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蓝色觉得自己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却没想到因此落下病根。那晚的眼泪并没尽,相反,这只是一个开始,从那以后她总会莫名其妙地流泪……没有任何痛苦情绪时也会流泪,像是得了某种眼疾,却从不曾去过医院治疗。
泪流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空了,不知是昏睡过去还是真的睡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秦易在她眼前……他看着她,过来拉她的手,她身上无力,只是任由他将手拉过去,耳畔响起的声音像是犯有耳疾的人出现了幻听,分不清是真是假。
他说:“蓝色啊,我对不起你,我不能等你,不能娶你了!”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秦易流泪,怎么也止不住,想要放声呐喊,想要放声大哭,可就是没有力气……
“蓝色,蓝色,不要这样!请你不要这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你要坚强……”
她还是说不出一句话,继续流泪,流得清澈的双眸逐渐变得浑浊,父亲拿着湿毛巾给她擦脸,心疼地说着:“囡囡,不要哭了,再哭眼睛怕不行的!”
她无望地看着秦易和父亲,不知多久才发出近乎嘶哑的声音,“爸爸……我……我控制不住!”
她记得,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父亲和秦易同时流下泪,秦易快速地转身跑出去,她再次昏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守在自己身旁的是小情,天已经黑了,她看到窗外有繁星闪烁,摇椅一侧用木棒支起,吊瓶挂在上头,手背上插着针头。
她抓着小情的手,让小情帮忙买明天的火车票,小情不答应,父亲不答应,她流着泪祈求:“求求你们让我快点离开这里,我受不了,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你们就当是救救我!”
第二天,她虚弱地拖着回来时的那只行李箱,她记得箱子里还藏着秦易喜欢吃的四川特色小吃,她在火车站想起时将那些东西全都拿出来交给小情,小情拉着她,“蓝色,不要回学校,我可以陪你去旅游的!”
人潮汹涌,火车站里的嘈杂喧哗让她的胸口悸闷,小情也流泪,抱着她,“傻瓜啊,只是失恋嘛,又不是失去了一切!”
“小情,你不知道,他……就是我的一切!”
眼泪总是毫无征兆地流,眼睛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可是眼泪却已经流下,开始检票的时候她们看到秦易向这边跑来,她进站后听到他在身后喊:“蓝色,等等我!听我解释!”
她拉着行李箱在站台上奔跑,到达车厢门口时,他抓住了她,“听我解释!”
火车马上启动,列车员催着上车,蓝色奋力地甩开秦易踏上车,火车门合上,隔着车窗,他看到她噙满泪水的双眸,心疼得难以自持。
火车缓缓开启,秦易追着火车跑,大声地喊着:“蓝色,不要走,听我解释!”
他看到粉色的身影,马尾在摇晃,她清丽的脸孔苍白无一丝血色,泪痕犹存,她扒在车窗上对他喊道:“秦易,我恨你!我永永远远恨着你!”
火车开始提速,从此,遥不可触的时空,模糊了风景,远离了心情,也割断了爱情……
一走便是五年。
她回到学校后便大病一场,病愈后本就沉默寡言的她越发自闭孤僻。秋风扫起校园里的梧桐细雨,蓝色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凄怆,没有希望,没有亮彩,向前看是无尽的灰暗,寻找不到光明;往回看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沧桑,不敢回想。
毕业后辗转在路途上,不停地行走,三年的时光都用在路上,看不尽的风景,体会不完的心情。只是,心中的那一道血口子被自己越压越深,很多时候以为是愈合了,其实是那伤更沉了,沉得自己不愿提及,不愿触碰。
夜深人静,黑暗中,她抚摸着自己清瘦的脸颊,总是有泪水。有人是因为心疼而流泪,她觉得自己是因为流泪而心疼……于是,不想回忆的往事开始倒带,一幕一幕的,她躺在地板上,有月光洒在自己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在看着一部画面黑白且模糊的影片,生涩、半透明的……
在福建的某个小镇,吃猪脚面线时想起父亲做的海鲜面,吃完时讶然地发现小店老板正惊奇地看着自己,她伸手抚脸,满是泪。
在丽江,不夜的星空下,她看到有男人穿着浅蓝色衬衫,在转角处衣角甩过青灰色的墙角,她奋起直追……因为那男子的侧脸像极了秦易。
于是,她找公用电话想要打电话,话筒提起,却不知道按下谁的号码,按下后又急忙挂上,因为,总是无意识地将脑海里的那一串阿拉伯数字条件反射般地传达在指尖。
那是秦易的电话号码……
不能打了,他应该结婚了……
除了他的电话不敢打,别人的也不敢打,她怕会听到关于秦易的任何消息……
矛盾啊,如此矛盾的人生,如此无奈的人生……
她转身离开电话亭,那身穿浅蓝色衬衫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问她:“小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需要帮忙吗?”
