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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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地落叶(16)

母亲,您后来又跟我要十六年的生活抚养费,您提出的金额就那时的我绝对是个天文数字。知道要钱无望,您把当初命我十九岁上结婚买给我的缝纫机、厨具等物抬走拿去变买,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永远记得母亲您请人到我家抬走东西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的情景。您不说我也不说,我冷冷地看着。先生不,先生跟在母亲您的身后赔笑脸。他说:“妈,您慢走,您放心,每月我还会按时给您送生活费的。”

母亲您的为人曾经令我尊敬。您对人、对工作的诚恳有一种特能吃得亏的态度。这种态度亦为街坊邻里以及您的同事所认同与喜欢。导致您变得贪婪、不讲道理的原因,我想源于您渐渐爱上打牌赌钱的陋习。

您从小在烟馆长大,抽大烟的大老爷们到烟馆可不仅仅只是为了抽一袋烟。动作粗野、说话难听地赌钱,母亲您肯定耳濡目染。工作一二十年,早已小有积蓄的您,想以您打小见识过的种种赌技以及您自己的聪明,肯定能火上一把而绝不会有何损失。

可怜的母亲,这就是您人生最大悲剧的导火索吧?因为赌博取代了您的一切正常生活。

您把所有的时间全都消磨在牌桌上。我们常常一整天或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您的影子。而您预计要一连几天打牌不可能回家时,最初还撒个谎说要到哪里哪里做几天生意。然后一走数天。后来您连谎也懒得撒啦,想出去就出去,想回家就回家。回家的时候不是睡大觉,就是以烦躁的口气与人说话,然后再次匆匆出门。当然,对于您的养老女婿是否按时给您钱您可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劝您不要老出去不顾家,您就说您又不是去玩,是去做生意。再劝您,您就赌咒发誓说:“你们不会怀疑我是去赌钱吧?”还劝您可就要骂人了,骂那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话。谁要揭穿您何时何地输钱给何人,您就要喊起来:“我有你们讲的那么严重?赌点小钱,消磨消磨时间而已。”根本不认为赌博的最终害处,也不认为整天坐在那里会影响身体健康。

一次,我几天找不见我的女儿也找不见您,而我找见我女儿找见母亲您的时候我恐惧极了。因为我可爱的女儿当时正孤独地、脏兮兮地、像个弃儿似的坐在地上玩牌。她还三岁不到啊,洗牌、拿牌居然熟练得像个赌王!

我吓傻了,也气晕了,同时还发现母亲您的赌博程度已经不堪设想。

您不仅输光了自己一生的积蓄,输光了家里的积蓄,而且还以儿女的名义四处借钱,债台高筑!我想这是我对您一再让步的原因,今后可不能再迁就您了。

为约束赌红了眼的母亲您继续狂赌,我写信给家中所有的亲朋好友,同时一家一户地走访、通报街坊邻里再不要借钱给您。但我还是收到来信,得到答复,说我的信去晚了,人来晚了,母亲您已经把钱借走。更恐惧的是一大早开门出来被莫名其妙的催债人堵个正着:“你妈叫我们来找你还钱!”

母亲,您知道我和先生的难堪吗?知道我女儿惊慌躲在我身后的眼神吗?父亲的规劝于您没有任何用处。对于您的行为,我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您赌疯了!

名叫黄桂珍的外婆从邻县蒙山来看您,您输红了眼不回家。父亲因此告诉外婆您爱赌的程度,恳请外婆无论您何时回家都要好好劝劝您。外婆辛酸答应,满眼沧桑。

可是,父亲一请二请三请您不回,只能说没“找到”您,叫哥再去“找找”。哥哥无功而返,一脸无奈。印象中我在很小的时候跟母亲您去过一二次蒙山,此后就没有再去了。倒是外婆每年都从蒙山来我们家走走,来了就跟我睡一铺床。天热为我扇凉,天冷为我焐脚。离开时由我代表全家去车站给外婆送行时,半路上外婆总要塞几角钱给我,我不要外婆就掉泪。外婆这次来之前应该说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母亲您也没去。外婆每次来都带几个形状像枕头一样的大粽子,一个粽子就有一二斤。粽子里有花生、板栗、红豆和肉。那么远的路啊,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几十年了,母亲您就没对您跛足的、走路一瘸一拐的母亲有一点感动?

