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解放四平
5783700000032

第32章 解放四平街(2)

半个月来,守敌不让居民做饭,点灯,堡垒和铁丝网卡住每个路口——敌兵在工事里用机枪封锁着,不准居民出门一步,现在,人们跨过那些瘫卧在融雪的泥水里的障碍物,把垒工事的一袋袋大米,扛回家去,割下八十八师兵营里的死马肉,用鹿砦和破地堡的木料煮着丰富的早餐。“两年来没吃过这样好的啦!”住在红窑里的工匠对我说,“你们再不打开,老百姓都得饿死冻死了!”

纵贯市区南北的车站调车场,穿行着一群群的铁路工人,他们在挖掘地堡,查点物资。那里每天曾经进出六十趟列车,现在还满停着僵死的火车头,锈红了的车皮,纵横着零落残破的铁路建筑物。“咱后方,早先也是这样”。老解放区来的工友们说,“都是咱自己动手修复的。”总攻击刚刚开始,他们便紧跟着战斗部队,冲到这里,在炮火下守卫着三十几个火车头,不让敌人破坏。全部资材完好无损。又从地洞里找出当地的铁路员工,向他们介绍自己克服困难的故事。失业了一年多的四平工友,忍不住用袖筒拭着机器上的铁锈,收拾零件,挖出埋在土里的工具来:“有咱解放军在,这里一样会修好的。”四散求生的铁路职工,都纷纷赶回来了,不回家先来报名。五天内登记复员的人,竟有五千之多,而且全部开始工作,达到了伪满全盛时代的记录。

变电所成了敌人的弹药库了,堆个乱七八糟。战斗部队刚刚开始清理,往外搬运,七个电气工人,已经和解放区电业局来的职工,在里面研究起送电来了。“咱后方,电有的是;把高压线修通就行!”“这太好了!四平从去年五月,就没电啦,一百三十几个工友,就三十来个没饿肚子。我们去把他们找来,保险月底就能送电!”

二十日下午,记者第二次进城。天桥附近,工厂的烟囱已经冒烟了。小型发电机在炮弹洞穿的厂房里突突吼叫着,惊动了过路的马车。行人抬着头,停下步来,看电气工人在电线杆上接线,检修变压器。一个人在街上踏着泥水跑过来,拉长了嗓子喊:“高价收买灯泡!”看热闹的打趣他:“我出特价买你的!”

好热闹!天桥南侧摆满了卖破烂的地摊,布匹百货摊,和热腾腾的杂食摊,一头摆到道西的日本住宅区,另一头和道东市场接在一起。往日阴森恐怖的市中心堡垒地带,成了喧闹拥挤的露天市场。记者挤进人丛里走着,耳边老是响着“红钱”“白钱”两个声音:

“红钱四百元一斤,白钱四千元一斤,要买趁热!”

人们把东北本票叫做“红钱”,伪九省流通券叫做“白钱”,两者比值,由一比五变成一比十,一比十五,到了二十一日,就投准头了。一个顾客争红了脸吵嚷:

“旁人卖六万元,你为啥卖八万?”摊贩冷冷回答说:

“你拿红钱买,我只要四千!这白钱,你上沈阳花去吧!”

警备司令部的“解放军人收容处”门口,挤满了浑身煤烟的散兵,穿着美式破军装的叫化子,拄着拐杖的“新一军四平留守处”的伤兵。还在巷战的时候,我们的后勤人员,就从油化工厂的大烟囱里,抓出来五十多个俘虏,以后在民宅的顶棚上,柜子里,还有炕洞,灶炕,久不久就拖出一个个逃散的敌兵来,有一家澡堂,住满了新一军的伤兵,战斗刚刚结束,他们就被老百姓轰出大门来,伙计们边撵边骂道:“这可不是你们的时候啦,还想赖在这里,讹八路军不成!”

