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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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地落叶(13)

与一片干爽的草坪有关。它是得胜路水码头边上的空地,长着一坪碧绿的矮草。那草起初也不知叫什么草,但长得茂盛、结实,矮矮的,矮到地里去,一根牵着一根。我和同学非常喜欢在草坪上玩丢手绢、跳橡皮筋的游戏,或者在干爽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整天都浸润在青草的清芬中,却并不知道青草的芳名。街上老人不忍我们称那草坪为野草坪,就说草叫铁线草,根甜。我和同学才“铁线草、铁线草”地称呼它,同时拔出它的草根来尝,果然甜。玩累了就拔草根吃,草坪上的草,却也不见稀疏。

夏日的白天和晚上,是昆虫与鸟类合唱的舞台。蝉的悠扬,青蛙的嘹亮,燕子的多情……有的从高音到低音,有的从低音到高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忽一下,歌唱完全止息,万籁俱寂。亿万年的自然,在一个夏日呈现。

星期天的早晨,我有足够时间观察夏日盛装般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天还早着,但房间已经有了太阳的香气。我呼吸着太阳的香气起床,喜欢顺着屋外葱绿的田埂,穿过桉树林和竹林朝流水平缓的荔浦河走去。我小时候的家位于荔浦河上游,成年后的家在荔浦河下游,距离河边都近。没有大水的季节,河的一半是水,一半是滩。河水秀美,河流清盈,河滩阳光饱满,极目欣欣向荣。

在河滩上漫步,偶尔会有突然而至的夏雨,把河边的我不经意间淋成落汤鸡。匆匆地,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更多的夏日,是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河滩上的我喜欢侧目我家被排列整齐的菜地半包围着的安静屋子。然后放眼这个河滩、绿林、耕地和房舍交错的沿江小区,暗忖自己在这里一晃住了十几年,差不多都可以算个地道农妇了。我既能清楚说出各种各样时令蔬菜的种植季节,收获季节,又能清楚知道怎样储存种子的秘密,知道什么季节什么蔬菜一夜之间把这片田地完全覆盖。

瞭望河对岸的山坡,可见房舍三五间,墓冢七八座,杂花生树,山路浓荫。有人悄悄来去,有狗前后跑着。有人在舍前手搭凉棚,左顾右盼。也不知他盼谁,盼到了没有,心里感慨,埋头捡石。石多,但没有一颗石头相同。捡着捡着想练臂力,就充满孩子气地往河心扔石子,扔几颗石子,走。

顺水或者逆水,走走停停,自言自语。我可记得从前,这里有牛过河,那里有牛喝水。现在,江边都开发成住宿小区,这一带那一带全都住上了人,就没有牛来了。牛再牛,它也牛不过人呐。

但这一带风景,依然优美。河流,山岗,云彩,百看不厌的辽阔。节假日里,不是上午七八点钟到八九点钟,就是下午五六点钟到七八点钟,我都会准时出现在这片河床干浅、卵石遍地的河滩上,自由无拘地散步捡石,然后把各种各样的石头带回书房。

我不停地捡起一颗颗石子比较,心情悠闲。谁说这个上午或下午,这里的阳光,这里的河滩,这里的卵石不是我的呢?我不是想在河滩上的哪个地方呆着就在哪个地方呆着,想捡哪块石头回家就捡哪块石头回家么?中意的石头被我带回家里,放在书房陈列,各种各样,多么丰富。

日积月累,我的书架布满形状各异的奇石,这些奇石供我在读书之余赏玩。后来,我给某些石头安上名字,贴上标签。某年某月某日,捡于某地。

赏玩它们时,我就会情不自禁想到与它们有缘相遇的那个日子、那时的心情。石头越来越多,我把它们当中“不美”的移放到花盆或假山上。

漫长的夏季,我除了喜欢在江边的河滩上捡石,还喜欢用照相机拍摄它的变化。通常,我喜欢把田野和树林和树林中的矮房子统统拍下来,然后任意删除,又任意重拍,度过一个个简单而又丰富的夏天。