蓝色拼命地摇头,满脸的泪水,那男子不解地看着她,她却走近他说:“请你送我一个拥抱!”
那男子怔忡过后展开双臂,蓝色在他肩上哭泣,泪水浸润了他浅蓝色的衣领,墨黑的天空中有明星闪动,夜很静,只有低低的哭泣声。她脱离了男子的怀抱,那不明所以的拥抱只是她的一个念想和寄托,她将这个男子抛在月夜之中,奔跑在铺着青石块的小巷中。有微弱的灯光,还有清甜的栀子香从角落里散出。
她的世界就是一个人,自导自演着自己的人生,没有配角,没有舞台,没有观众……只有一束微弱的灯光,打在她身上,闪亮了她,也孤立了她。
从丽江拍摄回来后去了西藏,庄严肃穆的宗教氛围给了她一段宁静的心灵旅程,她记得自己在澄清碧蓝的天空下,坐在藏家平屋前,阳光直直打在裸露的肌肤上。她喝青稞酒,吃藏式食物,觉得世间很干净。色彩艳丽的藏家服饰,穿戴在自己的身上,很是欢喜,她有了莫名的自信,眼疾也不再犯,所以,她在拉萨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布达拉宫到拉萨博物馆再到大昭寺,偶尔疾步穿行在拉萨街头,学当地的妇女将五彩刺绣的围巾裹在头上。她会浅浅地笑,生活从容随意。她一度以为自己会一直在西藏生活下去,可是为了生存,为了工作,她不得不离开。
汶川发生大地震,她赶去拍摄,做志愿者,看到血肉模糊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清晰铺展,那一刻不是动容,是震撼。残垣断墙下,人们将自己的手和亲人的手叠在一起;爱情被时空横亘,上演着生离死别,不再希冀来生,只想抓住这一刻。
原来,自己还是幸运的……
当电话接通的时候,还能听到亲人的问候和呼唤,而自己的身侧有人沉浸在骨肉分离的痛苦之中。
原来自己拥有的一直比别人来得多……
“蓝色,抽个时间回来看看爸爸,他身体不好!”
电话那头蓝天的声音像是在劝解也像是在祈求,蓝色泪如雨下……那一刻她才想起,原来自己已经离家五年了。结束了在汶川的志愿活动,交接好手上的工作已是秋天,她不会想到自己留在父亲身边的会是最后一段时光。那是她心中无法言喻的伤痛和愧疚,关于父亲,她觉得欠他太多。父亲内心的悲凉她到他死去才体会到,自己如此决绝地离家五年,他内心承载着多少的无奈。
因为不曾给予自己一个温暖的家,父亲便觉得自己不能如一个寻常父亲这般去要求自己,所以,他一直无言地压抑。她总想,在母亲再嫁之后,自己如果一直乖巧孝顺地留在父亲身边,他,会不会就不会得病早逝?
