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踏上青藏铁路的列车时给李树南发了一条手机短信,“谢谢你让我想起并有了再一次去西藏的勇气和机会。”
距离上一次来拉萨已有三年之久,上一次是坐飞机来,那时是为了工作需要,她一直逗留在拉萨境内,并没有到过其他地区。
这一次,她已做了足够的准备,坐了四十八小时的火车,在晚上八点多钟到达拉萨,背着大背囊,拉着便捷式拉杆旅行包,流连在深夜的拉萨街头。埋藏在身体某处的血液一沾上高原气息就开始苏醒并活跃起来,和不同人种不同肤色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用不同的语言和文化来描绘感受那块独特的土地,她开始莫名的兴奋。
找到三年前曾居住过的藏家家庭式小旅馆。老板娘一眼就认出她来,虽然不会说汉语,但是她还是走过来热烈地和蓝色拥抱,用藏语向她问好。
由于这个时节还不算旅游旺季,有多余的房间,老板娘将这里唯一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房间给了蓝色,蓝色大方地预交了一个月的房钱。深夜,她走出小旅馆到街头去吃牦牛肉,上面撒了太多的辣椒粉,吃得太急呛得泪水都掉了下来。
寂静的星空下高原城市逐渐安静,她抖落一身的疲惫回到房间,觉得异常平静,倒头就睡。她已不需要借助任何药物来入睡,高原城市稀薄的空气好似更利于睡眠,以前是这样,这一次也是如此。
她在拉萨逗留的日子重游了布达拉宫,去大昭寺的大巴上听人说大昭寺在重修,原以为会失望而归,却没想到维修中的大昭寺仍是对外开放的,而劳作中的藏族人民以他们特有的载歌载舞的方式吸引了更多的游客观赏。
半个月后,她去了林芝,她知道那是林芝桃花怒放的时节,看过生物学家华德在《藏布峡谷之谜》中写到:“每一块岩石都被一片密密匝匝的缤纷色彩所覆盖,闪烁着炫目的光芒。当你爬过石堆的时候,各种色彩争先跃入你的眼帘。红花菜豆顺着岩石淌成了一条鲜红的河。猩红色繁笺花犹如浓密的幕帘从每块岩石上挂披而下;卡米丽塔花简直就像一片烧到了白热化的岩浆;黄祸花从悬崖脚下向上攀,仿佛一片起伏的硫黄色海洋;黄祸花脚下则是一片粉红色的乳黄杜鹃,青铜色的叶子闪烁着盐蚀过的金属一般的光泽。”
这一段话成了她的幻想,上一次来西藏是夏季,她知道春天的林芝才是最为多情的,是集美丽与神秘于一体的,是令人神往的人间香格里拉。
“沿着雅鲁藏布江而行,野桃花所开放的姿态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缤纷落英,漫山遍野的粉色,桃林粉雨中的古朴小屋,映衬着洁白的雪山,这将不同于你以往所看到过的任何美丽的桃花,这是你生命中的一场意外的惊艳,它的美无须张扬,我自将它留在记忆中。”
李树南在她的博客上看到她刚刚上传的照片和文字描绘,已是春天,她不曾给他任何音讯,博客是他唯一可以找到她并感受她内心世界的途径。她不但去了林芝,还去了纳木错、日喀则、山南、然乌湖……知道她最近的路线将是去珠峰大本营。
她只描绘一些风景,不会上传她自己的照片,他无法得知她真实的情况,但他可以确信她正以自己的韧性和倔犟在寻找她心中的香格里拉,只是,她的归期无法确定。她是受伤的野马,正以脱缰的姿态在奔跑,那是一场必然的长途跋涉,要经过一番歇斯底里,然后在疲惫中静默休憩……最后平息清醒。
李树南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在她的博客中得知她将要去墨脱,他在网上查找有关墨脱的资料。墨脱被称之为世界上的最后一块净土,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深处,传说是开满莲花的圣地,但是,它也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
