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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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千年唱和(5)

但我真正认识青铜器,知道哪里有青铜器,哪里就有权力存在,却是在认认真真追读一些研究青铜器典籍以后。我记得2009年秋季的一天,我在黄昏的光线中阅读青铜器时,竟然仿佛步入了青铜时代一样。当时的光线十分柔和,空气清冽,我竖着衣领,衣袂飘飘,一路向前。我非常清晰地看见了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的伊朗人、土耳其人和美索不达米亚人使用青铜器的壮丽,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的印度人、埃及人迈进青铜时代的蓝天,公元前2000年的中国男子,在夏代,守着炉子冶铜的背影。这些影像告诉我,当人类迈进青铜时代时,表明人类的智慧发展,已经提高到一个崭新的时代。

打电话的人在家中等待我们,他的家里摆满真假古董。一幅“文革”期间的样板戏《红灯记》画报,成为客厅的点缀。一把杀气腾腾的日本军刀与一支已经不能使用的鸟铳,则以对称的状态挂在他的卧房的墙上。我的血液一下冷了下来,我想到了战争、劫掠、杀戮,甚至肢解。“刀枪挂在墙上,据说可以辟邪”,他笑着解释。

没有多余的交谈,他将军刀取下递给我们,然后又捧出一对陶罐,一方墨砚。军刀似是真军刀,有血槽,有编号。墨砚是仿制品,他说还有米芾的画。“米芾无画传后人,老话了,不看不看”,同事说。但是,他还是坚持着把画展开,解说画的来历。谁都知道,对于一个贩卖假古董的贩子来说,把假古董说成真古董,说到买者信以为真并把假古董买走是他最可夸耀的本事,剩下的事对他来说就是晚上小酌几杯,计划把另一件假古董说成真古董。

我们的目的,当然不是假古董。他也清楚,我们不是来做买卖的。所以,他一点都不犹豫地从床底下拖出几个破烂纸箱,撕开层层包裹,将一套包括青铜剑、青铜钺、青铜镞等在内的青铜器,呈现在我们眼前。一下看到这么多具有使人沉迷魅力的青铜器在自己眼前毕现,我的心狂跳不已。粗看一遍后发现,其中的二十多件完全一样,另几件彼此相同,其余各具心裁。虽然,我量不出这些青铜器的深浅,但能隐约感到它们的价值。是的,这批青铜的颜色、形状和总的特色以难以描述的庄重、沉静与锐利震撼了我,让我瞥见了青铜时代的画卷。其中两块铜渣和一个形状奇特而又精美的曲折纹陶瓿,更使我的心思纵横驰骋。铜渣,意味着一个遥远的青铜器铸造遗址,意味着是谁创造了岭南青铜器文明史。陶瓿,那可是考古学上断代的重要依据。

我在同事大声问着“还有什么”的时候,拿起一把青铜剑看了又看。我想看清它曾经刺破过什么的时候想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故事,想起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我也拿起一把青铜钺仔细端详,想了解它在战争年代与和平时期的用途,分别都在什么地方派上用场。同事说出“战争年代用来割人头”时,我打了个冷战,却又忍不住拿起其中的另一把青铜钺慢慢端详。青铜钺上的寒光,依然咄咄逼人。假如,这些青铜钺在战争时期确实是用来割人头的话,那么,和平年代里,它应该是可以用来收割庄稼的吧。至于这些带翼的箭镞,消灭敌人用它,消灭野兽应该也是再好不过的武器。随后,我拿起英雄的宝剑、壮士的宝剑。它们既添英雄、壮士英武,又供英雄、壮士杀戮。既是青铜时代的青铜艺术,又是青铜时代的实用兵器。这些兵器,曾经使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断升级。谁拥有它们,谁就能在斗争中占领上风,谁就能在战争中稳操胜券。

