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着急起来,匆匆寻找通往目标的路,甚至寻找那一片火红的石榴,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愈来愈迷糊地感到周围景色似曾相识。空谷回音,森林愈发深邃。这使我想到白雪公主迷路时的林中小径。一次次以为找到出路了,一次次却又走到了原来的那个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绕着同一个怪石嶙峋的山谷转了多少圈,山里的人家仿佛全都消失了,人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兜圈中日已过午,太阳往西。时光无情流逝,而我仍在迷途。说来好笑,我似乎一踏上人生之旅,就在迷途之中。我想我剩下的只有呼喊了。
“喂——有人吗?”我憋足了气朝空空的四周大喊,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没有回声,我只好再度停下来判断方向。我的方向感一直是生活中的老大难问题,无法从相似的情景中辨析出命运的出路。但是,今天的方向还非得从这一排排相似的树、一丛丛相似的花和一阵阵掩盖着来路的风中辨出不可。
因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会越来越暗,暮色会越来越低,莫大的恐惧和绝望也会越来越甚地笼罩住我。进山采访的我,难道就这样困死山中不为人知了吗?第一次,我怯生生对生活失去自信——任何一步的选择都有可能把我引向深渊。其实,这样的选择在每个人的人之初时就开始了,或兴高采烈、或满怀犹豫地迈出自己的第一步。成年以后的选择,更成为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选择时的心境也复杂多了。选择正确,生活轻松如意;选择有误,麻烦跟着而来。人生之路,说穿了也就是不断选择、不断超越的路。
此刻,维系我生命与自信的是,两块巧克力和一个餐包。我发现我的心理素质远没有自己原来感觉的好,它在我迷路时失去了应有的镇定与弹性,并毫无节制地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我比任何一天都更害怕夕阳西下,暮空来临。在这深且密的山林里,我老是觉得四周除了风吹林木令人不安的回响外,再就是尚未到来的黑暗提前把我包围。恐惧无限延伸,延伸到很久以前另外一个在山林中找不到出路的迷路人的绝望中。我与他在这里迷途相遇,却又不能彼此对话。他身着布衣,肩背斗笠,脚踏草鞋,没有银子,没有亲人。我跟他一样怀念家,怀念亲人。我还怀念书房读书的高远,卧室睡眠的安全,小区散步的随意。
原以为峰回路转、通向目标的路总会不远不近地伴随着自己,又谁知走着走着视野里一片苍茫,竟无法辨别出命运之谷的走势。同是在山中,为什么迷路与不迷路的感觉如此不同?未迷失时的山色美丽恬静,迷失后的山色峥嵘可畏。这是自然的隐喻?人生的确有无数的迷失,有的为理想,有的为生计,有的为财,有的为色。幽幽山谷,似乎要笑我的迂腐了,身在迷途,还要想入非非。
就在我差不多绝望透顶时,失踪的小路出现了。我惊喜地奔向它,才发现不是一条、二条,而是三条。三条小路呈枝形状态通往不同方向,头上是高山之巅,脚下是波峰浪谷,希望与绝望并存。我停下来选择。在这阒无人影的山腹里,在这命运的歧路前,每一种选择都意味着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或许正是我追求的,或许不是,或许把我引向更深的迷途。估计下山是出山的路吧,我想我应该选择上山的路走。
怀着有点苍白的祈祷,我向山崖、玫瑰、草莓和蘑菇问路。最后,我以坚定心理,踏上高山之巅。我知道生活的路是不能凭侥幸取胜的,关键时刻需要智慧。所幸的是黑夜尚未来临,我还可以运用智慧重新把握。这样大约又走了三十多分钟,我终于从风吹林木的声音中听到隐隐的狺狺狂吠。循音而去,一道刚刚冒出绿叶的山坡进入视野,一只淡黄色的母鸡带着它刚出壳的小鸡在近处草丛中觅食。凭经验,山里人家已经不远。
“喂——有人吗?”深深的林中果然有了奇迹般的回音,“是过路的吧?”