它是西藏最神秘的地方,是一片从未开发的处女地。中央政府曾投数千万元巨资开山筑路,但均被一次次塌方、滑坡、泥石流淹没,至今这里所需的全部物资还靠肩扛人背。这里是西藏高原海拔最低,环境最好,气候最湿,雨量最充沛,生态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资源富足的地方,由于历史和自然条件等种种原因,几乎与外界隔绝,连经济建设也尚未起步。封闭使这里成为西藏高原上还保持着最为原始的状态的地方。徒步进入墨脱需要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必须懂得户外常识和面对危急情况时的应变能力。
李树南决定给她打电话,他想阻止她前往墨脱,可是,她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李树南每天盯着她的博客,一个星期过去仍是看不到她有照片上传,他知道她定是在去墨脱的路上了。
他身处繁华的都市,无法想象蓝色是如何滑过雅鲁藏布江独绳大溜索。
蓝色看着约拐棍粗的钢丝绳横跨在雅鲁藏布江翻滚的江水上,两百多米宽的江面,溜索离江面有着近百米的高度,江水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咆哮而过,冲撞岩石激起无数水花。
心生敬畏的同时开始无比激动,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雅鲁藏布江的岸边被注入新的活力,犹如足下奔腾的江水,带着激进冲向彼岸。
经验丰富的背夫们用弓形的自制木架,架在钢丝绳上,他们将依靠这个东西过江。帮助蓝色将绳子系在腰间,绳子两头往木架两端一绑,紧接着双脚离地将绳索一夹,双手紧握木架两端,刹那间人体随向下的冲力而滑向百米宽的江对面。
但由于溜索太长,中间有下垂的弧度,不能一下子冲到溜索的顶端,剩下的十几米就需要手脚并用横攀绳索才能抵达彼岸。
她睁眼时看到远处和白云并肩的经幡,被岁月洗礼,被风雨侵蚀,却仍是以它最初的姿态高傲地迎风飞舞。她心潮澎湃,仿若在峡谷中看到秦易的脸,他温柔而笑,缓步行来,告诉她:“蓝色,这才是生命!”
一路行来的重重危险,同伴们几次遇险的经历,还有跟随在身负五十斤以上东西的背夫身后踩着他们深重的脚印前进,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心情。
而在爬过悬崖,跨过雪山冰川,与一次次的塌方擦肩而过,穿过茂密的丛林,擦去汗水泪水和蚂蟥吮吸过后的血水之后,当如此美丽的墨脱呈现在面前的时候,蓝色终于知道她已找回了自己,寻求到了生命的真谛。
李树南在无数个日夜的担心过后,终于在某个深夜时分接到了蓝色的电话。
“树南,我刚刚从墨脱回到拉萨,我很是想念你……”
那是静寂的凌晨两点,李树南尚未入睡,他听到那个从西部高原城市传来的声音,以为是自己出现的幻听。
“那不是一趟单纯的旅行,越过身体的极限,一次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我觉得,我是在寻找我的过往或是我的未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也不知道我应该要为自己而活。”
“蓝色……”李树南觉得有一股激动冲向自己的大脑,这些日子他不时地在网上查看关于墨脱的消息,他看到曾有不少人在路经墨脱的时候丢失了性命。
他一直是冷静而自持的人,但是自她进入墨脱的那一段日子着实让他体会了何谓煎熬。
他想,如若再见她,他一定要告诉她:“蓝色,还是让我来保护你吧,我保证在你生命持续的日子里我会活得比你长比你久,我会一直保护着你直到老死,你不要如此任性激烈地寻找自己了,因为,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而此刻,她的声音是真实的,只是略微地带着疲惫,他像是看到了她就在眼前。
光亮的眼神带着恬静的微笑,一身的风尘之下有着初生婴儿般纯净的心灵,她找回了自己。
她已不是那个只是在寂寞流年里寻找曾经丢失的感情来成为自己精神寄托的女子,他也相信她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心底那棵大树轰然而倒时留给她的创伤。
“蓝色,我一直在担心你,并等待着你!”
