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精神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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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9)

从另一面说,任何一种选择,在具有其独特的价值的同时,都会存在着自己的盲点、局限,甚至会有某种危险的陷阱。因此,无论是“为学术而学术”,还是“学者兼战士”,都应看到它的正面和负面,做比较复杂的分析。对王瑶先生的学术选择与道路,也应该做更细致、更具体的客观分析。

我自己在一篇文章里曾谈到我在研究王瑶先生时注意到的一个现象:“王瑶先生从青年时代起,就与中国现代爱国学生运动和革命运动发生密切的联系。”这不仅是指王瑶先生在清华大学学习期间即成为“一二·九”运动的骨干,而且也包括王瑶先生晚年的出色表现。王瑶先生和时代思潮的密切的关系,使得他的研究始终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现实感,他不断从生机勃勃的现实生活中吸取生命的活力,所以读王瑶先生的学术著作,你可以感觉到其背后的鲜活的生活本身所具有的生命感,以及严谨的论述中时时溢出的丰厚而锐利的思想带来的冲击力,同时焕发着一种人格、精神的力量,把你引入一个开阔而高远的学术的、人生的、生命的境界:这都是王瑶先生的学术的特殊魅力所在。而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良心和情操的代表之一,王瑶先生的影响已经超出了学术范围。王瑶先生“长期执教于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学术中心的北京大学,他的具有鲜明个性的出色的教学活动和学术研究,使他成为北京大学最有影响的教授之一,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北大精神’的象征和代表之一:并不是所有的学者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产生这样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王瑶先生的学术生命是具有一种特殊的光彩和意义的”,这显然和他的“战士兼学者”的这样一种选择有关,同时也有力地证明这样一条学术道路的特殊意义和价值。

但另一方面复杂和变化万端的中国现代政治运动对王瑶先生的影响也是明显的,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政治干扰使王瑶先生长期以来不能从事正常的学术活动,先生多次对我说他五十年代一年一本书,但是现在写不出来了,以至有“千古文章未竟才”的永远的遗憾。这是外在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内在精神的伤害造成了王先生学术研究的某些局限和矛盾,这是我们不必回避的。

根据我在身边近十年的观察,先生对政治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的关注:这实在是他施展才华的场所。王瑶先生早年是一个左翼批评家,特别是他担任《清华周报》主编期间,他的这种善于对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势做出准确的判断和预测的能力,已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比如西安事变刚刚发生,一切处于混沌之中时,王瑶先生就作出了明确的论断,并且为以后的事态发展所证实。尽管他后来成为学者,但是这样的“政治分析家”的气质、才能和兴趣仍然对他产生潜在的影响和蛊惑。我们当年定期到先生家里去听他神聊,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作各种各样的政治与社会分析,那真是精彩极了。而且我们分明感到,这对王瑶先生是一种享受。我因此有时候想,如果在一个正常社会里面,王瑶先生当一个专栏评论家真是再好不过了,他的政治、社会分析的才能或许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而且我觉得有一个学者兼政治、社会评论家的王瑶对他自己也未必是坏事,这是符合他的“学者兼战士”的气质的。据我的观察,王瑶先生并不具备政治实践家的气质(包括心理素质),他介入政治的最好方式就是写政治、社会评论。但中国的现实却使他的政治、社会分析只能变成清谈,就是对学生或来访者神聊。王瑶先生是严格把握好分寸的,他的政治分析绝对不写进他的文章里去,跟学术著作是完全分开的。所以王先生有两套语言,一套是学术著作的语言,严谨、简约,有时读着有些枯燥;另一套是客厅里的政治、时事、人事分析,那真是妙趣横生,入木三分。我和平原曾私下商量,要把这些妙语录下来,但还没有来得及做,先生就撒手而去,留下了永远的遗憾。这样的没有留下的清谈,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才华的浪费。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时时处处作政治分析的习惯,形成了先生对政治的极度敏感。他一天几个小时读报纸,从报纸的字里行间去分析政治形势、动向,有的分析极其独特,有的就不免是过分敏感。对瞬息万变的政治形势的种种准确、不准确的分析、猜测,又总伴随着对自己及周围的人的实际命运的种种担忧,这都大大加重了先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形成了无休止的、不堪承受的心理压力,这不仅妨碍了先生进入单纯而明净的学者状态,而且从根本上挫伤了他的学术积极性,看得太透,就什么也不想做了。王瑶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复叮咛我们这些学生:不要再分析了,不要再瞻前顾后,沉下来做自己的事,实在是他自己的沉重的经验之谈。

寻找“政治”与“学术”、“战士”与“学者”的契合点这里还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作为学者,他是应该有现实关怀和政治关怀的,但是学者的现实关怀和政治关怀应该表现在哪里,也就是政治和学术、战士和学者在哪里找到契合点,是战士兼学者型的学者所要考虑的。

这就涉及到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的“政治至上”、“革命崇拜”对王瑶这一代人的影响,而这样的观念更是深刻地影响着生活在政治挂帅年代的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们心目中,“战士”的价值是高于“学者”的。研究者注意到,在1942-1948年间,王瑶先生“虽已经当了学者,但心仍有所不安,魂仍有所不宁”,正是这样的价值观所致。以此反观我在上一讲中所提到的给贵州朋友的信,就不难看出,信中所表达的痛苦和自责,背后隐含的也是这样的价值观。不过当时我所说的“战士”是指民间的体制外的战士,之所以会对“学者”的选择形成压力,一是因为选择学者之路,就意味着进入体制,而我的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一种反对的情结。其二,这里还包含着“行动的价值高于思想的价值”的价值观,这又和我这样的知识分子身上的堂吉诃德气质有关,后来我研究堂吉诃德的“东移”也不是偶然的。其三,选择战士是一条充满风险的危途,而学者则意味着平静、安宁的书斋生活,尽管为我所向往,但在前者的映照下,却难免引起道德上的自责与心灵的不安,这里根深蒂固的道德主义是直接影响我们的价值判断的。