听到人声,而且是女人的声音,我的心立即恢复了往日的平衡。我赶紧回答:“是的,我迷路了。”
“大姐,从哪来啊?”林中的声音一下近在眼前。这是一个面如满月的少妇,双颊挂着喜悦,背上背着孩子,身边跟着一条毛色黑亮的小狗。
我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进山的原因。少妇羞涩地笑了起来,以十足乡下人的热情招呼我,又用诚恳的神态看着我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啊。”说话间领我穿过一畦菜地,走进一间完全被林木隐蔽的瓦屋。屋前是茄子花、辣椒花和丝瓜花在山风中轻盈、娇柔、明媚舒展,散发出朝荣夕枯的香甜气息。还有一涓清泉,从高高的岩石流下可直接饮用。小屋里干净极了,厚厚的土墙上挂着雨帽、镰刀、种子和一些风干的菜干。屋角上有纤细的蜘蛛网在风中微微颤动,而网中的蜘蛛却纹丝不动,以非凡耐心等候它的猎物。小屋左右两边则分别架着木床和土灶,锅碗瓢盆与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不用说,一个碗、一双筷、一张被子、一铺床,便是他们的岁月了。
“喝口水吧。”少妇从屋外为我盛来一碗清泉,然后放下背上孩子。一边用她健硕的乳房奶那眼睛亮亮的婴儿,一边跟我说话,善良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在与少妇对话中,我亲切地感到了山里人温和、醇厚的秉性。
孩子吃饱后,少妇将他放进门边一个用藤条编织的、垫着稻草的筐里,然后洗米做饭。
炊烟升起来了,燃烧的枯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少妇躬身烧火的姿势十分美丽,她把他们今年过年留下的最后一小块腊肉从油缸里捞出来,放在快要熟了的米饭锅里香香地蒸着。然后手脚麻利地摘回一篮辣椒、番茄与小白菜洗净、炒熟,倾小屋之有为我做了一顿丰盛晚宴。吃饭时小狗望着我,期望也能一饱口福。我当然舍不得把香香的腊肉丢给它,我感到这是我享用过的最美最美的晚餐,尤其是腊肉散发出的过年时的喜庆香味,更是让我至今难忘。
面对这对与众不同的夫妇,面对完全懂得农村是怎么回事,农活是怎么回事,农民又是怎么回事,除开耕种之外,还会砌猪圈,盖房子,待人接物也不错的他们,我用我所能表达的敬意,仔细采访了他们把蜜月爱巢筑在山上的经过。又仔细询问了他们的山居生活。少妇快人快语,一一作答。倒是她的丈夫,高大中透出憨厚。在讲到他们今年刚种下的罗汉果时,夫妇俩十分激动。“诺,就是你来时经过的那片刚刚长出几片叶子的坡地,今年秋天就能挂起罗汉果。”少妇抢着说。“那么,这两座山要谢谢你们了,你们使它们提前焕发了生机。”我由衷地说。
临别前,男主人公一边在屋外点燃准备为我照明的火把,一边关照我秋天的时候再来,眼睛亮亮的小男孩则表情丰富地看着我。我将手中抱着的亮眼睛男孩还给少妇,同时接过少妇匆忙间为我准备的一些无公害蔬菜时,连小狗都在摇尾巴,作难舍状。头上淡妆的素月,一如少妇美丽的脸。
亮眼睛男孩礼貌挥手作再见的模样,使我看到了这对夫妇对生活的承诺与希望。
一路上,火把给沿途的松林投下多少阴影,就给我带来多少光明。遥望银河上空缥缈的那一片雾霭与山路边的重重松影,我暗想人类原是从这绿色的自然摇篮里繁衍、发展起来的,有了自然之美,才有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福祉呢。
(刊《当代广西》2010年第19期,收入自选散文集《风中行走》)
龙脊上的红色诱惑