太阳落山后,河边的气温明显凉快下来,而河滩,依然滚烫滚烫。只有在越来越浓的夜色笼罩下,在夜露的浸润中,整个河滩才会彻底凉爽下来。

凉爽的夏夜里,对面矮矮的山冈和我生活的小区,整夜都有荔浦河安静的流水声静静陪伴。

秋天

一叶知秋,我在看见第一枚落叶时往往会迟疑,今年秋天来了吗?迟疑中发现,春、夏两季盛开的不少花期已经开过,田野中的稻子已经可以开镰收割,空气也已变得凉凉的令人安静下来。

早起出门,秋风强劲,吹得人脸紧绷绷的干涩难受,若有秋雨袭来,心里更加清楚,这一年的秋天来了,这整个的一年也将过去。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这个年度的春天重来、夏季重生。

我在秋天来临时为家人准备过冬的衣物、棉被,我有点儿担心我家木炭的库存量能否保证一家人温暖越冬——从这一年的冬天烧到次年春天。我在秋日的风中匆匆忙忙赶往小城三天一集的圩市,把看上去又黑又亮、敲起来响当当的木炭采购回家。每年都是这样,让好几麻袋的木炭填满楼梯脚下的所有空间,才会气定神闲,安然生活。

我还会像乡村里通常见到的农妇那样,盘点自己一年的生活。这是一个饥荒年月,还是一个丰收或半丰收的年月?还是一个需要重新计划、重新期待的年月?成品是什么?半成品是什么?有否上乘品?比上一年读的书多还是少?原因何在?是的,每年都一样,从窗外农民挥镰收割那一刻起,我开始盘点自己一年的生活。当然,我所盘点的,不仅仅是我在这一年里的读书与写作,而且还有我在春、夏两季中的淡淡生活。

我的窗外有片好看的桉树林,我有无数的秋日上午和傍晚在树林里徘徊,见证着这些树从春到秋,一点一点地长出新叶,又一叶一叶落去,繁华褪尽。

桉树林里有座孤零零的矮房子,据说,那是从前守护橘园的守园人守夜住的。桉树林里还有一条小路,从林子这边经过小屋到达林子那边。很近的距离,我一个上午或傍晚要走几个来回。我在清晨明亮或黄昏渐渐幽暗的桉树林里徘徊,静听太阳升起或落山的声音,看风从远处的山坡吹过,年复一年。有风没风,树林肃穆,秋野无边,落叶纷飞。

秋风吹来,林中的小路有些寒冷。我看见遍地的落叶,正一点一点把我内心填满,把我覆盖。我还看见早生的人,踏着地上厚厚的落叶,走到前面的冬天里去了。

这时候的我,喜欢在林中搜集落叶,搜集落叶是为了感念曾经来过的春天。我最喜爱的一枚落叶,它可不是这林中的桉叶,而是枫叶。枫叶来自远方,叶色暗淡,叶脉清晰。我在得到它的那个秋天把它夹进书里,当作书签。后来就常梦见它青绿时的妩媚、渐红时的妖娆。那时风从春天来,到秋天去,顺着风势,它在秋天飞舞,和着夕阳落山的声音,飞成一尊雕塑。时至今日,我依然对它满怀深情。孤独时凝视它,我看到春天的微笑、冬天的雅洁。

桉树林子的四周,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鹰击长空的声音打破田野的沉寂后很快消失。我知道,许多人的青春、爱情与事业,也在这平常的消失中消失了。我还知道时序进入秋天,没有一棵不落叶的树,没有一只不往南飞的大雁。知道这个季节过去,尽管还会有同样的季节来临,同样的秋风、秋雨以及同样的落叶飘零在这渺茫的尘世,但是这尘世,却是我无法抵达的时间尽头。因为,我柔软的内心一直潜伏着另层意义上的一个秋,那是生命的秋。那秋使我明智和清醒,人到了秋天,就没有太多的希望。就是有希望,时间也来不及了。

因此,当秋日落下第一枚树叶且很快没了踪影的时候,我知道真正的秋天已经到来。那里有红了的枫叶、黄了的银杏叶,有飞走的雁迹、行走的旅人。然后是仲秋、晚秋来临,新一轮落叶刚刚扫去,又一轮落叶已经铺满地面了。他们和它们,在秋天的天高云淡里一晃而过,杳无踪迹。

