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料到,她一出宫他便会来寻她。
即使有过心里准备,当那个曾弃她于不顾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咬紧了牙关。
他仍然俊美无俦,一身黑色蟒服却也掩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天生一种威慑天下的王者之气,双目锐利深邃,眉间藏聚风云,不觉给人一种压迫感。
罗缨深吸一口气随即调笑道:“瑞公口中的红颜所指何人?”
“是你。”一声浑沉的肯定之声,竟让罗缨心头一颤,想不到清贵如他竟也能回得如此坦荡直白,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王爷一向醉心于功业,何曾留恋过美色,要不也不会至今还未娶王妃,莫要与本宫说笑。”罗缨施施而谈,面上并无太大起伏。
姬子凌迈步踏进小亭,停在罗缨身前,环顾一遍四周红梅,又将目光停在罗缨身上,嘴角噙着笑,真是万般风流,“你知我从不说笑。”
罗缨垂眉低笑:“对我难道你就没有一句抱歉可说。”她算不得大度之人,对于当初之事她仍然耿耿于怀,她代他领兵在邑都苦苦坚守了一个多月,她没有等来他的援兵,只等到他一句弃城,让她输得一败涂地。
“本公对当初的决定有愧却无悔。”虽然这么说,可罗缨却见他面上并无愧色。
他确实有资格这么说,事实也证明他放弃救援邑都而保存实力是明智之举,在最后对雍国的反击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以少胜多败雍国大军于邑都外的原野,迫其撤兵。
后世称此役为第一次邑都会战,多认为雍国败在轩辕欲的好大喜功之上,而封国能险胜,多亏姬子凌的”舍得”,所谓舍得,有舍才有得,正因为姬子凌舍弃了邑都,让轩辕欲被战功冲晕了头脑,急功近利之下,不等队伍休整就向封国内里突进,才使得封国大量集结的军队有机可乘。在当时来说,邑都是封国的边境重镇之地,可以说失了邑都封国岌岌可危,敢放弃邑都之人可谓胆识非常。
故此役之后,姬子凌名扬天下,威震四海,有传言称当时封国的大王甚至欲废太子而改立瑞公为储君。因他用兵善谋所以世人更是称他为神策者,与被喻为神武者的雍国一代名将皇甫止战齐名。
好个有愧却无悔,闻言罗缨媚眼半眯,瞧,这位便是她曾经托付终身的良人,在他眼里家国天下永远比她这个红颜知己重要。
忽然间罗缨冲着姬子凌无邪一笑,并非千娇百媚,倒是一脸憨态可掬,更有几分灵黠动人,红唇轻启,温吞道:“还爱我吗?”
姬子凌根本无法错开罗缨的注视,他看见她的眼底有丝妖娆雾气,同她初夜时的那双眸子一般无二,生生魅人。
他忍不住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拇指在她唇沿来回摩挲,她听见他沙哑的呢喃之声:“从未停止过。”
话音落,他俯下身子欲吻她诱人的樱唇,却被她抬指抵住。
罗缨依然笑意菲菲,抬眸缠住姬子凌的墨色瞳仁:“说得很动听。”话语一顿,罗缨声调忽然拔高几分,“可我一个字都不会信。”语气决绝不留余地。
他温眸骤冷,一脸似笑非笑,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拆穿他的谎言。
罗缨起身,稍显浮肿的手扶住隆起的孕腹,也不去瞧身侧的男人,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冷笑道:“本宫怎么可能相信一个想篡夺我夫君王位的人。”
姬子凌并未否认,也露出轻笑:“你也在架空他的王权,可别告诉本公你真喜欢那种软弱无能的男人。”
“软弱无能?那为何你见了他要向他下跪?哼!他是君你是臣,他要你跪你就得跪,他要你死你就必须死,记住了,掌握你生死的可是这个”软弱无能”的男人。”罗缨字字带刺,她不准任何人诋毁她的夫君,他是否软弱无能她最清楚。
“听你这么说,本公若要自保,这王位是非夺不可了。”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要说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非她莫属。
“要和本宫斗吗?”罗缨垂眉低笑,那笑竟有七分张狂,“当年本宫能让先王立子谦为储君,今日本宫同样也能保住夫君的王位。这封国的王位,本宫说让谁坐谁就有资格坐,即使本宫让一乞丐做大王也绝不会让位于你瑞公姬子凌。”
她本以为会看见他恼怒的模样,不料他却怔怔凝望着她,满眼都是怜惜,“过去的你绝对说不出这么要强的话。”
“强有什么不好,本宫能有今日风光也全拜你所赐。”罗缨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扫满面阴霾,嫣然一笑道:“看在你我昔日情份上,本宫赠你一卦如何。”
他颇有些遗憾地回道:“可惜没有卦器。”
所谓卦器就是指占卜用的器具,以卦盘和铜钱为主,也有人用兽骨、玉棋子或竹甲片等灵物起课。
罗缨转身走到一株红梅旁,采撷下片片红梅花瓣,再回身踱至姬子凌跟前,摊开左手露出掌心中一捧红艳,“易含万象,变化为易,万事万物皆可泄天机,有心则成。”
“你师傅乃是易术高人,本公想你也该不差的,那么这一卦本公问命数。”世人皆知九宫宫主都是精于易术之人,善推天道以明人事。有窥视天机之幸他也乐于一试。
罗缨对着手心轻吹一口气,红梅花瓣纷纷扬扬飘散开来,但却未飘远,悉数落在近旁圆形石桌之上。
罗缨定了乾坤二位,待看明卦象时竟放声大笑,整个风韵娉婷的身姿都跟着颤抖。
姬子凌也看向桌面,只见花瓣正好十三片,若将十三个点连成一线倒像是蜿蜒的山脉,更像是一条扭曲的蛇,总之让他见了便觉得不舒服。
“你笑得如此开怀,莫不是这一卦说本公不得善终?”