听说广西龙胜有个名叫金坑的地方,那里有绵延起伏,状若螺旋、龙脊的壮美梯田。梯田间有寨子,远看好像画上去的一样。几百年的沧海桑田,几百年的文化传承,寨子里古朴、纯粹的红色诱惑更加神秘。那里的红瑶女子一年四季依然穿着她们传统的民族裙装——刺绣成五彩云霞的上衣,许多褶皱的黑色裙子,银饰彩绣的腰带。她们有劳动唱歌的习俗。
红瑶女子的脸庞,像朝霞一样红润。眼睛明亮,使星光黯然神伤。乌黑的头发,高高的一圈圈盘起,一圈圈放开,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保留下来,诱人得很。当然,不同的身份盘不同的发髻,很有讲究。本地人一眼就可辨出已婚、未婚的女子来。
她们喜欢洗头,喜欢三五成群聚集在溪边洗。用山野上的一种植物充当洗发液,用古老的木梳比赛梳妆,姿态十分妍丽。仅仅因为我一大早买了一个红瑶女的一块头帕,这个女子就十分慷慨大方地从腰间拿出一把镶银木梳,解开她头上的帕子,放开她的长发,向我演示她早晨如何梳妆、盘起的整个过程。她的头发长如溪水,一层层、一寸寸梳开的美丽摄人魂魄。想象着这溪水一样的长发在晚上散开流过枕边的样子,我甚至能够听到它们流动时产生的乐音。我知道它们流过多少岁月,就流出过多少渴望、多少芳香。
她们的头发有的一生不剪,有的十八岁上在家人允许下可剪一次,剪下的头发依然用线捆着,继续盘在头上。
据史料记载,居住在这片迷人领地的红瑶祖先,为避战乱于明末清初从山东青州迁徙至此。拓荒、耕耘、狩猎,在一轮又一轮的春、夏、秋、冬里孕育、繁衍、壮大。最后是祖先消失了,祖先的孩子长大成人、创造世界了。土地上的农作物收了一茬又一茬,山花开满所有岁月。寨子空气清新,民风古朴柔和,无数神话传说均闪耀着超越世纪与国界的灵光。山歌的寓意、节奏,飘过层层起伏的梯田,飘出长长的青石板路,飘向可知未知的将来。
刚进金坑地界,我就发现了金坑无所不在的、简单而又实用的干栏式木楼。这么漂亮的木楼,是谁的居所呢?一问之下得知,木楼就是红瑶人的居所。换句话说,所有红瑶人的居所都是木头筑成的。木头具有防潮、防寒的功能,这就造就了红瑶人中一代又一代的能工巧匠。他们做工精巧、讲究,天生有巧手,与木头结下不解之缘。
我们居住的木楼叫沁园楼。沁园楼坐落在曾经外人罕至的、金坑田头寨直上云霄的层层梯田包围之中。在这里无论你朝哪个方向,都可以看到一幅完整的龙脊梯田农耕图。农耕图里的汉子和女人,每年春天都在为春种秋收而奋斗。这奋斗,是他们生命脉搏的有力律动。
清晨,早餐后的我们冒雨从依然散发着原木香气的木楼出发,去寻找最具红色诱惑的载体。刚出木楼不远,就见有人从石板路那头走来,很悠闲地迎向尚未分手采访的我们。走近了看是当地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也不知他们是否夫妻。男的凹眼睛、鹰勾鼻、山羊胡子和手上的铜烟袋吸引了我。女的美发长盘,耳环垂吊,裙裾飘飘同样吸引了我的视线。我以为这是上苍的赐予,因为我们正在寻访寨子里最老的老人。恭敬地与他们打过招呼后,男的老人家望着我们手上的相机问:“照相?”我惊讶于他的敏锐,高兴得眉开眼笑。一问之下果然,老人是寨子里最老的老人,今年九十三岁了。1950年以前,瑶民起义到四水打国民党那阵,他还背着鸟铳参加过。不过,岁月风雨锈蚀了他火热的记忆,他一口一口地抽着自种烤烟,一声一声地说“到四水打国民党那时啊”,“到四水打国民党那时啊”,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根雕一样的身材,昭示他一生的沧桑。不过,对于自己当太公的事,他可一点都不含糊。他把自己几代同堂而当太公的事讲了又讲,听得我们都乐了。
我们在金坑的三天,每天数次碰见他在寨子里四通八达的石板路上走来走去,一见外来人就出示他的铜烟斗:“照张相吗?”笑容很好,眸子闪亮。
