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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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地落叶(11)

“古天古地古乾坤,古年古月古时辰。山古水古风在,如今哪见古时人。”风来和我,云来接我,接着我发现附近的夜莺也来和我。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高高低低,不绝于耳。评判者是天,是地,是天地间发出的同样共鸣。

突然之间,我感到视野开阔,内心清醒,天地之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生在哪里,就在四季里。从百花盛开的春天出发,带着春天的光明和希望,经过叮叮咚咚、愉快憧憬的童年,到备受挫折的青年,再到强大而不可抗拒的中老年到来,冬天的阴影,无一例外坐落在每个人生的最后高地。天上繁星闪烁,既将地上死亡统统笼罩,又将地上死亡清除得一干二净。

返回。

返回。

返回。

我的眼睛,掠过灵堂曾经超度灵魂的地方。但见灵堂已被清除干净,已无任何超度可言。那里只有一盆火,一盆通红的火,烧在屋中央。既象征着生命活力,又象征着自然生机。晚风吹来,默想艺人站过的地方和他们唱过的歌,我的内心已经平静。因为一个人的生命过程结束了,宇宙间的运动过程还在客观延续。

次日与送葬归来的亲人围席吃饭,倍感温暖。我心宁静。我意宁静。我以宁静的望眼凝看天空,尽情享受人生无尽云彩。

(原创于2009年盛夏,再改于2013年2月)

世间最恐惧的事情

世间最恐惧的事情于我,怕是关于蛇的记忆了,以至于朋友从土耳其回国,送给我一幅精美的蛇舞布画,也能让我夜不能寐。这是一幅深蓝底色、金色蛇舞的布艺。布艺中的蛇乍一看很娇、很弱,细观却具有婉约、冷艳的风姿,好像一个成熟男子正在暗恋的女人,展示出极尽诱人的妖冶。

展开时吓了我一跳,双手触电似的缩回。最后,我把它卷在一个不常打开的书柜里,尘封至今。

我对蛇的恐惧,仿佛天生。就是半路上碰见一小块蛇皮,也足以令我浑身发软。因为蛇于我的回忆一个迭替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恐惧。我所记得的第一件与蛇相关的事情,是得胜路上的林师傅打蛇。林师傅有蛇药,懂咒语,会点穴,还懂得如何治疗风湿跌打、骨折骨碎。他打蛇的那个夜晚月朗星疏,一条胳膊粗的吹风蛇,从河边水码头蹿到得胜路的花街上乘凉。街灯昏暗,打打闹闹的少年突然与横呈街中乘凉的大蛇遭遇,发出惊人尖叫。林师傅闻声赶来时蛇正抬着头,出着粗气,吹着风。蛇未预知它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克星,更未预知短时间内被捕蛇人林师傅制服,成为人酒缸中的泡酒灵物。而我,亦未想到此事过去几十年,目睹林师傅打蛇全程的那个夜晚,居然惊骇至今。

此刻,我又听到得胜路人因此而对蛇议论纷纷的奇迹话题。其一是一个被蛇咬死的古稀老人,居然大难不死,死而复生。相传,他被蛇咬死在家里停放三天后,按风俗被抬到大黄岭下葬。可是,掘墓人刚刚把他的棺材放入墓穴,就听到了他从棺材里发出的、骇人听闻的哎呀声。掘墓人仓皇逃走,逃到山脚遇到采药人林师傅,把情况一讲,林师傅连呼几声“他还活着!”

一伙人赶紧转头,跑回墓穴,拔桃木丁的拔桃木丁,掀棺材盖的掀棺材盖,三五分钟的光景把棺材掀开。但见身着寿衣的林家伯爷,在棺材里伸个懒腰说:“哎呀,困死我了。”此后又活了十年,当然,现在这个林家伯爷,早已重新躺回墓地,成了真正的死人。但是,他的死而复生,却使得胜路人口口相传,被蛇咬死的人,一定要在阳间停放七天。

