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强烈地盼望着某件事情的发生的时候,常常误以为这件事情的发生就是人生的极致,世界的终点,永恒的依托,唯一的眷恋……然而错了,极点一旦到达,便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银河系之外还有银河系,六合之外还有无垠无际的大宇宙。同时,难(去声)外有难,苦外有苦,到此为止以外还有到此刚刚开始的茫茫天涯路。
不过只是在几十分钟以后,冯满满说:"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李门仍在沉醉迷乱之中。他听满满说得严肃,便强打起了精神。
"……没有比我更熟悉这个双塔园的了。当年,我的父亲便是从这里落荒逃走的。"冯满满回忆着说。
"而我们是在这里……"李门闭着眼幸福地回味着,一边喃喃,一边向满满身上靠去。
"这真像是噩梦。"满满推开了李门,"我要与你讲讲我父亲的事,这一切都与你有关系。听着!"
李门一怔。他糊涂了。
"我原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爹,是国民党的县保安队长,这一点我是向组织交代过了的……"
一听这种语言和调门,李门的心开始紧缩了起来。
"解放那年他只有三十一岁……"
谁?噢,是冯满满说她的父亲。他好不容易赶上满满的思路。
"这里与S市一样,是一九四六年就解放了的。那年他与我的母亲结婚十年,我那时候已经是八岁了。"冯满满继续说,她一心说着自己要说的事,就像刚才一心要与李门亲热一样。她的坚决性和计划性步骤性,或者换一个通俗的说法叫做她的主意是如此之大,令李门倒吸一口冷气。
"一解放我父亲就向人民政府自首坦白了。"满满专心致志地说,"然后又是学习又是改造思想又是坦白从宽,然后介绍转变过程与旧我彻底划清界线庆祝新生。好像还把他树立了个从宽的典型,让他当了一个信用合作社的会计。谁想到到了全国解放以后,一九五一年,来了一个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把他一下子就抓起来了。审了两次,把他押到了K市,经过群众批斗,上级已经决定第二天开大会公审宣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个双塔园便是会场兼刑场。头一天晚上,把我父亲押到这里,就在这个亭子边的两间破房子里过夜。按照老规矩,头一天晚上给他吃了红烧肉还给了酒--共产党本来是不兴这一套的,没有办法,当地老百姓还是老习惯。一吃肉喝酒,我爸就明白了,当天晚上他就跑了。当时也是大意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胜利冲昏头脑。一九五一年嘛,正是胜利接着胜利,人民如天罗地网,反革命分子插翅难逃的大好年代。你爱信不信,听说对我这位反革命父亲连铐子都没有上,看守人员只有一个民兵,而且呼呼呼呼地睡了个实着。这位反革命,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跑掉了。真是可恶至极反动透顶的大反革命呀!他太可恶了!他一伸腿跑了,他给我妈和我带来了多少麻烦!他一跑就把我们家给包围了,把我们家搜查了个底儿掉。我当真是仇恨他呀。"
"不跑也就是个被镇压了的反革命!组织上会说,你冯满满与共产党是有杀父之仇的,这又能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李门插嘴说。
"你说得对。"满满马上首肯。她接着说:"可不是么,这个顽固到底的臭反革命分子--我想他早已经嗝儿屁着凉了--一跑,我们虽然麻烦了一段,事情反而好办了。记得连我都被单独传讯过,我那年十四岁,这个印象太深刻了。第二年,我妈就当机立断往前走了。她是最赶得上时代的。女人最倒霉,女人也最容易转运!她嫁了W专区一个农村干部共产党员!你当是嫁这样的人容易?都劝他不可以娶反革命的家属!他只有一只眼,又是娶填房,前窝猪崽狗娃一样的孩子就留下了七个!我妈就算是高中毕业啦,更不要说长相了,你们喜欢我,你们要是看见过我妈……唉!要不也不能让狗反革命看上……"
"你就不要说什么狗反革命臭反革命了,毕竟是你爸爸!"李门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她的话。
