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天过生日的时候,梁悦准备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
一路颠簸,蜷缩在硬座的梁悦准备好了见到他们时该说的话,可是迈下火车站台的那一刻,都已经丢到不知名的角落里。万分紧张的她出火车站时,阳光很强,满车站都是白花花的人影,数不清个数。
拎在手里的旅行箱沉甸甸的,却在亮光照到脸上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躲了身子。
父亲就站在车站门口最明显的地方,高高的个子无论从哪边出站都能一眼看见。他当然也看见了缓慢步子的梁悦,几步走过来,默然地拽过箱子,回头走出车站。愧疚的她跟在父亲身后,一直走到车站外。停车场母亲焦急地站在出租车外,看到女儿平安下车,她和梁悦都有些哽咽。
回到家,母亲拉她过去说话,父亲则在进门后立即去了厨房,整整两个小时,他都没有出来。听着厨房锅碗瓢盆的响声,母亲给她使个眼色,让梁悦去和父亲说话缓解气氛。她踯躅到厨房门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默默地伫立半天,几次开口又都咽了回去。
父亲从小到大给梁悦一直留下了严厉的印象,无论什么时候父亲总是板起面孔,神情严肃,说话铿锵有力。只有此刻她才发现,父亲背对她的脊背有些佝偻,似乎不再像记忆中那么宽阔,脑后和两鬓的头发也花白了一片。
曾经抱她到处玩的双臂看起来那么瘦骨嶙峋,那童年的欢乐时光既熟悉又遥远。
她用力抿住嘴唇,泪簌簌地往下流。
父亲回头,愣在那里,看她满脸的泪痕,知道她的愧疚,有些不自然,把脸一扭看向窗外。停顿了好久,才又回身在锅台上端起盘子递给梁悦,沉着脸跟她说:“去叫你妈,咱们一家吃饭!”
哽咽的梁悦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水赶紧去端盘子,一低头,泪水就砸在盘子里。
那一盘是梁悦最爱吃的红烧鸡腿。
又是一家团聚的时候,又是梦想中的一大桌子菜,虽然咸得发涩,淡得无味,没有一个是味色双绝,却都是结婚二十六年没做过饭的父亲亲手下厨做的。
她端着饭碗坐在桌前,每夹一口菜就掉一串眼泪,握住筷子的手不住地颤抖。为了不让母亲看到,只能用力地抵在碗底,和着泪水把饭一口一口扒到嘴里。
父亲没有吃饭,一直坐在对面皱着眉抽烟,一根接一根,始终没说过话。
眼看着她快要吃完了,才咳嗽一声问:“他人咋样?”
父亲和母亲都关心这个,憋了大半天的话才说出来。梁悦抬头,把嘴里酸涩的米饭咽下才笑给他们看:“他人特实诚,对我特别好。现在在公司里还是主管呢,可受重用了,等过几天咱们有钱了就买房子,接你们过去。”
谎话要说到自己脸不红心不跳还真是一件难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说谎的天分,反正对面的父亲和母亲听到她的回答后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父亲狠狠抽了一口烟说:“有空就带回来吧,老孟家的事我和你妈也弄好了,啥也不用害怕。”
孟家,这才是梁悦对父母感到愧疚的真正原因。
家境殷实,教养严格,梁悦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乖巧的,小地方人所具有的天真淳朴一直是她自认的美德。可是她与父母给定下的未婚夫孟旭就是没缘分。二十岁相亲,毕业订婚,不过半年的工夫,她就忍不住这样的日子退婚逃到北京,而起因是为了某个素未谋面的网友。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对一向注重名声的父亲沉重的打击。
尤其是孟家在当地还算有头有脸,根本无法接受被女方先行提出退婚。梁悦决定退婚时整整用了十几天时间来对付车轮劝阻的人。亲戚,朋友,包括孟旭的父母。可是铁了心的梁悦就是不肯松口,无论谁来说和都是一口拒绝。
那时候的她是势单力孤的。一向疼爱她的母亲被父亲拦在一旁帮不上忙,父亲则是指着梁悦的鼻子告诉她,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来解决,自己犯的错误就要自己来承担,不要让别人来收拾残局。所以,那个时候,没人能帮她,她必须用坚强来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
也许后来不认输的性格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吧,越是没人帮,她越是习惯表面强硬,因为她从那开始就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漫天的猜测和指责都压过来,闷在鼻口处,窒住她的呼吸,于是她开始选择冷言还击。