这里有两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一是所谓“行动高于思想的价值”,而同时又把“行动”理解得很狭窄,限制在直接的社会运动和革命运动。第二个问题,就是所谓“国师情结”。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传统的苦闷,即所谓“报国无门”,就像卧藏隆中的诸葛亮一样,知识分子在思辨中,常常能对历史事变的发展,或其局部,作出惊人准确的预见、猜测,并且怀有自己的安邦治国的韬略,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诸葛亮那样的付诸实践的机会。这就是“三顾茅庐”的故事在中国传统及现代知识分子中都特别有影响的原因。希望找到一个“明君”,自己来当“国师”,这是很多知识分子的理想。在现代知识分子中冯友兰先生就是一个典型,他先找蒋介石,再找毛泽东,最后找的是江青(他大概是把江青视为毛泽东的代表的)。这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历史的教训。

胡适其实也是想当“国师”的,不过他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的:这正是他的难得之处。

这里又有两个问题:一是我们自己真有这样的安邦治国的良策吗?可能有的知识分子有,而像鲁迅、王瑶这样的怀疑的批判的知识分子,却是没有的,他们常常只是说“不应该这样”,对“应该怎样”,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理想,但却不是策略家,无法提出可操作的实践方案:那是幕僚、师爷们的事。其次,思想难道只有直接变成实践,才有价值吗?其实,我们以后还会讲到,思想和实践是有不同的逻辑的,比如思想是超前的,而实践是现实的;思想是彻底的,而实践是讲妥协的,没有妥协就没有政治。因此,有的知识分子可以把思想和行动结合起来,既思想又实践,这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选择。但恐怕对许多知识分子,至少是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不合适的。因为我们的精神气质是不适于行动的,特别不适合政治,因为我们太天真了,太理想化了,太不懂得、也不愿意妥协搞政治谋略。因此,应该“还思想于思想者”,强调思想的独立价值,做一个有思想的学者,不是政治家,不是社会活动家,也不是国师、幕僚。而且也要同时看到自己的限度。即你的思想是理想化的,是超前的,彻底的,思想家的思想是要通过实践家把它转化成行动的,在转化过程中就必然有妥协,有通变,如果不经过这样的转换,直接付诸实践,会产生许多副作用,弄不好是要天下大乱的。这也是我们反对当“国师”的一个原因:思想的合理性并不等于实践的合理性,这是一条必须划清的界限。这就说到了我的一个“北大梦”,就是希望北大能够成为一个“思想特区”。扯得也太远了,我们还是打住吧。

一个小结:走“学者”和“精神界战士”相结合之路

不过,以上所说,对我们所讨论的“学者兼战士”的问题,并非完全无关,因为至少明确了一点:这里所说的“战士”,不是“政治运动实践者”、“政治活动家”意义上的战士,更不是用国师、幕僚的方式参与政治,而是精神层面的战士,即鲁迅呼唤与身体力行的“精神界战士”。

他对现实的关怀,对政治的关怀,最后都转化为精神:学术的探讨,思想的批判与创造。这样的“学者兼战士”的知识分子,他在现实中作用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学术的继承与创造,阐释、传播民族文化、人类文明积淀下来的普适性的价值理想,又根据现实所提出的问题,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并进行新的探讨,提出一些新的价值理念,这是一项建设性的工作,并且在当下中国是有一种迫切性的,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面临文化重建的任务。另一方面是思想的批判,精神的坚守,用在学术研究中确立的价值理念与理想,去考量历史与现实,作出了严峻的批判。这样的批判功能,正是精神界战士的特殊意义所在。他的批判是全面而彻底的,只要是不符合价值理想的都要批判,而且是不讲妥协的,超越现实利益、利害关系,超功利的。这样的精神界战士与现实的国家政治、政党政治自然会发生种种复杂的关系,但都严格保持距离,任何时候都拒绝充当国师、幕僚;他们对民间尽管有相当的亲和力,但也绝不充当民间代言人,而同样有一定距离。

如鲁迅所说,真正的精神界战士,他关怀现实,关怀政治,必须时刻警戒,不要落入“官的帮忙帮闲,商的帮忙帮闲,大众的帮忙帮闲”的三大陷阱。既要介入政治,又要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政治、思想上的独立性,不看别人脸色说话,只说自己的话。这样的“学者兼精神界战士”的知识分子,必然是边缘化的,或者用我的话来说,是“站在边缘思考与言说时代的中心话题”。其价值就在这里。而如前所说,这同时也意味着一种限度。——这就是我在成为王瑶先生的学生以后,在先生的学术传统熏陶、影响下,特别是在研究鲁迅的过程中,逐渐找到的自己的学术道路。这也是对我在文革后所面临的“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学者”与“战士”的关系的矛盾的一种解决方式。但在实践的过程中,这样的矛盾也依然存在,依然摆脱不了内心的骚动与不安。我们只能在不断挣扎中寻找自己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而且是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