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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00年的故事(下)

关于五个女人怎么沦落成五流氓的具体细节,梁悦一直以来记得清清楚楚。

第四季度的房租迟迟未缴。房东曾经来催过几次,眼看着对面那个屋子住的八个女孩子全都交了,可是这边几个人还是低眉顺眼的,只管一脸讪笑,手揣在兜里死活摸不出钱。

那个北京老太太一改往日的满脸慈祥,在这个时候突然悲伤过度,眼睁睁看着她又大把大把的吃药,又哎哟哎哟喊着心疼,满脸的眼泪花瓣儿伴随着哼哼声扑扑地往下掉,所以慌了神儿的梁悦连忙指天发誓,保证她们下个星期肯定给房租。这话的医疗效果非常惊人,已经瘫倒在地的老太太瞬间健步如飞离开众人的视线远去,满屋子的人只有梁悦一个站在原地看傻了眼。方若雅在身后鄙夷地叹气道:“都怪你,瞎答应什么啊,她每次都跟我们玩这套,我们都看腻歪了,都懒得答理她。”

于是,因为梁悦缺乏租房经验,大家必须在一个星期内筹集房租。

其实上铺二百二十块下铺二百四十块就房子所在地点来看也不算贵,可是每个人都有各自推诿的借口,一直拖到周五最后一天,几个人早早的都回来了,除了顾盼盼,大家都坐在自己床上默默地数钱。

大铁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方若雅坐在床上冷笑一下,大家都知道这是顾盼盼特有的回家方式,接着不抬头的数钱。梁悦算了算,交完这些房租估计三个月只能吃方便面了,还得是华丰牌子,康师傅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味。

顾盼盼并没有如大家所料冲进来踹床,反而外面走廊寂静得慎人,就在大家有些出乎意料各自吃惊的时候,迈步进屋的她斜着眼睛瞪着身后的人,鄙夷的大声问:“齐姐,这人说是找你的,你认识吗?”

接下来传进来的是小孩子的哭声,还有粗重的唾骂声。齐姐闻声从梁悦头顶立即翻身跳下,一把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坐在下面的梁悦、方若雅都抬起头,看着眼前粗壮的男人,于娉婷早晨晒的湿袜子正好打在他的头上。

“妈的,以为你躲这儿老子就找不到啦?喊了几回你都不回去,老子还以为你跟有钱人跑了,结果就住这婊子窝?”用力把那个袜子拽到一旁,他大咧咧地讪笑,小眯缝眼睛四处打量坐在床上的几个女人。

齐姐抱着孩子小声哀求说:“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显然,对待这种男人哀求无用,他四周打量一下,咂咂嘴,回身把齐姐刚刚塞在枕头下面的钱一股脑儿摸出来,用力在手掌上拍打几下,冷笑说:“孩子抚养费,孩子教育钱,孩子生病住院钱,你赚这俩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齐姐不想在屋子里撕扯丢人,低声反驳:“我刚刚汇钱回家,那五千块钱你弄哪里去了?”

“老子在家还不得打个麻将啊?娘们不在身边,爷们哪个不闲得慌?”他没有丝毫羞耻,当着几人的面笑得异常淫亵。

方若雅火冒三丈,早就看不惯了,强忍着。现在他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终于惹怒了她,把孩子拽到旁边,她向前站一步,厉声说:“请你出去!”

那个男人斜眼打量她一下,“我找我婆娘,关你什么事?”

“这是我的房间,我有权要求你出去。”瘦小的方若雅女战士在那个男人面前连说话都轻得像风一样飘。

空气一下子沉寂,梁悦抿嘴不耐地看了一眼双臂抱胸靠在床边上的顾盼盼,她好像还有点准备看好戏的模样,只扬脸笑呵呵地看着方若雅自不量力的和那个男人对峙。

于娉婷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框,把放在地上的拖鞋拿在手里,身子抱住双腿缩弓在床角。

梁悦叹口气,从那男人背后猛地站起来,“是的,这是我们的房间,请你出去,再不出去我们就要报警了!”

被扫面子暗自憋气的男人突然发疯似的,一下抓住齐姐身后的头发,厚重的手掌左右开弓地朝她脸上抽,边打边骂骂咧咧,“老子让你报警,让你报警!”