其二是一个死于蛇伤的宿命人的宿命故事。死者死前的自信笑声,一直都在得胜路上空回响——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会被蛇咬死。他有万贯家财,出生时已命中注定,他在六十岁生日那天死于蛇伤。时光如水,他的六十岁生日很快到来。为防蛇害,他提前一个月闭门不出,躲在一个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屋子,而且还让几个儿子在屋外值班把守,不让蛇有任何伤害他的机会。一个月很快过去,最后一天也将要过去了。他哈哈大笑,用指甲在房间桌面的缝隙上画了一条蛇,并对着那条蛇的脑袋指指戳戳说:“蛇啊蛇,你今天不是要咬死我的么?你咬呀咬呀咬呀!”指指戳戳间,食指被画蛇脑袋上的一颗微不足道的钉子轻轻划过。他没在意,大笑着跨出禁闭自己整整一月的小屋,杀鸡庆贺。不料第二天手指感染,又几天后,死于破伤风。

可这都不是我要说的世间最恐惧的事情。世间最恐惧的事情,是我独自承受蛇来夜访并将蛇打死的那个夜晚。后来我怀疑,那蛇是不是我冥冥中的意念招惹来的。我记得我刚搬来菱角塘居住时,有一阵老是在回家路上暗想,家里该不会有危险恐怖的蛇来吧。晚上加班回家,这种想法更甚。一天午夜,蛇还真的来了,真的来拜访我这个极度惧蛇畏蛇的人了。若在白天,若在外面,我必是撒开两腿夺路狂奔逃命的。可在深夜,在我家中,你想啊,我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么。

蛇不巨大,盘在我晾衣架下的花盆边。那时我哼着歌去取衣服,冷不丁就与盘着的蛇打了个照面,不寒而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它踏夜色而来,总不见得是友谊使者吧。心跳加速、脚骨发软的我,只觉得阵阵寒气迎面而来。它是一条什么蛇?来自哪个蛇家?青竹蛇家,眼镜蛇家,还是蝰蛇家?剧毒还是无毒?我既没勇气长时间盯着它看,又没勇气低头不看,两只眼睛直直怔怔、若即若离地瞄着它——实在怕它在家中乱蹿,甚至躲藏起来啊。

它可不惧我,盘起,伸展,仰头,舞蹈,吐舌,窸窸窣窣,有条不紊。

其间有几分钟它停止舞蹈,朝我观望。目光在晚风中与我相遇,你死我活地相遇。以彼此陌生的眼光,幽幽打量对方。我觉得它恐怖,它也觉得我恐怖吗?它的脸庞、眼睛和声音如此清晰,令人晕眩,以致我不知道它是在威胁我,还是在邀请我欣赏它的舞蹈,抑或是想要朝我发起致命攻击。我不能断定。午夜黑暗,凉气袭人,舞蹈的蛇象与它呼出的气息,令人窒息。

我小心翼翼地远离蛇一点,又一点点,免得它突然改变主意不再跳舞,朝我奔来。同时迅速找到晾衣用的铁叉,随时准备像一个猎人那样,像一个捕蛇者那样,将它牢牢控制住。但我心怀畏惧,不敢近它,不敢打它。我打开通向院子的门,打开通向下水道的铁闸,希望它快快溜走。我喃喃地说:

“你从这个门出去,从门边的下水道出去,不远的地方就是田野,就是你原来的家,你可以安然回去,与你的蛇亲团聚,我晓得你是一时贪玩,迷了路才走到我家,我不伤害你,你也别伤害我,你走吧。”谁知它精力充沛,继续原地跳舞,戏弄我的神经。弄得我愈发恐惧,鸡皮疙瘩一阵阵冒起。但我控制住恐惧,继续喃喃劝蛇:“你走,你走啊!”冥冥中竟听见蛇天真地说:

“我走,我为什么要走啊?”“你没见我手上铁叉吗?”我说。那是人晾衣用的工具啊。它扭动了一下腰肢,吐着有分叉的舌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那是人打你的武器啊。我后退一步解释,猜想它也许在考验我的善性和耐心。我说:“你不知道吗?你呆在我家不走,我今晚就没办法睡觉,今后也没办法睡觉。所以,你必须走。你还年轻,不知道从古至今有无数人死于蛇口,也有无数蛇死于人的棍棒之下,这是人蛇不共戴天的历史渊源。人打死蛇不对,蛇咬死人也不对。你回去吧,我们互不伤害,井水不犯河水。”