罗缨止住笑,抬手抹掉笑出的泪珠儿,摇着头不急不缓地回道:“你是否善终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瑞公此生纵然翻云覆雨,终是替他人做嫁衣。这岂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说完罗缨又忍不住一笑,这种结局对他这样眷恋权术之人来讲确实是天大的打击,比不得善终还要惨淡,她如何不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卦本公断然不会去信。”他面上依然淡淡轻轻,如此风雅且清狂之态倒也让罗缨暗赞不已。
“瑞公不愧是自负之人,不过,你想要的天理在本宫这一边。”
说完罗缨云袖一扬,霎时间风起云涌,天空中竟浮现出九宫八卦图,姬子凌抬首之际,却见四周红梅纷纷被风卷落枝头,呼啸着漫向空中,眨眼间,簇簇红梅化作九只凰鸟,展开炽翼翔于半空,一时间火光冲天,忽然,九只凰鸟合为一体,竟朝天空中离卦所在的方位腾飞而去,隐在云之彼端。
这一切来得突然,即使沉稳如姬子凌也是悚然一惊。待他收拢心神时,却见周身景致已和先前大为不同。梅林和小亭皆已不见,只剩下空旷的野地,大道便在他们数丈之外。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原来你早已察觉到了。”知道她出宫送昭和公主出嫁,所以他特意在她回宫必经之路上布下奇门遁甲之阵将她困住,是想不被任何人打扰,能单独和她说几句话。
“嗯,来时就留意到了。”结果她思虑了良久,仍然决定单独步入他所设下的陷阱,要不也不会向罗浩提出自己要单独走走。
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一句抱歉可对她说,没想到他……
罗缨收住内里紊乱不堪的气息,不再看让她伤心之人,却扔下话道:“方才你所见的卦象便是本宫的运势,八卦中离为火,传说凤凰以火做巢,那一卦乃是九凰临巢(朝),又称九离帝王卦,预示着本宫会一统九州,凤临天下。天命在本宫这里,你如何同本宫争?”罗缨话语悠然,竟含丝丝凉意。当然她并未说出另一半卦象,八卦中之所以用”离”来表示”火”,是因为火无源则不燃,灭火首要是将火与助燃之物分离,所以离卦又有隔离、孤立之象,九离,九离,她此生注定众亲散尽,就算问鼎王权,也只能享尽无边孤寒。
不在多加逗留,罗缨回身,刚迈开秀步,忽然头脑一沉,硬是稳不住身子便朝一旁偏倒。
姬子凌见了忙上前欲扶,忽见破空一道青光,随即剑影横现,逼得姬子凌无法进前不说,反而倒退了好几步,待姬子凌稳住身形时,见罗缨已经落入一白袍少年的怀中。
来人正是罗浩,他虽然身在远处,但目光却始终不曾从罗缨身上离开,然而眼皮子底下的人突然间就那样不见了,他急得带人在这一片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却什么都寻不到。直到罗缨破了奇门遁甲之阵现了身,他才稍微平复焦虑不已的心情连忙赶过来。
“师傅!”罗浩见罗缨昏沉忍不住低唤,收剑入鞘后将罗缨打横抱起,瞪了一眼不远处的姬子凌,然后抱着罗缨往车辇处行去。
“无碍,刚才硬是冲破子凌的阵法消耗了太多元气,睡一觉就好,无须挂心。”罗缨靠在罗浩消瘦的肩头回道,末了还不停抱怨说:“浩儿,你师傅可不是小气之人,难道师傅没管你饭吗?身上也不多长几块肉,这么枕着硌得慌。”
罗浩听了不觉动气,才要还口却见他那不良于行且话语刻薄的师傅身子一软,已在他臂弯里睡着了。
她无邪之颜让他不忍惊扰,随即默然不语,凝视着怀中之人,他只想这一刻变作永恒,就这样抱着她一直到老。
佳人早已经远去,而身穿黑袍蟒服的男子却依然立在原处,他巍然不动,只是双目注视着身旁一块平整的大石,有十三颗夜明珠呈蛇形排列并嵌在石面上,原来罗缨当时为他占卜时用的竟是这东西。
他曾送她一条手链作为定情之物,那条手链就是由这十三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串成。
她曾是他的明珠丽人。
而她竟用这种方式将东西还给他。
此时他又想起罗缨给他起的一卦,不觉莞尔:“替他人做嫁衣吗?如果那个人是你,我想我不介意。”
随即一阵冷风拂来,吹散了他的低语,却冻住了他的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