等到我去叫您回家看看外婆、陪陪外婆时您早有推脱的理由,您头也不抬地说“我没空”,继续出牌。看您为母不尊的样子,我不知哪来的胆量瞪着您说:“妈,有一天您也会像外婆一样老,今天您怎样对待外婆我将来就怎样对待您!”您吃惊不小,答应打完那局牌回家。我赶紧回家向外婆通报。可左等右等您依然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家,欢喜而来渐渐绝望的外婆起身要走。

正在此时,面色苍白的您回来了。外婆最先看见,高兴得不知怎样表示亲热与思念,只是不停地说:“美文美文,我给你包了你最喜欢的大粽子。”“美文”是您过继给梁家之前的芳名,您不置可否。但对外婆的到来没有一声问候,对自己的迟归没有一点歉意和不安。还因为父亲的一句话险些又要掀起一场风波。父亲怕您吵,怕家丑外扬,只好息事宁人。而您在陪外婆吃了一顿饭后推说累了,叫我趁早送外婆搭车回蒙山。外婆有些不舍,您就毫不惭愧地冷冷感叹“六十不留夜,七十不留餐”啦,使外婆觉得留下来会非常不安,因而执意要走,您也不挽留。我送外婆去车站搭车,外婆心疼您,一再嘱咐我别在心里记恨您,嘱咐我回家的时候烧盆热水给您洗个澡。

“你没闻到你妈身上的怪味吗?”外婆说。最后,是我强把钱塞给独自回蒙山的外婆而不是外婆塞钱给我啦。这就是光阴!

1986年10月15日午夜,母亲,债台高筑的您突发心肌梗塞与世长辞。

我没有眼泪,甚至拒绝看您最后一眼,更别说为您洗浴、梳头、更衣。

我只托父亲捎去一套寿衣、一双寿鞋、一个寿枕给您带走。我在距您遗体很远很远的地方发愣,如释重负。我想您再也不会醒来以我的名义借钱。

我想人死账忘。我今后也不必担惊受怕、日日恐惧讨债人讨到我的家里、我的单位,还您那些莫名其妙的冤枉钱。当然,我在您去世后还是为您还了一笔钱,为您还钱的那天是我今生今世的疼痛与耻辱。讨债人的羞辱令我永世难忘!

街上曾一度流传您自杀身亡而非心肌梗塞抢救无效的谣言,我懒得解释。我记得我、父亲和哥送您去医院的那个夜晚,我在得胜路上看到天边划过的那颗流星。我想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发誓永不忆您。

后来,我常从您打牌的那条小巷那户人家门前走过。我看见那户人家高高的房子心想,这就是我母亲输钱输命给他们家的老太太建的房。

今天,当我坐在电脑前慢慢回想母亲您的一生而敲出这篇文章,我已一点都不恨您了。往事的烟雨于我已经很轻、很淡,轻淡到若有若无的境界。

毕竟,是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我喝过您的乳汁,穿过您做的衣服,您还帮我带过我的女儿呢。

您没有文化,没有固定工作,生活来源没有保障,所以要拿我一生的幸福做依靠,这是我的命数。我不怨,亦不恨了。我在今年清明把我写的《岁月风铃》一书献给父亲的同时也献给了您。我在书的扉页上写着:

父亲、母亲:感谢你们给了我生命,感谢你们养育了我,我爱你们!

母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若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女儿吧,不然您靠谁呢?但是,人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存在,人要有所作为,不然只是一个过客。所以,我请求您别再烧我的书了,请求您让我读书以后再成家养活您。不要赌钱,更不要赌命。

赌钱和赌命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到最后只能看见,黑夜,有力地落下来。

妈妈,我说的您都听见了吗?