封闭自己的情感,我们打了张欠条就仔细恭敬地把这批青铜器重新放进纸箱,垫上泡沫,打包出门。然后,非常谨慎地提着走出村庄,上了一辆中巴。乘车时我把易碎的陶瓿抱在怀里,唯恐有一丝一毫闪失。

入库,上报,财政部门第一次爽快地给我们单位下拨了征集文物款,我们不再担心它被用心不良的人偷运出境。

一个月后,农民怀揣着薄薄的欠条依约到来。他激动地说,不少文物贩子得知永吉出土青铜器的消息后垂涎欲滴,暗中窥视,同时明目张胆地亮出高价企图占有,得知他已上交国家后方才偃旗息鼓。所长笑笑,向他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他紧张极了,脸部神经完全僵硬,所有笑意全部消失。他显得非常激动,一边精神高度集中聆听,一边琢磨着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以及应对的办法。最后,像是经历了某种复杂的精神跋涉,如释重负地接过所长递给他的奖金,夺门而出。

当我们踏上永吉气候宜人、土壤肥沃的自然村落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是开着摩托车前往的,抵达时是上午9点。但是真正找到具体挖出青铜器的人家,又花了不少时间。

这是一户门前有棵黄皮果树的人家,黄皮果树的树阴把门前的空地都遮暗了。我们一步不停地穿过树阴,朝屋里走去,屋里却突然冲出几只大黄狗来。

我不敢过去,大叫同事回头等我。话音刚落,屋里出来个红衣女子。因为还不敢肯定,就问她:“可知道村里一个挖出青铜器来的村民家在哪里?”

她说:“就是我家啊!”我说:“真是巧了。”她又问:“你们来干什么?”我说:“我们是文物管理所的,想来了解今年2月青铜出土的情况。”她说:“早没了。”我说:“我们知道,只是想为出土青铜的地方拍个照片存档。”“这样啊”,她明白了,带我们走到屋边沼气池站定,说:“就是这里了。”她丈夫不知从哪冒出来问她,“他们是谁?”我替她作了回答。

他们接待了我们。可惜挖出青铜器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已经毫不令人意外地变成了沼气池。沼气池是一个正圆形的水泥砖池,池里有半池清水。

池边全是泥土,堆得很高,把青铜器出土时的地貌完全覆盖住了。池的一边有房舍,四周有田野和山峦,整个景色充满了诗情画意。我在接近这个沼气池时停下来,打开相机镜头,开始拍照。所长在沼气池上走来走去,沉思,久不久问上一句。所长问一句,他们答几句。他们对那天挖出青铜器的情景似乎感触很深,因此争先说着。

我在他们的问答中一边拍照一边远眺,一边就望见了广西的青铜时代,从远古走来,十分遥远,又十分逼近,像是梦中弥漫的景色一样。我注意到周围的自然地貌特点,田野平坦,春草满坡,林野杂花,芳华四溢。沼气池旁边,还有一条小河。这条二三米宽的小河,很久很久以前会是一条大一点的河,一条为青铜冶炼、铸造提供过水源保证的河流吗?永吉三面环山,一面通往外界,也许正是一个古代“兵工厂”的所在地。但是,真的是吗?真的会是广西青铜时代的铸造遗址吗?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们的居住遗址和青铜器铸造遗址都藏在哪里呢?藏在山坡?藏在山谷?还是藏在山地里,化成泥土的模样?小草儿,是他们,它们么?小花儿,是他们,它们么?小矮林,还是他们,它们么?