唯独,在孟旭来的时候,她没有冷言相对。她愧疚,诚心诚意地愧疚。虽然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但是开口要求解除婚约的人毕竟是她。
只会哭的她,连话都说不完整,嘴里一个劲儿地对不起。他冰冷的手慢慢拉过她的,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不怪你。
这是那十多天里最宽慰的话,来自她伤害过的男人。
后来听别人说,孟旭那段时间一直很痛苦。也许最开始决定相亲梁悦是因为父母的原因,二十岁连事情都没想明白呢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男朋友,可是大她七岁的孟旭却是实实在在拿她当成未来妻子看待。三年交往,两年是分离,梁悦的校园生活一直丰富多彩,孟旭却对外一直说自己有女朋友,坚守着。
毕业了,在一起了。梁悦逐渐发现两个人的不合拍。可此时她的头衔已经换上了孟家未来媳妇的头衔,不停地出席他们家大大小小的场合。
说句分手可真难啊,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她一直没胆量说出口,直到她有了来自另一个男人给的勇气和坚持。
太残忍了,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年,梁悦依然能感觉到自己那时的残忍,不仅仅是对孟家。
她永远无法知道在她决定离家去北京发展时,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来对待周围亲朋的谴责和关切的;她也无法知道,义无反顾地迈出家门时,父亲曾有过怎样的绝望和担忧。
没有回头的她,选择径直离开,两年后才敢面对父亲刚刚所说的话回答一声,真心真意:“嗯,下次我带他回来。”
这次,她亲眼看见父亲眼睛里的宽慰和母亲眼睛里的泪水。
子女不孝,父母痛。
梁悦永远都不能忘记,忘记自己曾经把家人陷入怎样的困境和尴尬。刚正不阿的父亲昂首站立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可是他对孟家永远都是躬身歉疚的,所有的难堪都来自女儿的贸然离去,来自父母对自家子女的爱。
那天晚上,梁悦和父母睡在一张床上。家里房间不少,但她还是觉得睡在父母身边最舒服最安心。爱夸张的她用一晚上的时间给父母讲北京的趣闻,还有对钟磊的夸赞,她希望自己的构想可以让他们放心,至少认为她所处的生活是安逸无忧的。
她付出的代价永远不必让父母知道,她的艰苦也没有必要和父母去说,他们和她隔了千里,她只能为他们假想一个美好的未来。
也许三年后他们想要证实的时候,她和钟磊已经做到了。那么谎言也就变成了善意的欺骗,当然,其中夹杂的对未来的信心也促使她敢夸下海口,因为他们是她最亲的亲人。
梁悦还是坐上了三年前离开家乡的那辆车。三年时间过去了,司机和售票员还是那对夫妻,好像什么都没变,唯独不同的是父母的送行和那次孑然一身相比多了太多的温馨和感动 ,车飞驰时,忽而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孩子,让她突然感觉自己很幸福。
下车时,天色已经暗黑。她仔细在接站的人群里寻找,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拽衣服,一回头,一束百合花放在她的面前。
隔着香气馥郁的百合,他说:“我真怕你不回来了。”
白色的花影绰绰,随着夜风微微晃动,她忍住泪扑哧笑着:“不回来上哪去呢?”
他疯子一样地抱住她说:“我想你,特别想,每天都怕你一去不回,如果你不回来了,我就会追到你家去,就是你爸把我当场打死我也不走。”
还真是个傻孩子,梁悦在他怀里笑着想。
他确实很傻,很傻。
7月30日是梁大美女的生日,所以我们特来庆祝。——四大流氓留。
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梁悦就和钟磊看见门上赫然贴着巴掌大的纸条,四周找找看,几个人都不在。因为才28号,以为她们又在搞恶作剧准备敲诈勒索钟磊打牙祭,所以她也没太在意,伸手给方若雅打电话,对方又是欠费停机状态,索性不理会。没有反应,这丫头不出半天自己就会憋不住蹦出来的。
可是一个上午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动静。梁悦猫在自己的座位上挠头冥想,难道她们这次又换了什么新招数?方若雅今天怎么忍耐力这么强,还不来电话?
正聚精会神地准备遥感兄弟们的想法,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梁悦得意一笑心想:早就说她们忍不住的。她拿起话筒说:“怎么啦,方流氓忍不住啦?”