一个月以前,蒋匪进民家拿走过年的猪肉,房主还得装着没看见,现在,到处躲藏的匪兵们,都被老百姓赶出大门来了,不给饭他们吃了。

遣送蒋军散兵登记处,来了个八十八师的伙夫,他哭丧着脸请求道:“就让我在四平当老百姓得啦!我连这次,当了四次俘虏了,到沈阳去,迟早要叫他们抓回来。”有几个匪军家属,烫了头发,满口东北话的,哭着要回郑家屯娘家去。原来七十一军占据郑家屯时,也跟在四平一样,班排长拿两石军粮,就强买一个姑娘,玩厌了就把她们卖到沈阳下窑子,又赚一笔钱。四平附近的,不待遣散,就自己回娘家了。这几个路远,哭诉着说:“行个好,解放咱回娘家吧,再不跟那遭殃军了。”

我走到稀泥塘般的一段马路上,迈不开腿,一只手伸了过来,拉我跳上台阶。铁一般的手——是个满脸风霜、目光炯炯的汉子,他在本街做了十一年石匠,亲自铺过这条马路。他说:

“早先街上,都是光溜明净的,国民党市长换了三个,一个个装满钱袋走了,扔下遍地垃圾——同志,你看得出这是石头路吗?”

他告诉我,从前四平街的马路两旁,满是林荫,“红房子映着绿荫荫的树木,好看极了。都叫他们砍倒修工事啦!——就这样,也档不住咱军队,一天就打开了。咱们再种上树秧子,在公园修座解放军烈士纪念塔,那才威风呢!说声动工,我头一个报名;白干不要钱,我也乐意!”

增援四平的维他命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二日中午,解放四平街的总攻击刚刚开始四个钟头……

在四平守敌的指挥中心“永久工事”地下室,第一个冲进去的人民解放军的战士,发现地上散乱着许多机密电报。

这是来往于南京、沈阳、长春与四平之间的,有关增援四平的军书的密电的电报译稿和底稿,踩满了雪水淋漓的脚印,收集拢来,足有两指厚那么—大迭。记者翻来复去看了十几遍,发现蒋家匪帮声泪俱下地叫嚣了半个月的“驰援名城”,原来是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多种维他命”。

我军扫清四平外围以后,守敌七十一军八十八师的师长彭锷,在八日给蒋介石的电报里打了一张包票:“决遵我死‘国’(蒋)生之训示,誓争最后之胜利!”就在这封电报里,他大叫“兵少不能全面防御,恶战将更展开。”弦外之音,势非马上增援不可。

当然,早在去年夏天我军围攻四平的时候,蒋介石便发出惊呼:“没有四平就没有东北!”今冬解放军纵横来去辽河平原的时候,彭锷也自知“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守无可守”。此刻四平孤军的心情,蒋介石是不难理解的,于是回电安慰,说他已饬令卫立煌这位缩在沈阳的蒋家“东北总司令”,“火速派队驰援,确保名城”。

但是蒋介石只发电报不发兵,卫立煌能拿什么增援?早在外围战斗尚未开始之前,彭锷拍到沈阳的战况报告,已经是“炮火笼罩全城”。诸如“激战终日,斩获甚众”,“每点拚杀,咬牙苦撑”之类,俨然他已“激战十二日”,催促卫立煌快发救兵。而这位上台一月就连失五城的“总司令”,近在门前的辽阳、鞍山、营口,都不敢增援,何况远悬四平的孤军?只好照例复电“嘉勉”,又是“浴血苦战,殊为可贵”,又是“忠勇绝伦,至深感佩”,天天叫彭锷“戮力苦撑”,“以寡克众”。直到九号,才发来一封滑头电报。

“关内援军正陆续出动,一俟北宁打通,即可大举反攻。”“并饬铁岭守军,不断出击牵制。”

好家伙!近在眼前的沈阳—四平—长春,尚且“打通”不了,河况远在长城内外的北宁铁路?沈阳门口的铁岭,更是自顾不暇。且不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了。彭锷不得要领,只好直接驰电新民,向他的顶头上司——七十一军军部诉苦,催促他的二六二团“归还建制”。

这个八十八师的二六二团,和七十一军的另外两个师(八十七师和九十一师)一起,在去年年底被陈诚调离四平,南下沈阳外围,参加所谓“转捩战局”的“沈西大会战”。没料想却是赶去给新五军“送丧”。而死鬼新五军空下的漏洞——新民和巨流河,也就由他们填补上了,一去不回。现在解放军挥戈北上,围攻四平,他们这才松口大气,二六二团杨团长给彭锷的复电,第一句就说,他们“四面无事,目前之幸运。”哪有“归回建制”,陪他送死之理?于是连连给彭打气,说解放军经过冬季作战,“弹药确实缺乏,只凭肉弹冲锋”,只要“沉着硬打下去”,解放军两日后即成强驽之末。”电报中还大灌米汤,把彭称为“岳家军”,“虎威将”,感慨备至地说:“以目前被动局势度之,自力更生仍居十分之八,援军可靠者十分之二,人心如此,犬皮痒不知痛。”军长刘安琪的复电,更说的清楚:“一时有无援军,初时不可即望。宜为独立作战之准备。”

