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树南英俊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蓝色的面前,他高耸的鼻梁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悲悯之色,那份悲悯笼罩着她的丑陋和无措,让她无地自容。
她拔腿而逃,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狼狈逃窜的耗子,被人发现,无所遁形,急切地想要回到自己可以藏身的洞穴,掩藏自己的羞耻。
李树南追上她,从她身后将她紧紧地拥抱。
他是如此整洁高贵的男子,他怎么可以拥抱这样丑陋的自己?
她奋力地抵抗李树南的温暖,她要挣脱,她要逃离……他是她无法靠近并抵达的温暖。
自己灰暗残酷的世界里不应该有这样的男子出现,她不要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陷,他们无法相互拥有并占有。
“蓝色,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这样对待我和你身边所有关心爱护你的人?”
深冬夜里的寒风卷起道路两旁的梧桐枯叶,连同将李树南颤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他的声音沉痛异常,不同于他以往的温和。她想起,她曾在他给自己所画的画像前与他拥抱,彼时他亦只是忧伤,不具备这样沉重的沉痛。
那沉痛成了她心口上一道新的伤口,像是铁匠正在冶炼着的铁块,烧得火红,有火星子四溅,用力落下,烙上一个印,会让你想不起什么叫痛,只是绝望。
“请你离开我!请你不要……暴露我的伤口!我求你,如此卑微地请求你留给我最后一丝尊严!”
“蓝色,我不会暴露你的伤口,那是我们共同的伤口,我要和你一起面对,请原谅我这几个月因工作的缘故忽视了你,我还以为你是真的走出了阴影,蓝色,对不起。”
她无法承担他的自责和愧疚,他们本是陌路,他无需为自己承担责任,更没有义务来支撑自己的软弱。
她被他强制带离道路中间,回到家,李树南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蓝色在此刻想起自己多年来一进门就打开电灯的习惯已被黑暗中的独处所替代。
吧嗒一声,刺眼的灯光让她无处可逃,她不敢抬头,双臂笨拙地圈紧,试图遮挡李树南在自己身体上扫视着的视线。
“不要看我……”她喑哑道。
李树南知道她内心的恐慌和自卑,他不去看她,走进卧室。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她的家,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一片狼藉,地板上堆满旧书、CD、还剩半瓶的红酒、空的矿泉水瓶、睡衣、袜子、护肤品、化妆品……
李树南站在卧室门口,抬起的脚又放下,他无法找到一个落脚点,最后,他只好脱下鞋子踩着一地的物品走了进去,蹲下身子为她整理地上的物品。
蓝色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他今天穿着高档西服,应该是为了出席某种正规的场合,浅蓝色的直条衬衫,袖口和领子处镶着纯色的白边,袖口露出的尺寸恰到好处。一本本书籍被他优雅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所掌握,它们在他的手心里仿佛有了生命,异常听话并服从于他。
蓝色冲上去,用力地打掉李树南手上的书,他让自己感到惶恐,她怕自己会成为他手心里的书籍。男子的优雅沉稳带着厚重的说服力,他能,他一直都具备着一种特殊的力量。他会开始进入自己的生活,他会拯救自己,但是拯救的过程中他将看到自己丑态毕露,最终被他怜悯同情直至被他放逐。
“我不要你的同情!我不要你靠近!你走!你走!走!”
她推着李树南,她不要让他在此地多停留一分钟,她不能让他窥测到自己更多的秘密和不堪。他的优雅,他的高贵,他的儒雅……他的一切一切会灼伤自己并扩大自己的伤口,她不能让他潜伏在自己伤口处。
“蓝色!你要冷静!”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走!你走啊!”
“我不会走,我早就说过我会陪着你走过这一段灰暗的日子。”
他反握着蓝色的双臂,认真而痛心地说道:“蓝色,你病了,你要接受治疗!”
“我没病!我很好!请你远离我!”