事情发生得太快,大家一下子惊呆了,互相看了一眼,连气都紧张得忘记呼吸。

孩子扑上去抱住男人的大腿放声嚎哭,而齐姐正被男人勒了脖子根本挣脱不开,啪啪抽耳光的声音瞬间让梁悦全身的血液逆流,脸腾地涨得赤红。

突然,一个拖鞋正砸在那个男人脑后,被偷袭的他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顾盼盼已经几步蹿上去,狠命拽住他的脖领子就往脸上挠。平日里,爱漂亮的她指甲总留得很长,又修剪得跟刀片一样尖,几下子就血痕满脸。那个男人实在疼得厉害就破口大骂:“你个婊子养的,敢挠老子……”

当然,如果他看见后面的梁悦就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只见梁悦上去就拧他的胳膊,用脚踹他的膝盖,她个子高,腿长又有劲,三下两下就把齐姐给拽了出来。梁悦顺着他挥舞过来的手上看,手指缝中居然还有几缕黑色长发,一想到这是从齐姐头上拽的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又飞起狠狠地踹了他屁股几脚。那个男人只顾着针对眼前瘦小的顾盼盼,掐住她的手腕就往后硬掰。眼看着顾盼盼疼得挣扎不了,几个人都急得乱了分寸,唯独斜对面的方若雅很镇定,一向很少负责体力活动的她默不作声地操起旁边墩布把子直接往他脑袋上劈头盖脸地砸。后来点评此次战役细节的时候,梁悦觉得方若雅这点很值得大家敬佩,她是她们几个人中唯一懂得使用武器的家伙。

被救下来的顾盼盼和方若雅、梁悦联手围殴落水狗,那个男人左右抵挡,忙个不可开交,一时间难分上下。

由于声音太大,她们屋子外面早围满了对面屋子的住户,眼看着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地方,站的五大一小混乱成一团,唯独床上坐的于娉婷跟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不过很快到来的警车证明一点,她早就偷拿了顾盼盼的手机报警了。

警察来的时候看见的情景如下:一个粗壮的男人早赤红了双眼,满头满脸都是血道子,衣服袖子被扯开了线,半个膀子都裸露在外,裤子上又全是大拖鞋印儿;对面则是几个穿了睡衣的女人头发散乱护着一个孩子,每个人都是斗鸡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个在看见警察时因为紧张失声大哭。

警察恶狠狠地问:“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来人家女孩子宿舍干吗?活该让人揍你。”案子就因为警察明眼断案一句话定了性,放声大哭的方若雅立刻收住眼泪,开口赞叹并做星星眼状道:“警察叔叔果然都是火眼金睛啊,说得太对了,丫根本就不是男人。”

得意的她正在奸笑,那一脸正气的警察叔叔同时回头严肃地说:“还有你,一个女孩子家别总丫丫的,看你是北京人才说你,什么毛病?”

方若雅的谄媚计策失败,于是她们几个还是需要被迫穿好衣服去派出所录份口供。

这边是五大一小六个昂首挺胸互相搀扶的女人,那边是拼命叫嚣的一个膀大腰圆的颓败男人。陆陆续续走进派出所的时候,值班的女警察老远就打趣说:“呦,今儿咱们所儿聚会啊?”

笔录完毕,每个人轮流在询问笔录上签名。隔壁那边虽然用墙分开,但还能听见那男人的大声唾骂:“她们就是一群女流氓,警察同志你们不能放过她们,她们打人怎么能不管呢?”

顾盼盼一听来了劲儿,抬起脚就把不结实的门踹开了,冲进去飞脚踹在那个男人的屁股上。等他瞪着眼拧着眉回头时,顾盼盼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说:“我警告你哈,敢来还要打你,见一次打一次。女泼皮?我就是女泼皮你能把我咋子嘛?”

她最后是被梁悦和于娉婷用力拖出来的,脾气火暴的她和门外竖大拇指的方若雅第一次友好地拍手击掌。

啪的一声,各自笑开了眉眼。

出了派出所,孩子还在哭,走在前面的几个大人心里也憋屈得要命。顾盼盼撕心裂肺地对着空荡荡的前方大喊一声,回音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出很远,方若雅自然也不肯示弱,也跟着大声喊。梁悦在后面和齐姐一起拉着孩子,看她们幼稚的举动抿嘴直笑。

出乎大家预料的是,平日无声无息的于娉婷也跟着喊了起来,结果,没吼几下,旁边几幢楼纷纷有灯光亮起,还有人隔空大骂:“大半夜的吼什么吼?”