彭锷一怒之下,又驰电沈阳,要求卫立煌下令杨团“归建”,卫匪答应倒是当天答应了,只是要彭“成立两个团前去换防”。

电报官司打不清,解放军的主力已经在西南城郊出现,彭锷急忙把主力部队,弹药物资,和九个流亡政府一起,连夜撤到铁路以东的道东地区,把指挥核心和防御重心,挪到东北一隅,好容易在十日做完了“层层打击,力争时间”的部署。解放军的主力又在北门外出现了。

彭锷顿时慌乱起来,分头驰电沈阳、长春,向当年并肩进犯四平的新六军和新一军“友好”们直接呼救说:

“弟除极力争取时间外,‘国家’(蒋家)当有整个打算!此时乘(解放军)与我苦战之际,若能南北夹击,与(解放军)主力决战,当能转捩东北战局。”给匪九兵团(在沈阳)司令官廖耀湘的“急电”,更是嘶声呼号:“如四平被(解放军)攻陷,则再赶调五个军亦难挽回。”要求廖匪向卫匪“从旁进言,早定大计”。

但是,被我军打成“头等残废”的新一军,在长春“孤岛”早已呼救无门;而新六军龟缩在后路断绝的沈阳,不也正要蒋贼给他“早定大计”吗?

不过同为“三大主力”,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新一军慷慨电复,答应把早已编入彭师建制的新一军四平留守处,归他“指挥”,“协力作战”。新六军军长和三个师长,也联名电告,即将给他“空投香烟三千包”。而廖耀湘,虽然没给他“留守处”,也没给他“香烟”,终究“谊在同学”,所以“尤深梗念”,“慰候”“致敬”不已。

但是,城外解放军的炮弹,也和“慰候”同时飞来了——十一日黎明已到。彭锷钻进地下室,又给老上级陈明仁发电报。这位在东北四战四败,丧兵六师,因而被撤掉军权的七十一军老军长,现在已经到南京吃闲饭,当参议了。不过去年夏天,他曾经和彭锷一起,守过四平,并且说他“入伍数十年从未经过如此惨烈之激战,虽长沙会战亦望尘莫及。”对这次四平被围,当然应该感受最深。所以彭在急电中,历诉“北山高地全火,城门苦战”,“巷战纵深无兵”,等等危局,进而陈说利害道:

“若不能断然来援,则(解放军)进占四平,打通平齐、平梅两线,横断东北,残局难以收拾。”叫这位“参赞中枢、洞明大局”的老上级,向蒋贼“进言”,“早定大计”。

电报刚刚发出,解放军已完成了总攻的部署,环城的炮火开始试射了,彭锷急不能待,只好退而乞求“空军增援”。卫立煌满口答应;远在新民的军长,也象得了救命灵丹一样,驰电四平说,“闻日内将有空中堡垒出动助战”。但是四平上空,飞机依然寥寥,高射炮一响便钻上云霄。解放军的炮弹依然打到核心阵地。彭锷躲在地下室里,露不出头,又发电埋怨空军:“四架飞机在空助战,(解放军)炮火仍甚炽烈。我指挥所落弹千余发。”要卫立煌命令空军“大量出动”,对解放军的“炮兵阵地、司令部及主力,作彻底有效之狂炸”。卫立煌的复电,口气更大,刚刚“火急”电告:“明晨决以全力出动”,又以“特急”密电通知:“决以全力支援”。可惜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空军歼灭步兵的奇迹,而卫立煌的“增援”,总是那样不慌不忙,非要“一俟气候好转”,不能“即有大批前往”。

于是,十一日中午,彭锷发了一个最后通牒式的战况报告:“(解放军)突以雷霆之势,步炮紧密配合,企图中央突破,势在必得。周内如沈南援军北上,必能益行鼓励职部官兵殉‘国’(蒋)之精神,予(解放军)层层之打击。”如果“周内”不来援兵呢,那只好请卫立煌自己“裁夺”了。