我胆战心惊以祈祷的方式劝蛇劝了十几分钟,可蛇自始至终都不肯听从我的指引,从下水道回到它的洞穴、它的家去。它依然在我的花盆边舞舞停停,真是恶心。

突然,我看到身边的“宝力刹”灭害灵,杀心爆发。“你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要逼我这个不杀生的人杀你啊?!”我气息急促地打开瓶盖,将那有毒气体劈头盖脸朝蛇喷去,恨不能一下要了它的命。

它不走,也不逃,S形的舞步在我眼前越舞越生风。慌乱中我挥铁叉去打它,但铁叉并没有打在该打位置上。它在躲闪中仍旧朝我舞蹈,做出种种妩媚而又吓人的姿势,然后死死缠住企图置它于死地的铁叉。吓得我浑身乱颤却仍旧紧握铁叉,借助铁叉的力量,把蛇紧紧压住。蛇见我使劲压它,一下抬起头来,伸出舌尖东舔西舔。我对这种蛇象恐惧之极,简直就要哭出声来。

好在,身边的电热壶提醒我还可以用开水烫死它!我镇定下来。一边悄悄放开一直紧握着的铁叉,一边盯着它后退几步去烧开水,企图把它烫死。

担心它在水烧开之前往二楼爬,就从门背拿过扫帚,随时准备自卫或进攻,打在它身上。

把蛇打死的过程梦一样混乱,惊心动魄。我先后使用了将杀虫剂喷它,用铁叉打它,烧开水烫它的办法。蛇到底还小,自卫能力还没有足够强大,皮也不够厚,所以开水一烫就死了。它临死前痉挛般地挣扎让我恐惧并且后怕了很久,我甚至记得它临死前那声短促无辜的尖锐呼喊“妈妈!”可是,你能怪我吗,人蛇能够同居吗,我在心灵剧烈碰撞时曾一万次地扪心自问,没有答案。

我记得水开时,我悄悄朝它移步,表现出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但是,突然,我手中的开水就以闪电般的形式朝它泼洒过去,而且有预谋的只是泼出一半——怕没泼中目标,反而将它激怒。见它遭受重创,我才将剩下的开水再度朝它迅速泼出。这时的它,真死了。它的身体一下以线状的形式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形状吓人。我盯着蛇喃喃,蛇死了,嘶嘶作响的蛇死了,真是幸运。但是我发现,我的心也死了,我所有的人生自信一瞬间已经土崩瓦解。是的,一条蛇,一条小小的蛇,它粉碎了我可以孤独自由生活的自信与信念。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出声来。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眼睛望向窗外黑洞洞的天空。漫天夜色,竟幻化成蛇妖的狂舞。我赶紧慌慌张张寻找火夹,慌慌张张把死蛇夹起丢出门外,慌慌张张回家关紧铁门。唯恐蛇是假死,纠集更多的蛇来报仇。关于蛇对人类的报复事件,我在小时候的得胜路听过。

其一是,上万条毒蛇团团围住一户没有把蛇打死的人家。那蛇拖着受伤的身体带着庞大的家族前来,三天三夜不退。后来惊动几十里外驻军,动用军队的人力、物力才把蛇全部杀死。可是一年后,幸存的一条毒蛇再次纠集它数以千计的同类,来到这户以蛇为生的人家报仇。又是一段时间的对立、射杀。

其实,蛇不巨大,筷子大小,筷子长短。但是蛇的阴影,不时从我心头掠过,这才是我感觉到的世间最恐惧的事情。

(原创于2010年3月)

童年的苦咖啡

上学

凡是成年人,都有童年,不管那个童年有趣无趣,都会有些难忘记忆。

我远去童年的记忆,是从中国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是1966年。那一年,我五岁。

我在五岁的时候上离家很近的荔浦县染织厂幼儿园,幼儿园里有大、中、小三个班,我上的是中班。我手里拿着母亲给我的半个白糖饼哭着不肯进去,里面的几个小家伙就停止玩耍,围拢来看我——我是插班生。半天后我已适应,不再哭闹。教我们的桂老师似乎是喜欢我的,她让我坐在最后一排,我一回头就看得见幼儿园门口,而我家与幼儿园也就隔着一户人家的距离。放学排队的时候我排在后面,但我第一个到家,有点洋洋得意。《小燕子》、《两个小娃娃打电话》是我最初学唱的歌,我很喜欢。晚饭后就站在母亲裁剪衣服的案板上唱,忘词时就咿咿呀呀拖过去。