“就没有再挖出别的东西了吗?就没有了吗?”所长反复再问了几次,试着从中发现无限大的可能。但是,他们一再说:“没有了,确实没有了。”

更多村民围拢过来,补充了几个挖出青铜器时的细节。他们的讲述有点杂乱无章,但我还是留意到了其中几个细节。其一,这对夫妇挖出青铜器那天,他们自己认为这种东西放在家里不太吉利,就乱七八糟地丢在猪圈檐下,以防遭来不良后果。几天后,以400元的价格卖给了闻风而动的文物贩子。当得知文物贩子得到的奖励远远比给他们的报酬多得多时,心里满是懊丧。其二,所有这些青铜器,都是从同一个地方挖出来的。其三,挖出来的铜鼎,见天就碎。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都很激动,也很纠结。这是一些内涵丰富、特征鲜明的青铜器。引人注目的还有那两块铜渣,这在窖藏中是极为少见的,它说明当时成熟的冶铜业已经出现。出土物如果像村民说的那样还有两件铜鼎,那么其主人的身份和地位应该很不一般。因为鼎和剑都是权力、地位的象征,钺是征伐的重要武器。

我喜欢这种探索奥秘的心情。出生于小商人之家的我,显然极少有机会见到、甚至谈到青铜器,但是,冥冥中总有一种暗示,引导我朝存放青铜的地方而去。我记得那些青铜器格调的高贵,简直就是生活艺术化的象征。

永吉青铜器,同样流进我的记忆,潜入我的灵魂,渗入我的肌肤。无需把脉我也知道,我爱上了青铜器,一如我爱上了青花、丝绸。

我的梦里开始出现永吉,出现青铜时代的工人开工冶铜铸造青铜器具的情景。祭司手捧美酒,洒向空中,万物有灵的神啊,你保佑这批青铜的成功铸造吧。通红的铜水,流了出来,流进模具。铜水上面漂浮着的泡沫,则被当班的工人一一舀出,泼到地上,凝成铜渣。工人们劳累着,喘息着,伴随着铜水流进模具的滋滋声,大量青铜兵器终于流出来了。战马嘶鸣起来,长矛如林,方阵紧密,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战马的嘶鸣声和如林的长矛方阵所淹没。

当然,永吉青铜器作为梦的存在,显然远远不够,得找到它实实在在的出处。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赶到单位,再看看几个月来一直魂牵梦萦的那批青铜器。赶到永吉,再看看幽灵一样轻轻流过的小河水。在桂林李宗仁官邸举行的一个会上,我把永吉青铜器的照片递给广西考古领队李珍。随后,我们单位先后迎来一批又一批包括李珍、覃芳、贺战武、蓝日勇、蒋廷俞等在内的广西考古学家,我们像亮宝一样把永吉青铜器一一亮出。

我陪覃芳、贺战武两位考古学者去了永吉,这是2011年的一天。这一天阳光明媚,和煦宜人。时值春末夏初,草木繁茂,鸟鸣喧豗,庄稼叶盛,生机盎然。当我们来到永吉自然村时,那对夫妇碰巧全都在家,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永吉青铜器出土时的过程。

置身在青铜器出土的田洞上,两位考古学者一眼看出这里原先是个不小的土包,因为取土变成平地。我没有从山包截面去考证青铜器出土的本领,我跟在他们身后。我希望能够通过他们的才能破解永吉青铜器的一切——我的愿望如此强烈。是的,我带着一种毫无现场考古经验的茫然与忐忑跟在他们身边,他们的每一个举动、每一瞥,我都看在眼里,直到鼓起勇气提出问题。至于他们两人,可没有因为这道山坡截面的阻隔而看不到远处青铜时代的辽阔风景。他们在琢磨着沼气池边上这个山坡截面的各种可能,最后断定沼气池原是小土包的另外半边,挖掉的土壤应为墓葬封土。

累土为坟源于春秋,这一发现很快改变了我们原来认定的窖藏之论,换言之,永吉青铜器是随葬物而非窖藏物,出土地是一个墓穴,一个什么年代什么人的墓穴。

这个结论的改变带出两个神秘莫测的问题:“墓主人是谁?”随葬器物的具体年代属于哪个时期?