我相信,您是听得见的。因为生前的您常说:“死者有灵,天堂看得见,听得见。”

(刊《广西文学》2007年2月号,收入自选散文集《风中行走》)

岁月悠悠思悠悠

这是很苦涩的事情。

每每念及,都会有漆黑的感慨在心底跌宕,有闪亮的泪星在眼中旋转。

那是每年元宵的前一二天,总会有一页素笺乘风飞来,降临在我家青苔萋萋的瓦檐下面。笺上的字不好,后来我知道,那曾是父亲手把手教出;内容也简单,后来我明白,情至深时不言情。

修书人姓冯,名兰。年过花甲而一直守身如玉终生未嫁。

记忆中第一次有兰来信,是在我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此时我家正有条不紊地预备着汤圆米粉,欢天喜地沉浸在闹元宵的氛围里。令我迷惑的是,兰的一页素笺,竟把我盼望已久的欢乐元宵打得粉碎。我记得母亲那天把锅碗盆瓢弄得乒乓乱响。平日温和宽厚,脾性好得没法形容的父亲,在母亲乌天黑地的阴郁中,也变得讳莫如深。

以后每年元宵的前一二天,兰的素笺仍旧悠悠而来。母亲在这一二天里格外警醒,以至邮递员的铃声一响,她就夺门拿信。后来我知道,父亲是兰一生一世爱的天堂,但却不是兰风雨人生的庇所。兰为此忧郁一生却没有丝毫怨言。因此,兰的来信写得极其简单,除了答复父亲的春节问询外,再就是平平淡淡一声关照:热了要及时脱,冷了要记得穿,乍暖还寒的春风依旧伤人得很,饮食起居要多加保重……母亲不识字,但请人读信时脸上的愠怒总是毫不收敛。后来,母亲就不再找人读兰的来信了,母亲只是咬牙切齿地把信丢进风炉,一把火烧了。以至若干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回老家,回到从前的厨房时,似乎仍旧依稀可闻兰的素笺在通红的火舌中化为烟灰的那股焦糊气味。于是,我诠释了母亲的委屈,透视了父亲的无奈和悲哀。

父亲与兰,相识在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那时父亲手里牵着大姐,背上背着二姐,肩上还挑着一担满是逃难所需的物资。由于丧妻的悲哀,逃难的惊惶,在那七拐八弯的山路上,父亲就走得格外的心事重重。

初识的兰那时只有十五六岁。兰是随父母从广东逃难来到广西的,又在一次日寇飞机的轰炸中与父母失散,才跟我父亲相遇。十五六岁的兰满身尘土,略显惊慌,但仍掩饰不住她那秀丽的容貌和温柔的神情。见父亲打量她的眼光有些犹豫,就怯怯地瞟着父亲背上的二姐说:“我不会拖累你的。”父亲于是把背上的二姐交给兰。二姐可不是见人就跟的角色,对她,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兰抱二姐,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数,只是轻轻地拍拍,浅浅地笑笑,微微地细语两声,二姐就噙着泪光笑了。

兰的话语不多,只是尽职地呵护大姐二姐,呵护这个使她得以栖身的“家”。当父亲带上山去的粮食日益减少,终于经不住没有补充的打熬后,兰就冒着生命危险,趁黑潜出山洞,潜向桂林沦陷后农民尚未收割的稻田。一串串地折啊,一串串地捋,小小的双手竟捋得鲜血淋漓,皮肉模糊。又趁战事稍稍平定的间隙,与父亲潜回荒凉之家,埋藏日后生意场上需要的资金盘缠。以至于桂林一经光复,全国抗战胜利,兰,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家一员。这,对于父亲干涸已久的心来说,实在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最大抚慰。