电话那头是非常焦急的声音:“盼盼要自杀,你快点过来。”
梁悦的眉毛立即拧成一团,她知道,虽然大家没事爱互相开个玩笑,但是拿性命说事儿还是第一次。她立即放下话筒冲到严律办公室前,手抬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没敲,转身直接奔韩律办公室。
严律一向冷面冷心,相反韩离对待下属还算温和,虽然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但是跟严律提出来早退肯定被拒绝,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搬韩律的赦令。
如意算盘打错了的梁悦听到命令进门时才发现韩离对面坐的就是严律,她低头慢慢挪到屋子里面,满心里捉摸着怎么开口一次就能请好假。
“怎么了?”严律抬眼质问。其实她年纪也不大,但总爱一身黑色套装打扮,三寸的高跟鞋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跟台湾言情小说里面的女二号一样,充当着冷酷和无良的角色。
“我想和韩律请假,早走一会儿,家里突然有点儿事。”梁悦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
严律回头,冷冰冰地盯着她,“我怎么带你的?说话要把腰挺起来,你总拿偷偷摸摸的眼神来看人能办事吗?”
梁悦紧紧咬住牙,微笑着把腰挺起来,用最得体的姿态又把请求说了一遍:“我想找韩律请假,家里有事儿。”
“不行,下班再走。”严律又低头看自己手上的卷宗。韩律则没说话,对焦急的梁悦若有所思。
梁悦咳嗽一声,大步走到韩律桌前,“不好意思,韩律,我认为行政助理完全可以提出请假要求,如果需要按照旷工处理您可以用规章制度办事,但是咱们所儿从来没有过不许任何人请假这方面的规章制度。所以我请您提前放我一个小时的假,因为我朋友自杀了。”
韩离听完顿时诧异,然后快速地询问:“是那个叫方若雅的北京女孩子?”
梁悦的声音有些疲倦地说:“不是,是我另外一个朋友。”
韩离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点点头道:“那你去吧,记得到人事那里去把旷工条交了。”
严律当然无法理解他突生的关切,但还是没说话。
梁悦挺直脊背从严律身边走过的时候,把掉在地上的调查报告捡起来,放在她的手中,轻轻说一声:“严律,我走了。”
错综复杂的眼神是严律对梁悦的评量,最后才在她坚持不懈不肯低头的情况下,低声说:“记得把手上打印的东西送到我办公室。”
梁悦不笨,也不冒失。明天回来,她还需要这份工作,她还得在严律手下当超级万能助理,得罪了她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不如给大家一个面子,都走的好看。
走出办公室的她立即把旷工条交到人事,然后又把打好的文件送到严律办公室,最后再拿包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
顾盼盼还在她们以前的地方住,所以梁悦赶到的时候她就躺在于娉婷的床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上铺的干草。
搬走的方若雅和齐姐也都回来了,旁边是于娉婷在那儿拉着她无动于衷的手,蹲着大哭。
梁悦冲过去把于娉婷拉起来问:“到底怎么了?医院怎么说?”
床铺上的人还是那么瘦,连动都没动。
也许敢吃安眠药的人已经不在乎身边来了谁,也不在乎到底是几个小时才折腾完的肠胃,只能自己躲在悲哀后面不敢正视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
傍晚时分,大雨滂沱,挣扎起床的她不顾大家的拉扯冲到雨里,方若雅在背后大声叫骂,于娉婷和齐姐的疼惜痛哭都不能让她停止无聊而疯狂的举动。她一直在哭,为青梅竹马的爱情经不住三年考验而哭,为一千句我爱你抵不过刹那间的寂寞而哭。梁悦没有劝她,只是也同样陪她坐在雨中,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温暖着。
究竟雨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眼泪如雨,都不重要了。其实爱情走到底都会消失,只不过她不甘心自己败给分离。
号啕也罢,低泣也罢,都是女人自己哭给自己看的。男人不会懂得女人的泪水中包含多少复杂不同的意思,也不会懂得分手时,女人哭泣多半是为了自己。
为了海誓山盟的脆弱。
为了满心悲伤和绝望。
为了愤怒付出不值得。
为了缥缈不定的未来。
哭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说到底也和男人无关,也许男人永远都不会相信这句话。
说实话,梁悦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