中国古时各朝代,有着极其严格的墓葬规格,春秋以前的周代尤其突出,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的考古发现。随葬的礼器,天子、国君九鼎,卿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或一鼎。春秋晚期时,墓葬规格由于奴隶制度的逐渐动摇,越礼现象开始出现。在永吉,一个享有数十件青铜器作陪葬的人,生前的权力应该是不小的,这是越礼的,还是死后受到的礼遇?荔浦于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建县,境域包括今荔浦、平乐、金秀、蒙山、永福大部或局部。这个来自春秋晚期的墓葬,这个来自蛮夷时代的墓葬,难免不让人思绪万千。因为蛮夷时代的荔浦,人口还不多,一个有着这么多随葬品的古墓在这深山野地里出现,我的想象再次无力了,内心也无法安定下来。但是,没有墓碑,没有墓志,没有首饰,只有兵器,显然这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性墓主。我的思想驰骋起来,一动不动站着,仿佛灵魂出窍。我猜想墓主的气息、容貌、为人,一件一件,多么神秘。

只是,他的这些青铜器出土未经正式发掘,缺乏出土地层及清楚的墓葬形制,器物上也没有铭文可资考证,因此,这批青铜器的具体年代亦很难判定。好在这批青铜器中的铜戈、扁茎无格剑、靴型铜钺、铜斧与恭城秧家出土的青铜器相似,秧家青铜器的年代为春秋晚期。这批青铜器中的铲形钺,在广西属于首次发现,与湖南衡阳、广东清远、江西南昌市郊一些古城遗址出土的铲形钺相类似,而发现这种铲形钺的墓葬、遗址,年代都在春秋晚期。这批青铜器中的柱形器为岭南地区所独有,始铸于春秋时期,终于战国。综合这些元素,考古学家认定,永吉青铜器的年代,约属于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这个时段。

我在这个时代旅行,景色全是与青铜器相关的色彩。一些是佩戴着青铜宝剑的男子,脸上焕发出英武的气息。一些是摆满青铜器皿的祭祀场面,盛大而又庄严。我甚至看见了永吉青铜器墓主身挂青铜宝剑的威仪,也看见了他下葬那天的情景。他的家族用青铜器具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安葬仪式,唱着送别的哀歌,直到这些包括青铜剑、钺、斧、矛、凿、戈、镞、刮刀、镦、铜渣等数十件,曲折纹陶瓿1件,砺石1件在内的器物,完全被土壤掩埋。

典礼的火光与气氛已经暗淡下去,排列着的人群也散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青铜时代,一个人一生长久浪漫的光阴,转眼间化为虚无。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注入这个人的生命,引导他重返21世纪来欣赏现当代人对他和他所拥有的这批青铜器进行研讨。他的不能,促使我思考。这思考,把我引进一个时代的迷宫,又引出一个时代的迷宫。

青铜器,青铜时代的权力象征,又如何?

(原创于2011年12月)

认识水稻

上篇

在我家屋后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有一片平坦的水稻田,我往我家的阳台上一站就能看到。播种、插秧、收获的季节,我都喜欢站在窗前,久久凝视。凝视水稻,凝视水稻从种子变成禾苗、稻穗、稻谷的过程,我心翱翔。

我的梦里一直飘着那久远的稻香,我虽然生于20世纪60年代,但也清楚地知道,植物在地球上已有5亿年的历史,比动物在地球上的历史要长。

但是,世界上最早的水稻田在哪里?最早种植水稻田的人,又是用什么工具来耕耘的?这些是半路改行从事文物管理工作的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事情。

我所知道的水稻,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有过无数纷争。争论焦点是,水稻起源于印度、中国还是东南亚?曾经,人们普遍认为水稻种植起源于印度,其原因是印度发现了4300年前的稻谷遗存。这种观点持续了很久,直到1973年,中国一个名叫河姆渡的地名出现,百年争论才停止了。这次考古传出一系列震惊世界的消息。在河姆渡距今约7000年至6500年前的土壤深处,有厚达数十厘米的稻谷、米粒、稻根、稻杆堆积。这些堆积物证明,早在7000年前,中国长江下游的原始居民虽然还处在远古的渔猎与采集时代,但也是一个人人参与种植水稻、人人食用水稻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