"就是臭反革命!就是狗反革命!狗都不如!他是畜生!我恨死他了!"冯满满激动起来,大叫道。她突然泪流满面。
李门呆住了。
"我的后爸爸是贫农出身,土改积极分子,当过贫农团长、村长乡长,一个大字不识,历史干干净净!政治积积极极!一心拥护共产党,赤诚献身革命事业。我妈干脆把我的姓都改了。我亲爹本来姓顾,我后爸爸才姓冯,这不,我现在只姓冯,不姓顾了。也就是说,我不是反革命的后代,我是贫农的后代了……"
满满讲得很对。从政治上讲,她是弃暗投明,她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李门还是觉得有些发毛,他的后脊背直冒凉气。
"我还是希望能找到他的尸体,能找到他已死的证据。当时把他枪毙了就好了……"
"为什么?"李门困惑不解。
"我们该往回走了。"冯满满说。
他们站立起来,李门动情地想再吻冯满满一下,被冯满满推开。难道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她怎么说不认识我就不认识我了呢?又是一阵寒战通过了李门全身。
"我还有话要和你说。要不,我们就不坐班车了吧,现在去车站也可能来不及了。"冯满满改变主意说。
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带有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特点。在他心灰意懒,情绪低迷,四顾茫然,一头栽进了无底黑洞的日子,冯满满把他约到这里来。新鲜!他料定无非是说几句大面上的话,找个台阶,好离好散,从此分手拉吹无疑,也就过得去了。本来嘛,冯满满那么个浑身都是心眼的人,怎么会与他这样一个面目可疑的人再把恋爱搞下去!如果他自己是一个女性,(她)也必须毅然与李门此人分手;如果冯满满是他的姊妹,他也不会再赞成她把爱情关系继续下去。事情是自己做的,历史是自己写的,说出去的话都是泼出去的水,何况做过的事呢?那更是板上钉钉,一钉钉到了自己的肉里了。钉子钉进去了,拔出来是死,不拔出来也是死。政治无情,历史铁面,娄子是自己捅的,别人爱莫能助。
很好,冯满满不找他,他也应该找冯满满把话说明白了。自从他的"问题"被提出来以来,他们俩已经很少说话了。到了再见撒手的时候了,还等着什么呢?
然而来了双塔园之后事态的发展大出他的预料。他在这里,实实在在地是在冯满满的鼓励、怂恿、指引和具体手把手地教导下边做了他来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那对于他来说,本来是非常隆重非常庄严非常盛大非常光明正大的事。那对于他来说本来是与上大学,入团入党,担任团总支副书记与学生会主席一样的光荣显赫的大事--结果在这里,在一个荒芜了的、无人光顾的、有许多鬼魂出没的中国伊甸园潦潦草草地就发生了--在发生了这事以后,他想起了"伊甸园"这个名称。他明白了,这里就是他的伊甸园,而冯满满一身而兼扮演了夏娃与蛇两个角色。这事在发生的时候是多么沉醉,发生之后,又是多么不足道呀。
然而他不能说冯满满什么。他觉得又兴奋又懊丧。一切只能问他自己。就在他沉浸在激情里无法自拔的时候,冯满满又以一种惊人的冷静大谈起她的父母来了。李门愈来愈感觉到自己的幼稚、愚拙、浑浑噩噩了。在冯满满的城府、韬略、老练与了无痕迹的进退攻守说变就变面前,他干脆还是个白痴!
谢谢满满,你不但是我的爱情启蒙、性启蒙老师,也是我的智力启蒙、社会启蒙老师呢。
"我改姓冯以后一年,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来改名为共产主义青年团,我就是这样成为共产主义的战士的。我痛恨旧社会,痛恨我的生父,这一点你不用怀疑,我也不必对你说明解释。给我一杆枪吧,我可以当着你的面毙了他小子!现在,我只有一个爸爸,那当然就是一心为革命为党工作的冯乡长。我是贫农的女儿,我是革命的后人!我不能不非常在乎这个,你,你这个一帆风顺的三好学生、团干部学生会干部又红又专的天之骄子哪里知道当一个反革命逃犯的孩子的苦处!"
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李门想,他没有说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