我在幼儿园里记忆最深刻的是“勇敢”这种东西。那是一天上午,穿白大褂的医生到我们园里来打预防针。桂老师要求我们这些小家伙勇敢地把衣袖卷到胳膊上,勇敢地走出座位排队打针,勇敢地不哭,这些我都做到了。

桂老师表扬我和其他一些小朋友勇敢,我心里就懵懵懂懂知道,勇敢是件好事情,好孩子要勇敢。我在走向社会后发现,勇敢包含很深的人生哲学。

我上小学的时候六岁多一点,还没到上学年龄,因为会写“毛主席万岁”几个字,老师破例接收了我。新学期开始,学校开了三天忆苦思甜大会,吃了三天忆苦思甜饭后才开始正式上课。忆苦思甜大会,是请街上在旧社会生活苦难的人来上的。主要讲万恶的旧社会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悲惨生活。讲到台下哭声一片时,有人带头喊“打倒万恶的旧社会”、“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富农坏分子”的口号。

然后,全体师生吃学校伙房供应的、由少量糙米和大量青菜叶混合的菜糊糊粥——没有油、盐,难吃。

老师给学生分发这种难吃的粥时满怀虔诚,告诫学生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学生吃得嘻嘻哈哈,并无什么特别的幸福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不能乱说,谁要乱说了,就会惹来专案组调查祖宗三代的灾祸——哪怕你才几岁,你也休想逃脱。如果你的家庭成分好,祖宗三代是穷人,写个检讨也就过去了。糟的是家庭成分不好的人,祖上有人阔过,那就要面临可怕的批斗惩罚了。这时候,无论你心里感到自己有多冤,也得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学校门前有个卖麦芽糖的老人,他的摊前一年四季散发着麦芽糖的清香。下课钟声一响,口袋里拿得出一两分钱的同学,便飞一样地往麦芽糖而去。当然,卖酸菜的小摊前,也同样围满我的少年同学。

同班同学有在晚上组成学习小组集体学习的习惯,我参加了其中一个。

每天晚饭后到同学家去,最开心的是完成作业后嘻嘻哈哈游戏玩耍,嘻嘻哈哈争抢同学家的零食吃。老师不定期到这个那个学习小组检查,发现学生复习功课不认真,就说点不太严厉的话批评。我们假装接受,但等老师一走,就又痛痛快快玩起来。晚上九点以后,男同学送女同学回家,有的男同学喜欢恶作剧,半路上尽作鬼状吓唬女同学。女同学次日找老师告状后也不记仇,晚饭后照样背起书包到同学家去,同时期待嘻嘻哈哈做游戏的时刻快点到来。

劳动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学校每个学期都有大量自带劳动工具的劳动课程。

小学二年级时,父母开始为我考虑劳动工具的问题。家里现成的是我哥一直用着的一对大粪箕,就为我准备了一把小刮子。我哥大我三岁,与我不同校,他看上了我的小刮子,我有时则需要他的大粪箕。我们经常吵架,同时需要刮子或粪箕,谁都没办法。父母并未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新的,只是叹气。毕竟,增添一种工具,就是增添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学学校有一块学农基地,要经过县医院太平房的围墙。劳动时,有男同学提议爬进去看僵尸鬼走路我也不怯场,脸上全是毛头小孩的神气。对于死亡的畏惧,全被集体行为淹没了。我三下两下就跟那些男孩爬上围墙跳进去,把脸贴在太平房的玻璃窗上。有人率先看清里面蒙着白布的尸体,发出怪叫,一帮人就一哄而逃。

中学时的劳动有时要在学农基地住宿,得打着小背包出发。每当学校整装集合,号令出发时我总是无比激动,以为那就是祖国的召唤、革命的征程了。跟着长蛇般的队伍,白天高歌猛进,心潮澎湃,晚上就在被子里面偷写日记,又隐秘,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