这位“总司令”“裁夺”结果,立刻电复彭锷:“已核准发给多种维他命十万粒,即日洽机空投。”要彭妥为分配官兵服用,“以资调剂”。

但是彭锷要的是另一种“维他命”。他想起古时候申包胥跪在秦王面前,痛哭七天七夜,两眼哭出鲜血,终于求得救兵的故事,于是星夜驰电新民,向他的部下杨团长嘶声号叫:

“孤军远悬,时间宝贵。务请策动熊(八十七师)戴(九十一师)二师长,并向军长作秦廷之哭,力求发出以七十一军官兵自动请求救援四平之呼声,促成总部(卫匪)断然之行动!”

这是十一日夜半的急电。这个时候,他的军长刘安琪也大为着急起来,在二十四时正复电彭锷说:

“弟即亲至沈阳,乞促援军迅速北上,以解兄围,并为兄等表扬战绩于全国。”叫彭“固守到底”。卫立煌也慌了手脚,于十二日晨打来一封打气电报:“刻正抽调部队,打击中长沿线(解放军),相机会师四平。”要彭“发挥最高度之‘革命’(卖命)精神,争取南北夹击之余裕时间,创造历来未有之伟大牲利!”

但是,解放军的总攻已经开始,城垣七处同时洞开。而到处通电“与四平共存亡”的彭锷,未到中午,已经换上便衣,扔下一万九千部队不管了。当时,解放四平街的激战正在猛烈展开,彭锷指挥中心地下室的电灯还在亮着。可是解放军的战士们冲到里面,什么人也看不到了,只剩下一套刚刚脱下的将军制服,零落满地的徽饰和佩带,以及满是雪水脚印的“增援”电稿。而卫立煌用以“调剂”士气的“多种维他命十万粒”,竟然也如同来自关里和沈阳的“援兵”一样,直到十三日黎明七时,八十八师全军复没为止,始终还只是电报里的“维他命”。

三、英雄的十月

历史大进军

一九四八年秋天,当东北人民解放军的各路大军奔向北宁线的时候:当烟水迷蒙的大凌河突然在脚下溅起了涉水偷渡的万朵寒光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十一月二日将要成为全东北完全解放的日子。当时我们想的只是一场空前的决斗,是一场远离后方,插到敌人走廊去扭断敌人咽喉的决斗——彻底摧毁敌人东北与华北的反动联系,从战略上根本动摇错乱敌人,以便把国民党军队最后消灭在东北地区——一场艰巨的生死搏斗是完全可以预期的。

“现在完全翻过来啦!”四保临江的一个英雄连长对我说,“铁路是咱们的,大炮是咱们的,汽车也是咱们的;咱们打到哪里,哈尔滨的火车也跟到那里了。”整整半个月,满载人马的进军列车,日夜疾飞南下,而车窗外面,原野上依然尘土飞扬,马达轰响,伪装着绿丛的炮车活象一行行飞跑着的林荫,从步兵纵队旁边掠过。在大凌河边,这道锦州北面的天然屏障,耀眼的灯炬如同夜市的大街,望不到头,亮彻了原野。躲在义县城里的敌人,隔河听着惊心动魄的机械吼声,连风沙里的汽油味也闻到了。

从松花江到大凌河,并不是太远的距离。可是我们也知道,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两年来用血和超人的勇敢坚韧夺回来的。我跟着先头部队前进,全团一千多枚勇敢奖章和坚苦奖章便是证人。东北百分之九十七的土地已经解放了。四平度墟上的烟囱已经冒出滚滚浓烟了,一个月以前还是支离破碎的前线铁路,已经奔驰着“毛泽东号”机车了。辽河平原的农民,也开始在去年冬天的战场上,收割第一个丰年的庄稼了。而现在,战士们胸前挂着银光闪闪的勋章,不是去出席庆功宴会,而是继续征伐敌人。在出征誓师大会上,年轻的团政委,用他们两年来歼敌一万五千人的光辉战绩,总结了光辉的道路。他说:

“新形势是打出来的,我们的光荣也是打出来的。现在蒋介石快完蛋了,但是敌人永远不会自己消灭。只有坚决打下去,才能打出更大的光荣,打出全中国最后解放的新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