她被他拥在怀里,身体泛软,李树南觉察到她的异样,扶着她,让她坐在床沿,他开了空调,想帮她脱去羽绒服。她神情戒备,衣服脱去一半只剩一个袖子的时候,她紧紧地攥着衣袖不放。
“我自己来,我等下脱……我冷!”
李树南在她目光闪烁不定的时候用力地扯下她的左袖……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丑陋突兀的,新旧交错的伤疤触目惊心!
李树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伤口……
他,不,应该是所有的人都被蓝色骗了,他们知道她内心的阴影不会很快驱逐,但是,他们都相信她已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能吃能笑能说,她还会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把过多的时间放在她的身上,她会照顾好自己并会努力地生活!
他们被她骗了!他们都高估了她的意志力!他们……原来都还不曾真正地了解她!
她的偏执让那些伤疤变成残忍的印记,也让李树南明白,原来生活所能给予人的沉沦可以如此剧烈。这个女子以她特有的决绝向自己诠释着她对人生的无望。他早就知道爱上她是一件极具危险的事情,可是,也正是那种危险中夹杂着神秘的气息将自己引领到她的眼前,他知道自己将无法在她面前保持自身的冷静自持。
她在等待自己的拯救!
那晚,他没有走。
留下来守着蓝色,他知道自己已然无法将她一个人放在这里独自生活了!
他在超市门口看到她疯狂地将货架上的食物装进篮子里,再看到她已走样的身材,心里已然明了她可能存在着暴饮暴食的状况,他曾看过类似的书籍。在她仍是拒绝的状态下他强行着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身体,除去手臂上的伤痕,他还发现她的双眼布满血丝,牙龈在出血,腮腺肿大,手背肿胀并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应该是长期催吐所致。
她的病情已是相当严重,她瑟瑟地蜷缩在床上,李树南在她的电脑上为她找寻出几首节奏轻缓并有催眠功效的轻音乐。他连夜为她整理房间,清洗衣服,清扫垃圾。清洁整齐的空间有利于她身心的康复。
他们会不时地四目相对,然后蓝色率先拒绝李树南的凝视,佯装入睡,李树南转过身,她睁眼,与他的背影静静地对峙。
冬天的天亮得特别晚,早上七点,蓝色听到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相撞发出来的声响,再看看窗外的天空浸润在一片深蓝色之中。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像是在久远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清晨,她在晨曦中醒来,也听到类似的声响,闻到食物的味道。
应该是那个已经死去半年多的男人,也曾在这样的清晨为自己做过早餐。
李树南走进来,微笑着看她,她眼眶一热,觉得莫名感动起来。
“起来吃早餐,好吗?”
他习惯性的说话方式,总是反问式的征询,却让人无法拒绝。
蓝色点头,她起床洗漱之后坐到餐桌前,看到李树南背对着自己,拿着煎锅盛煎蛋。蓝色看到他价格不菲的名牌衬衫上有深浅不一的褶皱,一夜之间轮廓分明的脸上长出青色的胡楂,头发凌乱。
这是自己从不曾见到过的李树南,一直以来考究的衣着体现出他的审美和品位,他既如花房里被人精心修葺培养的麒麟掌般高贵娇纵,又如盛开在无人空谷的山茶花般热烈矜傲。
两者皆是至极的瑰丽,让人心生禁忌之情,不敢轻易地逾越碰触。
唯有此刻,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寻常男子,有着世俗的形象,格外的真实亲切。
已是白天,清醒和理智重新归位,他们面对面坐着吃完早餐,蓝色收拾碗筷。
整理完毕之后,她略微紧张地对李树南微笑,说道:“昨晚的事很抱歉,我想我以后会注意的,早上谢谢你的早餐,我们收拾下一起去上班吧。”
“蓝色,”李树南拉着蓝色的手,让她坐下,“我想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状态,我希望你对待心理疾病有科学的态度。我想带你去接受心理治疗,我刚刚和蓝天打过电话,你不要怪我,我觉得这是一种起码的态度,但我们打算瞒着你的母亲。”
“哥哥也知道了?”