蓝色乘坐深夜的航班回来。在杭州转坐火车,还是晚点的火车,还是黑压压的人群挤满昏暗的站台。
她忆起某个熟悉而陌生的归来的夜晚,但此时,她已不再是灵魂脱离了身体的孤单女子,她虽还是只身走在路上,但是她不会让自己跌倒了。因为,那个男人此时不在自己的身后,他也不会站在自己的身后伸出他温暖的掌心来搀扶自己。
因为自己已在一路的披荆斩棘中重生,她要自己走那一段回家的路,她只要他站在月夜花香中等待自己的归来。
踏进那个记忆里熟悉的小院时,开败了的杜鹃花挤挤挨挨地倚着墙角,母亲去年新栽的芭蕉树上流转着昨晚雨后的晶莹,暖阳升起照着葡萄架旁的那一株栀子花,花树绿叶苍翠,花期已至。
母亲开着门,却不见其人,蓝色想她也许是出去买菜了,也许是去邻居家串门了。
她走进客厅,客厅正中放着父亲的照片,黑白相片里父亲清瘦的脸颊上双眸明亮,一如既往地看着自己,但是,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爱。
“爸爸……”她拿起相框,手指抚过父亲的脸,她说,“我会好好地生活,我会照顾好妈妈,你要相信我!你应该要原谅我一直的消极沉沦,我在心底曾将秦易的那一段畸恋归责于你的早逝,觉得你若不离去我便不会如此孤独地想要抓着他不放。对不起啊,爸爸,我总是如此自私并不负责任,喜欢将命运中的每一场困苦都归责于别人,我曾经这样地恨着你和妈妈,我直到今日才理解了你们的无奈苦痛。”
“蓝色!”母亲手提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新鲜的洋芋艿。
“妈妈,我回来了!”
母亲倚着门框,眼里有泪花,却是满脸的笑容和激动。
“蓝色,妈妈的乖囡囡……”母亲显然是听到了她对父亲说的话。
她放下父亲的照片,走过去,轻轻地将母亲拥进怀里。蓦然想起,她们已有多年不曾这般亲近,年少时仰望的美丽女子,如今已然老去,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就如自己小时候依偎在她怀里。
“妈妈,你也要原谅我之前的所有任性和不经意间对你的伤害,如果时间可以倒来,我一定不是原来的那个我。妈妈,我一定会学着尝试理解你和爸爸,一定会陪伴在你们的身边,一定会陪着你们看着你们老去。”
母亲泣不成声,她在蓝色去西藏的日子里才听蓝天说起她曾经暴饮暴食的事和自残自虐的生活。
“是爸爸妈妈没有用爱温暖你的心灵,才会让你将秦易当做了生命中的唯一依靠!”
“妈妈,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还有很多的时间,我们还可以互相弥补的,对不对?”
母亲点头,初夏的阳光照在蓝色的脸上折射成许多个斑驳的光点,映得她的眉眼格外的明朗清秀。母亲第一次发现已经成年的女儿有着这样的美丽,明眸皓齿,她笑容灿烂地和母亲说道:“妈妈,我想去看望秦易的父母。”
“蓝色,去了只是伤心,不如不去了。”
蓝色摇头,笑着拍拍母亲的肩膀,“妈妈,我没事的。”
“蓝色,你刚刚回来,妈妈觉得你应该去看望的人是树南以及他的家人,必要时,妈妈想和你一起过去,我应该感谢他们对你的照顾的。”
蓝色笑而不语,转身走向院门,母亲跟在身后不无担忧,“早点回来……”
步行一条巷子,再转过一个弯便是秦易父母的家,他们家曾因为秦易的出色在这个村里有着一定的威望。
三层小楼,是几年前秦易拆去旧房子重新建造给父母安居晚年的地方,院子里高大的香樟树下鸟笼空空。依稀记得秦父酷爱养鸟,将笼子里的鸟儿打理得非常好,每每经过他们家都能听到清脆的鸟叫声。
院子里层层堆积着枯叶,初夏的晨风吹起时,枯叶在地上轻轻地旋转打滚,风停叶落,满园的萧瑟竟是这般的浓。
“秦易,原谅我直到今天才来看你的父母,不是我无情,是因为我一直不敢面对他们,不敢面对他们承认已经失去你的事实。如今,我来了!秦易,我将正视这个事实,我要带着你依旧存在我内心深处的信仰,勇敢地走向那一段还是很长的路。”
将近一年的时间,秦易的父母仿佛已老去了十岁,秦父牵着身体不适的秦母从客厅的沙发站起,他们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笑容满面,身着蓝色长裙,推门而入。
她说:“叔叔,阿姨,我来看你们了!”
秦母的眼泪夺眶而出,秦父扶着她,轻声地安慰。
蓝色上前一步扶着秦母的另一手,不经意,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蓝家囡囡……你好狠心呐!”他们自然无法知道蓝色之前走过的那一段艰辛路程,隐隐中对她有一种责怪。
秦父示意蓝色坐下,蓝色便坐在了他们的对面。
“你还好吗?”秦父沉沉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