戴着一对大耳环的老阿婆则告诉我们,她漂亮的银耳环是最近几年才买的。生活好了,就换新的戴。我问她戴那么大的耳环重不重,她说:“从小戴惯了,一点都不重。”再问她“好看的头发是谁帮盘的?”她笑眯眯地说:
“自己啊,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自己盘头发的。”说着毫不费力地举起手,极灵巧地做了个盘发姿势。我们请两个老人坐到一起为他们照相,他们很大方地并肩坐在就近的木楼下。随后,九十三岁的老人还主动为我们带路,去寨子里特有意思的其他几户人家采访。这些人家用清茶招待我们,用汉语跟我们说话。而他们自己,却依然习惯于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土话交谈。
时光飞快地过去了,韵味无穷的梯田、寨子始终陪伴着我们。我们开始了解寨子里的人何时何地从何处迁来。了解他们的生活习俗、习性以及他们的土话、农耕、编织与刺绣。我在心里轻轻呼唤着这些陌生而又古老的地名,大寨、小寨、田头寨,逐渐疏远了那些被称着某县、某市的喧嚣之城。
迎面而来的寨里人老朋友似的跟我打招呼,问我住哪。我说我住沁园楼潘老师家。他们“哦”一声又说:“有空到我家坐坐啊。”我答应着他们,深感这古朴的民风让人欣悦、轻松。
这个石凿的磨盘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在磨坊里发挥作用,而是静静呆在红瑶人家醒目的楼厅里。与它相遇,我有万分感慨。我知道,寨里人的幸福一度离不开它。它在寨里黑白相间的日子骨碌运转,也在寨里人黑白相间的心灵上骨碌运转。磨盘运转的声音,是寨子里最美、最动听的福音,亦是寨里人代代相传的执著追求。磨盘转过立春、雨水、惊蛰、春分,转过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转过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然后,立春又来了。
磨盘里不时磨碎的,是数不清的五谷杂粮,愚昧蛮荒。心灵上磨碎的,是生老病死、阴晴圆缺。离磨盘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通电后落满灰尘的古老石碓。我请他们踏碓而歌,他们都嘿嘿笑了。都说有电了,谁还用这磨盘、这石碓。想想也是。这磨盘、这石碓如今大概只剩下一点渴望,给主人当作摆设,让外地人作堂中观吧。
金坑红瑶人的头脑特灵,手工艺品市场很有特点。“店铺”就在红瑶女子的背篓上,在梯田间弯来弯去的石板路上。红瑶女子在传统刺绣工艺上的熟悉程度让人感到神奇。她们熟练地飞针走线,将几种颜色不同的丝线奇奇怪怪、针脚细密整齐地交叉一起,很快就能绣出个奇美无比的图案来。寨子里,梯田上,随处可见她们一边飞针走线刺绣服饰、头饰、腰带、鞋垫、钱包等物品,一边向外地人销售的身影。晴天雨天,她们都背着背篓、撑着伞在路上游来游去。客来时她们把伞朝天一放,把背篓里的刺绣物花花绿绿往伞里一倒,就是一个极好的销售平台。笑容甜甜地讨价还价间,她们依然绣那花花朵朵,十分自然。最让人感到金坑人品性温和、质朴、友善的是,你跟这个姑娘嫂子购物交易,旁边那个也会把自己的手工艺品递给你,叫你挑选。无论你选中谁的,她们都会笑容可掬地向你道谢。
金坑两个如梦年龄的女孩,正在兜售的是她们母亲晚上刺绣的小玩意儿。她们一边兜售一边学着刺绣,五彩丝线很快变成五彩图案。古老纯朴的民风与古老的刺绣工艺一样,在她们这里得到了极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