“嗯,他应该快到了。蓝色,你目前的情况需要心理医生,并要借助药物的治疗,你要知道长期下去你的身体将不堪重负并将出现各种疾病。”
蓝色心里清楚,她的双手不停地相互揉搓,李树南将自己温热的大手覆盖其上,“你不用紧张,抑郁是很多人都存在的疾病,它和感冒发烧一样,只是一种疾病,只要你能正视它并下决心治疗就会很快康复。”
“如果这样,我会一直依靠药物吗?”
“蓝色,不会的,请相信我!”
蓝天在看到蓝色的时候,七尺男儿将头仰起,喉结上下滚动,心疼得无法言喻。他将自己的妹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很久以前就和你说过,任何事情都不要瞒着哥,有哥在的。”
蓝色点头,蓝天继续说道:“结束了上海多年打拼下来的事业成果也要回到这里,就是因为明白我们曾经太缺乏亲情。蓝色,我一直想以我的力量来温暖你,你不可以这样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绝望,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医生建议对蓝色进行强制性住院观察治疗,李树南却考虑到医院的环境也许会对蓝色的内心造成更大的恐慌。蓝天提议将蓝色接回市郊的老房子,可是母亲一直以为蓝色真的在外出差,并且他们尚无法确定她犯病的时候母亲是否能制止得了她。
“蓝色,你愿意相信我并听从我的安排吗?”
在医院的走廊上,李树南耐心地征询着蓝色的意见,他的心里已有了另一个打算。
蓝色抬头看蓝天,蓝天点头鼓励。
她点头。
“蓝色,我想带你去我家。”
李树南的提议让蓝天和蓝色同时惊愕,他这一说让他们不由得想起,其实,他们对李树南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他们只知道他在市区最为繁华的地段经营着一家咖啡屋,这半年他又投资在另外两个区域内开了两家分店。他是一个商人,也是一个画家,他离婚,有一个女儿,女儿跟着前妻生活在新加坡,他还有一个名叫李艾的漂亮妹妹。
仅此而已。
“我的家在市区以北的二十公里处,是我祖父自己建造的一个旧式的欧式建筑。因为我的祖母是爱尔兰人,所以我受中西方结合的教育成长,二十岁留学英国。我的父母在我十五岁那年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我和妹妹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祖父在留学英国的时候和祖母相识相爱,他们之前一直生活在英国,在我父亲成年之后他们才决定回到故土,如今他们已是八十多岁高龄了,但身体仍健朗。”
李树南一口气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家庭成员。一直疑惑他和李艾是不是混血儿,原来他们的身上果然有着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更让蓝色震惊的是,这样心胸宽大、笑容温暖的男子竟然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
他和妹妹李艾是怎样度过年少的孤独,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辛酸?是什么造就了他们兄妹的乐观温和,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们对现有的生活有了释然的心态?
站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自惭形秽……
“树南,既然你祖父母年岁已高,我又怎好将蓝色交付给你?再说……这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蓝色应该由我这个做哥哥的来照顾。”
蓝色也摇头,她怯怯的略带羞涩地说道:“带着这样的我进入你的家门,我怕会吓坏他们!”
“不会的,你们放心,他们个性开朗,是特别明事理的可爱可敬的老人!”李树南的笑容有着难得一见的骄傲,他握着蓝色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向她描绘着一幅美丽的蓝图,“蓝色,我的家很大很漂亮,我们有前后两个院子,种满了各种花草,四季都能闻到花香,我的祖父喜欢养狗,我的祖母喜欢养猫,我的妹妹喜欢养鸽子和兔子,所以……呵,你可以想象一下我家里的情景。”
蓝天听了忍不住大笑,蓝色也跟着浅浅地笑,她仍是觉得局促,手背上李树南厚实的掌心传来温暖坚定的力量。
蓝色再一次抬头看蓝天,蓝天笑着点头,他拍拍她的脸说:“蓝色,去吧!我相信树南给你描绘的景象肯定不及真实的生活来得精彩,哥会时常去看望你的,我会帮你去向单位的领导请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