下发的上谕指出:“中国试造轮船,事属创始,曾国藩独能不动声色,从容集本……足见能任事者举重若轻,深堪嘉尚!”对于此事,朝廷有这样的评价,让曾国藩很是欣慰。

离开金陵之前,曾国藩最后处理的一件事,就是“扬州教案”了一1868年8月,法国在扬州开办育婴堂收养弃婴。育婴堂刚办不久,堂内的婴儿一个接一个死去。这一件事激起了扬州市民的愤怒,有两万人参加了暴动。人们赶走传教士,关闭育婴堂,甚至放火烧毁了英国内地会的教堂。这一件事,让英、法大怒,叫嚷要武力干涉。由于新任两江总督马新贻未到任,朝廷降旨,命曾国藩继续查办扬州教案,何时解决,何时方赴直隶任。曾国藩没法,只好与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麦华陀反复交涉。曾国藩既要考虑民众的情绪,又不得不正视英法两方的无理要求。方方面面的压力极大。从教案的发生到处理完毕,曾国藩足足拖了三个月的时间,最后,在来自内外的压力下,曾国藩被迫接受了英法提出的条件:扬州知府、知县革职;所损失的财产按实际价值赔偿;在教堂门口立一石碑!申明朝廷保护传教不受干扰……这样的处理结果,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痛定思痛之后,曾国藩得出一个结论:弱国无外交。身为朝廷大臣,他再也不想跟洋人打交道了,国弱势衰,根本无法据理力争。身为国家重臣,外交无力,曾国藩觉得郁闷极了。

那时候的曾国藩,还不知道自己数年之后,还要卷入另一桩更为复杂的教案之中!以至于身败名裂!黯然神伤。

1868年12月17日,曾国藩由金陵乘舟起行,转道扬州,赴直隶总督任。启程之时,总督衙署到江边码头的沿途,挤满了人群,许多人家设置了香烛,燃放起鞭炮,有的还搭起了彩棚、戏台,自发地焚香酌酒为曾国藩饯行。到了下关码头,更是热闹非凡,当地文武官员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一跟曾国藩道别。船离岸之后,黑压压的送行队伍一片痛哭之声,曾国藩的眼泪也差点夺眶而出。当天,曾国藩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感受:“念本日送者之众,人情之厚,舟楫仪从之盛,如好花盛开,过于烂漫,凋谢之期恐即相随而至,不胜憷栗!”

对于金陵,曾国藩是真有感情的,甚至,曾国藩都考虑告老之后,把家就安在金陵。这一次北上,夫人欧阳氏因为哮喘病发作不能劳顿,也就没有跟随了。长子曾纪泽留在家服侍母亲,曾国藩只将次子曾纪鸿带在身边。四天以后,曾国藩到了扬州,在扬州,曾国藩见到正在扬州办事的弟弟曾国潢,曾国潢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湖南老家,自曾国藩1858年复出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现在,曾国潢也老了,连腰都变得佝偻了。这一对兄弟一直谈到二更四点,仍不觉得困乏,后来,曾国藩干脆让曾国潢跟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曾国藩沿着运河一路向北。途中,曾国藩还分别在郯城见到了彭玉麟,在齐河见到了丁宝桢。对于这一次曾国藩赴直隶总督任,他们都表示祝贺,只是担心曾国藩的身体。曾国藩一一安慰了他们。为了陛见那拉氏和同治皇帝,曾国藩没有直接去直隶总督府的保定,而是先赶往北京。12月26日,曾国藩到了京城,在金鱼胡同的贤良寺住了下来。

重新来到京城,曾国藩感慨万千。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雍容尊贵的红墙、曲折窄陋的胡同、破旧低矮的民房,都是曾国藩熟悉的。1852年曾国藩离开京城时!只有四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一晃十七年就过去了,这十七年中,曾国藩改变得太多,当年那个雄健文雅的礼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忧伤恐惧、委屈打击、苦心积虑磨砺得两鬓如霜、两颊痩削、一脸沧桑了。不仅仅是从身体上,在心理和性格上!曾国藩都有脱胎换骨的改变。这十七年中,曾国藩得到了很多!也失掉了很多。实际上人生就是这样!有得也有失,有失也有得,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在曾国藩眼中,只是北京没有什么改变,它仍是一如既往地喧闹,永远有一派虚假的繁荣。在腐朽中有着茁壮,在茁壮中透着腐朽。它腐而不朽,垂而不死,就像一只僵而不死的百脚虫一样。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种幻象,貌合神离,深不可测。在这样的大屋顶下,人们总是一如既往四平八稳地活着,热衷于糜烂和奢侈,热衷于欺骗和虚假。几乎每一个人都自以为是地活着,愚蠢地做着聪明的事情,也聪明地做着愚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