兰用她好听的粤腔跟父亲说话,跟大姐二姐说话,跟所有家中人说话。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都以兄长般的亲情去关心她,庇护她。冬天见她浆洗手冷,便为她烧好一盆热水暖手;夏天见她干活热了,便为她盛好一碗凉粉递上;恐她担水困乏,又到通往河边的半道上接她。每当明月高悬,清风习习的夜晚,教她学文习字,则成了父亲的一大乐趣。父亲读过高小,看过不少书;兰则聪明伶俐,勤学好问。如此一来,在父亲的眼里,就逐渐多出了一些讲不清、道不明的、柔柔的东西。而奶奶的脸色却有些收敛不住,奶奶她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如此失了身份去跟一个逃难(她忘了自己也曾逃过难呢)相识的女子亲热。

一天晚饭后,正想去教兰识文断字的父亲不能不因了奶奶的突然叫唤而恭恭敬敬地来到奶奶跟前,怀着一腔狐疑,静等着奶奶发话。奶奶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知道一向孝顺的父亲,从迈出奶奶房门的那一刻起,就整个地蔫了下来。因为不管他如何钟爱他的兰,他也不敢承当不孝之名,去违抗母训。他只是眼睁睁地、束手无策地从自己怀里,把那个内心充满希冀的兰,一点点、一寸寸地推出去,推出去了。

从此有关兰的消息,父亲是一点也不知道了。背地里虽然也暗暗寄信到兰的老家问询,但却没有回音。如果不是我的二姐,父亲怕是一辈子也没机会安抚兰那寂寞清冷的心了。因为战后的奶奶再也不准父亲到广东做生意,奶奶生怕父亲到了广东,背地里又去和兰会面,甚至于一去不回……日益长大的二姐,是背着奶奶跟人下广东的。回来就说兰病了!兰瘦了!兰因抗拒她父母为她选择的婚姻,搬出家去独掌门户了!

父亲于是切切修书,切切问询。兰的身体、兰的精神、兰的生活从此成了父亲常驻心头的不了情结。

1994年元宵,兰快七十岁了。快七十岁的兰已经老得完全变了模样。尽管如此,兰仍强打精神提笔修书,给她亲爱的、相依终生而不能共枕一日的、我可悲可叹的父亲复信。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兰给父亲的最后一次信札,亦是父亲所能见到的、兰的手迹的最后一次了。因为寄出这封信后不久,兰便因直肠癌的折磨而告别了对她来说几乎毫无乐趣的一生。

我捧着兰给父亲的最后一次信札,仿佛看见兰在她老朽得不成样子的床上匍匐,用她颤抖不已的手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沿着积满愁绪的记忆甬道,走回广西,走回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走回她青春初恋的芳草地域,向她一生一世的爱人告别。不难想象,我同样苍老得不成样子、如今已拄着拐杖的父亲,仍如从前一样,用他始终如一的无奈无助,凝眸注视她的来去。

岁月悠悠,人世间总有太多的不幸、太多的悲哀无法预知、无法挽救,聚是缘,散亦是缘啊。毕竟在父亲的记忆中,还有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不息地流淌。

(刊《广西文学》1996年7月号,收入自选散文集《岁月风铃》、《风中行走》)

白玫瑰红玫瑰

源于美国华盛顿1909年6月19日,即1909年6月第三个星期日的父亲节,在今天的中国已是一个喜气洋洋的盛大节日。我在街上的花店,就不止一次邂逅购买红玫瑰回家献给父亲的年轻人。他们的样子使我羡慕,而我只能怀抱一束白玫瑰回家插在案头,用以寄托自己对父亲的无限敬意与怀念。

没人知道的是一年四季,我的心都在那条名叫父亲的河流徘徊。我的眼睛总是毫无障碍地看见父亲的书,父亲的眼镜,父亲的身影。看见父亲在得胜路25号升起的炊烟,又温暖又香甜。我甚至能够温暖地看见,吃饭时父亲坐哪,母亲坐哪,哥、姐坐哪,我坐哪。看见我大妈陪嫁到刘家来的三开门高柜,几十年没动过一寸地方,毕恭毕敬守候在父亲生前的房间。我在依然看见以上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清楚,父亲的肉身,已经永远安葬在他所熟悉的凤凰岭的香芒草下。

对于父亲,他的每个子女都是充满深深的敬意与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