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煎饼给我两张。”一个满脸胡子的老汉扒拉他身边的中年男人说。
“煎饼?哪儿还有了?都三天没买干粮了,还剩两袋子咸菜你要不?”柱子从裤袋子里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掏出来一袋榨菜扔过去。
“那也中啊,有点味道就行,嘴里没味儿!”老汉心满意足地笑。
梁悦深吸口气,把偷窥用的门缝轻轻关紧,蹑手蹑脚走到韩离办工桌前小声地问:“怎么办?就这么过啦?他们在外面都吃上晚饭了!”
韩离叹气,把手上的状纸放在桌子上说:“你看看,这官司根本就没办法打,对方是黑包工头,又是在道上混的,不知道是从哪个山区拐来的老少爷们当劳工,工程完工了,人家开发商也给结算好了,他们揣钱拍拍屁股溜走了。这群人投奔无路都住桥洞子一个多月,连包工头的家庭住址都找不到,怎么起诉?上哪起诉?”
“那申请司法部门协助呢?”梁悦回头警惕地看一眼背后的门,怕那群人听到。
“就凭这个?”韩离把面前的纸往她跟前一推,纸已拿到手,梁悦也无奈地摇头,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上面还有一句话,给我公道。
沉思片刻,梁悦开口:“那咱们就不管这事了?”
中午的酒气其实早就散了,可是看外面坐的那十几个人,她还是不能一脸平静地把他们推到救助站去。两年的收入也许是他们家里用来盖房子娶媳妇的钱,也许是父母养老的钱,他们要是拿不到,也许会关系到一辈子的事。
“只能带他们去劳动部门,让上面解决去。不过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有签劳动合同,那边受理的机会也不大,这事不好管,哪都靠不上。”韩离把那张纸捡起来揉成团扔到垃圾桶里,回头说:“另外你带他们去的事还不能让小严知道,不然她又针对你说这儿说那儿的。”
梁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垃圾桶里慢慢展开的纸团,耳边是韩离的话:“你要知道,不是我们残忍,是他们胜诉的几率太小。”
她,微微笑笑,躬身从纸篓里把那张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抻开,抚平,又放在桌子上一下下地擀,直到上面的皱纹变成无数个小碎褶,字迹又重新呈现的时候,她才抬起头,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如果我们能把这个打赢了,也许是一次机会。”
“我不认为通过他们的官司能找到让严规翻身的机会,如果真想翻身,还不如想想怎么代理到中天集团的诉讼,那才是机会。”韩离犀利话语说的全部是真实,可梁悦还是笑呵呵的,拿着那张纸一步步走出他的办公室。
“我帮你们打官司。但是在那之前,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梁悦蹲在他们面前,和他们平等地,面对面地交谈。
柱子知道这个中午喝醉酒,晃悠悠进门的女人是律师,虽然这样的娘们要是在老家迟早得让男人打一顿管教管教,可是北京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她就是喝酒也是能耐。所以他慢吞吞地说:“咱们就五百块钱,说好是给律师的,咱们肯定不反悔。”
梁悦没告诉他,里面那个律师按小时收费,每个小时也要五百块。揉揉太阳穴的她只是指着柱子说:“你们十几个全都听我的,我要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我保证钱能给你们弄回来,但是如果你们不听话,这钱我还真看不上,我一个官司打下来,劳务费都是几十万的。”
必要的谎话是给他们施加的心理压力,一个官司几十万的是严律不是她。让眼前这些憨厚老实的民工相信自己就必须先自抬身价。所以等她说完,如愿的听到了一片倒吸凉气声。
“娘唉,那是啥官司?那么多钱?那你说,咱都听你的,不过事先说好,偷抢咱可不做!”
梁悦抿嘴一笑,眼睛弯成一条缝,“你们看我像坏人吗?”
好人和坏人怎么区分?也许在我们的眼中是好人,在他们的眼中就是坏人。
梁悦知道自己并非善良的女人,想找机会一举成名,但是在直爽的汉子眼睛里,她就是一个有能耐的好人。因为他们去了三家律师事务所,只有她一个律师肯蹲下来跟他们说话,只有她一个律师在他们住的桥洞下面帮他们写诉状,也只有她一个律师在接到电话知道那个包工头下落时带着柱子立即西行找人。
她眼睛里看的不只是五百块钱。
包工头转战到山西忻州,在当地一个黑煤矿上淘金,所以梁悦他们赶到的时候,满脸都是黑色的煤炭粉尘,离很远的时候就开始忍不住地咳嗽。
四五条狂吠的巨型犬背后是灰蒙蒙的天空,梁悦站在柱子身边腿都不住地打颤。天,狗怎么长这么大?她接触过的狗狗都是温顺可爱的京叭、波美之类的,虽然知道农村看院子的狗会大点,可也用不着爪子都跟熊掌似的吧?
屋子里有人听到狗的叫声,隔着窗户,呵斥了两句,那几条狗不泄气,对着栏杆外面的他们接着叫,里面的人这才不耐烦了出来看看,远远地就问:“你们是干啥的?”
东北人?梁悦立刻松了口气,都在外面混不是嘛,老乡见老乡总会好办事。所以她用东北话回答:“大哥,你知道一个叫老凌子的不?我找他有点儿事儿!”
那个人看了看,说:“老乡啊?大妹子,你找他有啥事儿啊?”
“那啥,我是北京来的,你让我见见他呗!”