无尽的回忆随她而行,公交车在终点站停下,蓝色下了车。晨色染红了城市的高楼,天空呈现一种彻底的明亮。
她抬头,还是冬天的清晨空气异常清冽,她听到自己羽绒服兜里的手机在响,掏出来接听,居然是李树南打来的。
“蓝色,好吗?”
“嗯……还好,你呢?”
她听到他爽朗的带着感染力的笑声在电话那头响起,“在新加坡看女儿,明天回去!”
“哦。”蓝色有点局促,又有点慌乱地应着。
“呵呵,我希望明天晚上蓝色小姐可以为我接风,顺便感谢一下年前我在医院对你的照顾。”
蓝色被他的话逗乐,不能否认这个男人其实是极具幽默细胞的,他总是以一种很认真的,却又不给人压力的口吻说着请求。但是,无形当中,他的话却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力量,所以,蓝色便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是我疏忽了,应该要请你的!”
“哈哈……好,我总算找到和你共处的理由了,不过,你其实可以用我的VIP钻卡在我的咖啡屋请我的!”
一个总让人觉得愉快的男人,这是在蓝色以往的生活中不曾出现过的。她其实很少笑,但李树南的话总能让她在不知不觉当中展颜。有时即使不曾笑出,但心情通常都是愉快的。她想起他们在火车站的初见,站台温和的灯光下,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向她伸出手,她看到他温和明亮的笑。
“我很乐意这种不花钱还可以请客的方式,那就明晚见吧!”
蓝色挂掉电话,将手机放回兜里,手刚从衣兜拿出,手机复又响起,这一次是秦易打来的。他的声音疲倦中透着焦灼,急切地问道:“蓝色,你在哪里?你去了哪里?”
“你……醒了?”
想起了昨晚,蓝色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脸颊有了温度,情不自禁地抚着自己的脸,小声地说道:“我先回家换衣服!”
“那你在家里等我,我来接你!”
“呃,你今天没事吗?”
电话那边秦易低笑出声,“小傻瓜,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是最重要的……一直都是!”
心猛地抽搐,几近痉挛,痉挛过后开始骤然欢跃,那感觉就像她倚在橘子园的矮墙下接受了他的吻,激动而又仓皇……
“嗯,知道了!”
她褪去身上所有的衣服,热水打在身上,舒缓了她紧绷的躯体,眼角好像有液体流出,心中并没有忧伤,只是有点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她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开了空调,时间是上午十点,门铃响起,她开门,看到秦易提着两大袋的物品。
他在她开门之后迅速用脚将门带上,放下手中的袋子,将蓝色抵在门后,不由分说地吻着她。她的身子在他怀里变软,觉得有温暖将自己层层包围,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的伤痛,是的,就是痛并快乐着的感觉。秦易的吻辗转到了她的耳畔,喃喃地说道:“怎么不等我一起醒来就走了,吓死我了,以为……你因为昨晚的事要离开我了!”
她轻轻地摇头,清澈的眼眸有光在流动,清丽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如实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你就来了!”
秦易将她抱起,如公主一般抱起她,放在沙发上,嘴唇蹭着她的脸,笑着说:“幸好来得及时,我真怕你会多想。”
蓝色摇头,轻轻地低语:“不过,总是要想的。”
“暂时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就像小时候一样,把一切都交给我,相信我好吗?”
蓝色靠着沙发点头,心里明白,那远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他们都明白,所谓的过去,就如抽屉里藏着的信笺,山盟海誓犹存,只是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一切均不是当时的心情了。
秦易走向刚刚提进来的口袋前,拿出牛奶,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给她喝,“先喝牛奶,我买了菜,做饭给你吃。”
总有些时刻是让人心生感动的,蓝色躺在沙发上,伸展四肢。如果他不是别人的丈夫,这一切将是多么美好的幸福。不过,此刻他就在眼前,在这个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她可以暂时将他据为己有,可以暂时放下心中的芥蒂,享受他的温柔。对于其他的,她无心也无力去想去计较,她只想抓住眼前。
“你需要我帮忙吗?”