三个人木头一样定在那里,然后蹑手蹑脚地转身朝后面的三个人悄然吱呀一乐,悄悄地回归大队伍。

五个女流氓很郁闷,所以最后决定杀出去做点符合女流氓身份的事情——喝酒。

午夜时分,人少灯稀,周围几个大排档都关门了,好不容易才在拐角的花园外面看见一个小摊子,三张桌子,十几个矮塑料凳,于是豪情壮志的几个人一人一碗麻辣烫,十个肉串,两瓶啤酒,开始胡吃海塞。

也许是打架确实耗费体力不小,起初,大家只顾闷头吃东西喝酒,谁也不说话。小摊子的老板夫妇两个人收拾好杂物后坐在台阶上等她们吃完好打烊。

时间长了,看她们不声不响的吃喝有些无聊发闷,两口子就笑嘻嘻地用自己的家乡话唠着家常,说到高兴时还会互相对视一笑。

也不知道他们浓厚的乡音到底是打动了谁,反正只说了一会儿,这边就有人带头哭了,转眼间此起彼伏勾起一片悲伤,哭声连连。

抱着啤酒瓶对嘴吹的梁悦酒量很好,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清冷的路灯,寂静的夜晚,九月底的北京早就开始有些点冷意。出来三个月了,连个电话都没给家里打过,也不知道现在父母的怒火消了没有。想到这里她就抹了一把鼻子,伤感地想:明明是二十二岁,怎么跟过了三十几年一样沧桑?这辈子,她只有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

带着两千块钱闯北京,是一种年轻才有的孤勇,眼看着钱如流水一样流走无踪影,工作还是没着落。有家不能回,还不知道能不能有靠得住的爱情,每天过得看似平静无波,实际上,早已焦急如焚。有手有脚,就没机会,谁知道这滋味有多难受?

哭给谁看?骂给谁听?自己选择的路能怪谁?

大家都一样,所以每天她从梦里醒来,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憋得慌,疯子一样爬起来拿着日记本写日记,一篇接一篇。

北京真好,冬天一定不下雪。可是北京真冷,冷得连心都开始慢慢僵硬。

桌子上的顾盼盼已经进入神智混乱状态,她操起啤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伸出食指指着天空的星星说:“我赌咒,五年以后我肯定要当女主角,还是电影吼头的女主角儿。”

桌子上东倒西歪的几个人都随着她的动作和发誓哑然傻乐,乐着乐着,有人又咂摸出有点不是滋味的,于是方若雅也死后站起来,从筐里拽过一个酒瓶子,朝天一指:“我发誓,五年以后我肯定傍个大款,住带池塘的别墅,开豪华奔驰车,我让丫看看,男人甩我就******是缺心眼。”说完也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

大半夜没睡的梁悦眼睛胀得生疼,明明没醉所以也学不来和她们一样发疯,但是硬被两个人拖起来的情况下,她只好指着好远好远的一片朦胧建筑物,听说那里新开发了一片楼盘,每平方米的单价是齐姐一年的工资,她哭笑着说:“我发誓,五年以后我买雅庭贵院,小于二百平方米的我都不稀罕看,谁说都不好使。”

接着是齐姐,今天晚上的她很少说话,被打过的眼睛周围还肿着,嘴角布满了渗出的血丝。她低头抚摸着女儿幼稚的脸庞小声说:“我的愿望就是让馨馨和我生活在一起,然后能够等她安静地长大。”

摔了瓶子的两个人,一时间因齐姐的话愣在那里,好久好久,眼泪肆意流淌。

方若雅哽咽地咳嗽一声,“于娉婷,该你了。”

于娉婷低头嘟囔着,不敢抬头说。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第一个扔过去拖鞋的就是你,你丫都敢挑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方若雅拽住她的手高举起来,对她抛个媚眼。

“我,我希望我能出国,哪怕是刷盘子也行,我想多赚点钱给我弟寄回去当大学学费。”她被拽起来的手慢慢从方若雅的钳制下溜下去,连手指头都那么柔软,无力。

小摊老板见她们几个吵吵闹闹,自己也笑笑,再看着大家伤感的神色,有点兴奋的他也要用蹩脚的普通话加一句:“我也想说一句,我希望我五年以后儿子能上大学,我呢,在街那边开个大饭店。到时候我们请你们几个吃饭。”

路灯还在持续的照亮,银白色的光定格了几个围在桌子边伤感的身影,或者悲伤,或者愤恨,或者充满希望,几乎把多少天来攒下来的挤压都在那一刻发泄出来,掏心掏肺的晾在外面经受岁月的检验。

2000年,五个女流氓的故事在一场麻辣烫大聚会中结束,虽然回忆起来还有一些不完美,但那个时候她们都有希望。

毕竟,漂儿在北京,如果没有希望支撑,会沉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