我在进入生命的秋天后,每天都要给自己泡一壶茶,或冲一杯咖啡。我习惯在茶和咖啡的袅袅香气中度过一天中的一些时光、一生中的一些时光。

而我不惑之年以后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茶和咖啡的闲淡心情中度过的。谁的人生都一样,从一个季节奔向另一个季节,从一条路奔向另一条路。

窗外,秋阳温暖柔和,天际变化十分丰富。最是那飘在城市上空或田野上空的云,它们随风变化的姿态是很能带给人梦一样的幻想的。窗前独坐或孤立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别人更喜欢那份幻想。我在默默凝视那高远的天空时像云一样轻盈、一样干净、一样安静、一样自由无拘。

冬天

深秋一过,冬天来临,呼啸的北风又逞威风了。冬天来时,气候会变得寒冷,黑夜会变得慢长。寒冷与慢长,这是冬天给我的难熬印象。

我对气候变换有着别人想象不到的敏感。我总是敏锐地感觉得到,冷空气南下之后冷风通过门窗缝隙进屋,致使房间一下就冷了许多,身上也冷了许多的那份严寒。我总是难以适应北风的来临,我感冒,一场接一场地感冒。除了把自己的身体,用一层一层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外,毫无办法。一回家就要插上电取暖器电源,把身体靠近去,直到身上暖和起来读书,这才安定安心。暖暖和和的在家读书,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南方的冬天阴冷彻骨,因此,相对于春、夏、秋三季,我不喜欢冬天。

冬天唯一的好处是下班后电话很少,当然,如果冰冻把线路冻坏到连电话也打不了的话,那情况就不太妙了。时不时地,冬天还会下起天气预报中的雨,寒冷的四周也就响起嘀嘀嗒嗒的雨声。这时候,我合上书,听那雨的节奏,同时也听附近那个疯了的女人在雨中大声地高歌。她总是在冬天的雨中大声高歌,沙哑的声音横冲直撞。我猜想她的失意也许跟某个冬日的某场冷雨有些联系,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在冬日的冷雨中饱受刺激。

南方的冬天是这样来的,当窗外再也看不到停在电线上的那一溜十几二十几只鸟儿时,当街上有人穿起棉衣时,就标志着冬天来了。冬天来时,喑哑的天空有一种说不清的静谧,寒风将不分昼夜地敲打着门窗。“冬天快乐平安!”我站在初冬的路口对自己说。

每年冬天的清晨,在我们这个地处北回归线北侧的任何一个地方,大雾弥漫,玻璃窗上常常蒙着厚厚的雾霾。任何一块菜地,差不多都结着一样厚薄的霜冻,白白的,既不耀眼;也不黯淡。菜地上的菜,也会被霜打白,注定要被霜冻冻得萎靡不振,然后连根烂掉。菜地边上的桉树林和远一点的坡上树,则被三级以上的北风吹得东倒西歪。这北风,同样也将附近房屋的门窗吹得砰砰直响。这样的情形,要延续到次年立春前后。

在这寒冷的季节,为使室内温度升高一点,每户人家的每日要务就是起床生火,挨家挨户的门缝因此飘出程度不同的烤炭火的草木气息,我家也是。我在生火时常常把一楼到三楼弄得到处是烟,烟增加了房子的人气和暖气,这是我喜欢的。天太冷,房子似乎又太大、太空旷,而烟是有温度的,而火是必需的。我可不管火烟升起会怎样糟蹋房子,我是房子主人又不是房子的奴隶。把脚搭在火盆上的时候,我会想这个冬天真是暖和,而且越看那盆火越温暖。这火跟入冬以后我穿上身的棉衣一样,要到次年暮春时节才能止息。从懂事到现在,我在这样的冬天里围着火盆烤火看书,已经过了几十年啦。除开上班,我真是哪都不想去的怪人。