蓝色嘴上问要不要帮忙,整个人却仍是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秦易站在厨房门口笑道:“等下帮忙多吃点就好,现在就乖乖地躺着别动!”
这就是被宠爱的感觉吗?
如果是,她真想一直被他这样宠着,这种感觉就像是春风抚着温暖的阳光,可以将光亮和温暖吹洒进世界的每个角落。
像此刻,她看到玻璃窗外正在跳跃的阳光,带着新春的喜气仿佛鲜活起来,不再阴冷潮湿。没由来的,她忽然起身,赤着脚跑向他。她从背后抱着他,他正卷着袖子在水槽边洗菜,她双臂环绕着他的腰,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不呛鼻,却能够呛出她的眼泪。
“蓝色?”
那样一个拥抱可以激起他心底所有的爱怜,秦易转过身,因为手掌沾着水,只用手臂将她反抱,“你是我的宝贝,是我一生最想要疼爱的人,只是我曾差点将你弄丢了,所以,这次我是失而复得,我不会再放手了!”
她听着他的心跳,他看到她光着脚,将她轻轻地抱起,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脚上,温润的唇贴着她的脸颊,“原谅我曾经犯下的错,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脑袋,两人均不再说话,如此,静静地拥抱,聆听着一种一生一世唯一的声音。这个怀抱,这个男人曾是自己的一切。离开五年后,当她踏上火车回来时,心痛仍难以自持,她知道五年的平静只是表象,她不曾放下,不曾放下这个陪自己走过寂寂年少的男人。
如今,父亲走了,属于自己生命中的男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在她还来不及说一声“对不起”的时候就突兀而走。蓝色觉得自己人生的支架正被抽走,她的心灵和身体都感到寒冷和空虚,她想要一个怀抱,就像此刻,可以拥抱抚摸她,让她可以贴在他的胸口。
房间开着空调,气温在上升,幸福带着忧伤,就像此刻他的吻,辗转着表达他内心无以言表的激情。
五年啊,五年的时光,爱被禁忌,被雪藏,被冰封……他和她,明明相爱却不能相思,明明相思却不能相守……那一场曾美得如诗如画的爱情,就像儿时看的童话故事一般美丽,可是,那一日,夕阳西下,在自己家院墙下,父亲背起屈膝无力的她。
彼时,是谁爱上了谁,又到底是谁负了谁?
“蓝色,我的心已被炸开了,被压抑了五年的情愫全都倾泻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光,你就是我的唯一,唯一想要娶来疼爱的傻孩子!”
如此,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再爱一次,只是,可以吗?
她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只基围虾,脸上有一种平淡的满足。她从来都是容易满足的,但却从不曾满足过。
对于爱的渴求,她觉得自己并不贪心,只是一直被自己忽略。
像父亲对自己的爱,只是因为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所以被忽略,直到他死,才蓦然惊醒。太平间里她看到死去的父亲眼角仍有泪水,她伸手为他擦拭,她知道这是父亲生命中最后的一滴泪,那泪是属于她的。
她再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秦易,依稀记起初夏的季节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双腿在晃荡,她唱着说不出名字的歌。她觉得,以后想要的幸福就是这样,就像头顶飘落而下的玉兰花瓣,厚重结实,带着醇厚的香味。
“蓝色,想出去走走吗?”
秦易收拾好一切,用毛巾在擦着手,蓝色在电脑前收邮件,听到他的话回头问:“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们去海边好吗?”
“冬天去看海?嗯,不错,很有感觉!”秦易靠在卧室的门框,看蓝色关掉电脑,“那我们就去海边住几天!”
“还要住几天啊?今天不回来吗?”
秦易走过去抱她,抚着她长而直的头发,忍不住吻她,低笑着说:“我得在蓝天那个老小子回来之前,在被他敲断腿之前尽量带着你多出去走走,尽量和你过两人世界。”
车子在不到两个小时后到达到黄金沙滩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