那个东北男人开门进屋了,没过多长时间,出来一群人。柱子拉了拉梁悦的羽绒服小声说:“那个领头的就是包工头老凌子。”
梁悦把腰板挺直了,把衣服拉锁拉开,把皮包放进衣服里面,然后又弯腰把鞋带系紧,拉实。
“又是你?柱子,我都******告诉你了,要钱没有,你爱上哪告上哪告去。”那个老凌子歪脖用打火机把烟点上,啐口痰在地上。
“我们告了,这就是咱们请的律师。”柱子隔着栏杆直脖子对喊,额头上绷起来的筋都清晰可辨。
几个人打量梁悦几眼,轻蔑地笑笑说:“找一个黄毛丫头告状,你们这些人穷疯了吧?放两声炮仗都能吓哭她,还跟我们打官司?”
柱子不容许别人侮辱他们心目中的好人,所以他愤怒地回骂:“你们这群王八蛋,俺们那些钱都是拿命换的,说不给就不给了,你们就等着坐大狱吧!”
还不等他说完几个人就冲上来,把梁悦推倒在一边,拳打脚踢,边打还边骂:“坐大狱?我就当着你的律师打你了,看******谁能让我坐大狱!”
柱子抱紧头大喊:“梁律师,你快跑,别让他们抓住你!我跟他们拼了!”
原地没动的老凌子笑嘻嘻地走到梁悦身旁,对她说:“小姑娘,你今年高中毕业了吗,就学人家当律师?你这小嫩手拿拿笔杆子没问题,当律师还差了点,见过这阵势吗?害怕吗?”
人墙之下,惨叫声不绝,梁悦雪白着脸,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老凌子把她的下巴用力掰向自己,说:“还打官司吗?”
土墙上啪的一声,玻璃四溅,梁悦用碎裂的玻璃瓶尾对着他的脖子说:“为什么不打?”
那是她刚刚趁系鞋带时捡起来的汽水瓶,因为小巧就藏到袖子里,不等老凌子反应过来她就操起瓶口砸在土墙上,瓶底破裂以后,锋利无比的边缘最适合威胁人。
老凌子斜眼睨了脖子上颤抖的瓶子说:“你敢吗?你不是律师吗?律师伤人算知法犯法吧?”
梁悦也跟着他笑:“没错,但是还有一条,叫做正当防卫,这个时候我打死你也白打。”忽悠谁不会?她就不信他还真是有文化的流氓。
果然,老凌子的表情稍显紧张,随后又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就扎死我,反正我要钱不要命。”
还真是块滚刀肉,梁悦只好换个口气,商量道:“听说大哥你是道上的,咱们就直接说个明白,欠他们那点钱给你平时吃饭塞牙缝都不够,为了一点点钱还把咱这么多年的脸给丢了,道儿上都讲仁义信用,你不怕没信用了,没人敢和大哥你合作了?”
“别******放屁,有胆子就往爷爷脖子上扎。来啊,来啊!”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让梁悦赶忙后退,她还真怕自己手上的瓶子扎到他。
没退几步,他用力握住锋利的玻璃直接掰掉梁悦手上的部分,用左胳膊一把勒住她的脖子讥笑说:“就你一黄毛丫头还敢威胁人?爷爷让你看看到底什么叫扎人!我把脸给你花了,看你怎么打官司!”
梁悦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看着对面那些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这里,她怎么手脚用力也挣脱不开,眼看着老凌子就要下手了,她朝那些人突然喊:“******,东北爷们都死绝了?眼看着人家欺负女人还在那卖呆儿,你妈和兄弟姊妹都替你们砢碜,都******不配爷们这俩字,什么熊玩意儿!”
这话在东北人耳朵里能听出来啥梁悦还真不知道,不过她见过的东北爷们都是比较血性的,换句话说也是极容易煽动的,她刚才听那几个人说话的语气估计其中至少有三个是东北的,所以她就咬牙赌一把,看有没有人敢站出来。
结果……
“老凌子,你拿一个丫头片子下手干啥,砢碜人不?”梁悦在门外看到的那个人一直没有伸手,抱胸在屋子前面站着骂。
接着对面又有两三个人也跟着说:“弄那些没用的玩意儿干啥,给他们打走就完事儿了,花人脸干啥,埋汰人也不带这么埋汰的!”
老凌子朝地上唾了口吐沫说:“至于嘛,跟她玩一玩你们还真心疼了,东北同胞情谊深啊!”
“本来欠钱就是你自个儿的事,咱们都不稀说你,让人追着撵着要到家门口来了,你说你要是弄出点事儿,惊动警察和矿上的找过来把咱连窝端,钱拿啥挣?给他们钱打发走了就完事儿了,你那点钱算个屁,我钱都在这里呢,矿要是没了,我******敢卸了你俩胳膊,信不?”那个东北男人不耐烦地说。
显然,他们的弱点在这儿,梁悦赶紧喊:“大哥,只要把钱给他们了,我肯定不说咱们这里的事儿,大家都是讨口饭吃,谁能为了他们那点钱真玩命儿啊?我肯定带他回去消停儿的不出来讨人嫌了。”
老凌子看看愤怒的合伙人,又看看胳膊底下的梁悦,最后手一松,把瓶子摔到墙上骂骂咧咧地说:“你个讨债鬼,你们进来,我把钱给你们。”
梁悦的脖子火辣辣地疼,但还是勉强走过去搀扶柱子。被人打倒在地的柱子眼睛都被血糊上了,满头满脸的红色让梁悦忍不住想吐。
支持梁悦走到屋子里的信念就一句话——钱还没拿到呢,不能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