我家火盆是一个带木架子的自制火盆,周围是六角形的木架,中间是一个尖底无耳的铁锅,铁锅里垫一层厚厚的草木灰,就是一个可以用以过冬的火盆了。我家还有一个铁制的三角架,可以架在炭火通红的火盆上烤红薯、糍粑和糖糕吃。这使我对火盆的依赖甚于对电取暖器和空调的依赖。只要不是在书房用电脑写作,或者在卧房睡觉休息,我都喜欢坐在客厅的火盆边看书。一边闻着烤这样烤那样的食物香气一边翻书,想吃的时候吃一点点,我觉得非常利于紧张工作后的生理和心理调节。

天气虽然寒冷,但定时开开窗、通通风还是很有必要的。从屋里望向打开通风的窗外,偶尔也见得到一只单飞的孤鸟,不知它为什么没有飞往更加暖和的南方。霜冻茫茫的菜地,鸦雀无声。高高的桉树林和桉树林里矮矮的屋子,遮住了孤鸟飞走的踪迹。到了黄昏以后,我会缅想那只孤飞的鸟在哪儿觅食、过夜,我在缅想它的时候为它祝福。

我不敢说我对冬天毫无兴趣,越不过冬天的寒冷就看不到春天的花海。

时间之轮使四季年复一年循环往复,我爱春、夏,也爱秋、冬。身体与灵魂的变化,是微妙的。比照镜子,可见肉身变化;比照别人,可见灵魂飘移。

一些观念落伍了,一些观念淡薄了,这就是时间,这就是稍纵即逝的时间。

我想起幼年时期的父母,童年时期的父母,少年、青年时期的父母,然后是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现实生活。

一年四季,除了夏天,我都喜欢步行上班,我有许多柜子、许多衣服,出门喜欢随意搭配,以便心情愉快。在熟悉的街上,迎着温和的春风、凉爽的秋风或寒冷的北风,一路走一路看,美容美发店、时装店、牛奶店、药店,冷风刮着脸庞,冷雨抽打着伞背,但是对于人生,依然有一种隐隐的模糊期待。

人生四季,我走过许多城市、许多十字路口,也走过许多村庄、许多田野和林地。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我走进了生命的秋天。身边,依然有“磨剪子哎戗柴刀”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有“鸡毛、鸭毛换火柴”“收酒瓶、废纸”的声音擦肩而过。相对于他们的生存状态,我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满意的。

冬天,我特别喜爱从山上移栽回来的那盆杜鹃。它常常在冬季的某几个南风天里盛大开放,非常灿烂。杜鹃花旁边的榕树,也常常在寒冬尽头的南风天里长出一些叶芽,非常柔软。我还喜欢邻家那个名叫玉的小女孩,又漂亮、又可爱、又不怕冷,她几乎天天都要来我家拍门喂鱼。她“砰砰砰”地拍开门时快乐极了,喂鱼的时候又喊又笑,我的心情也很放松。

这些都是我在冬天里的欢喜事情。

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歇斯底里的疯子,她白净丰满。我上班常常路过她的家,我对她的疯,颇费思量。我同时思量的,还有她的美丽、她的爱情。所以,我不介意她不疯时并未疯癫地跟我打招呼,不介意她跟我说东道西。当然,她真疯起来的时候我还是要绕道走的,她的疯于我始终是个空白,谁知道她会怎样呢。她的病好像不分季节地复发,冬、春季节犯的时候多些。一犯病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唱歌,她的歌多半是些情意绵绵的情歌。现在,也不知她的家人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我在她情意绵绵的歌声中常常思考人为什么会发疯,甚至思考人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球上,这些都是令人费解的事实。人疯起来真的是不认识自己了吗?人类真是从猿人变来的吗?我不停地翻书,不停地问。但是,人类依靠进化而来的记忆、技艺与生存能力生存下来,却是毫无疑问的。

从前,我总是在冬天的末端寄出我的祝福,在春天的阳光中收获远方朋友的问候。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能收到的贺卡越来越少,我寄出的贺卡也是越来越少,甚至不再寄贺卡了,不再发手机短信了。我只在感念某个个体生命时,在小城飘起的迎春鞭炮此起彼伏时遥望寒夜,为至爱亲朋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