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和许至恒在西冲过了悠闲的两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看日出,乘快艇到海面上看小岛风光,上渔船跟渔民一块出海捕鱼,到小镇上吃最新鲜的海鲜,和游客玩沙滩排球、烧烤。
晚上躺在小木屋,叶知秋枕着许至恒的手臂,远处海浪和屋后风吹松涛的声音交织,衬托出属于海边夜晚的静谧,他们低低细语,漫无边际地聊着。
“这次来,看中什么品牌没有?”
“眼下条件也不是很合适,放放再说吧”
“不会真的打算到深圳工作吧?”
叶知秋反问他:“你还会在杭州待多久?”
提到这个问题,许至恒有点挫败,前天他父亲刚和他谈话,希望他能留下来:“你大哥现在情况不明朗,即使康复也不能太过劳累,公司确实需要人打理,汽配那边,穆成可以照管,大不了再请一个总经理。”
“我不知道,秋秋,一切得看大哥的情况。我父亲确实希望我留在那边,但我并不愿意。我很抱歉,现在给不了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没关系啊,至恒,我并不是催你,现在你家里需要你,你当然不能随心所欲。我只是想,如果你得留在杭州久一点,也许我会考虑接受深圳这边的工作。”
许至恒默然,叶知秋支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中看着他:“至恒,我有我的理由。我以前从来没对你解释过,今天会好好说清楚。”她停顿一下,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去杭州前,我回家了一趟,我父母告诉我,他们住的厂区宿舍传出了拆迁的风声。我父母一辈子在那个工厂工作,现在都退休了,收入不高,没多少积蓄,我不想他们拿一点拆迁补偿只能住到郊区去,想把滨江花园的房子留给他们。”
“这个很好啊,我本来就不赞成你卖房子,可是跟你决定去深圳有什么关系?不要跟我说你喜欢那个工作有挑战性。”
叶知秋轻声笑:“报酬吸引我啊,深圳这边服装企业的待遇要远远高过内地,我既然决定把房子给父母住,当然不能卖。过这边来工作个一两年,大概就能提前还清房贷,到时无债一身轻,想做什么都可以比较自由了。”
“你还是一点也没考虑我,对吗?”
“不对,正是考虑到你,我下不了决心答应他,至恒,我的确不愿意给我们的相处再增加不确定因素了,我很为难。”
这的确是她头一次如此坦白讲她的两难,许至恒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不是这个意思,秋秋,你一点也没想过,工作如果不是给了你成就感和满足,那就并不值得你一个人背井离乡。你留在内地,就算我暂时不在身边,至少有你父母可以照顾你,我也能稍微放心一些。我是你男朋友,如果我一点也不能分担你的担子,我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叶知秋俯身伏到他身上,吻他的嘴唇:“谢谢你,至恒,可是有些担子真的只能自己背啊。比如你的家事,我就一点也帮不了你。”
“你始终把我们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天我在机场接到你有多开心吗?你来当然不可能帮我解决什么事,可是能在那么烦乱的时候看到你抱着你,我就觉得什么样的麻烦也是可以过去的。你和我之间,到现在已经不是谁帮谁的问题了。我知道好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不过在能控制的部分,我们却不做出努力,那关系怎么才能更深入更持久?”
叶知秋被深深触动,一直以来她苦恼的正是两人的关系没有一个可预计的未来,现在不免自问,自己又为此做出了多少努力呢?不过是消极等待罢了。她伏在他怀中良久无语。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嗅着那淡淡的香味:“秋秋,我知道现在什么也不确定,这种情况下,我不应该对你提要求,不过,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到深圳工作,等大哥情况一稳定,我会尽快赶回来。房子的事,交给我解决。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试着找真正合适又喜欢的工作。不要再和我计较,不然,我只能当你并不想接受我了。”
叶知秋仍然不说话,许至恒无可奈何:“秋秋,不高兴了吗?”
“不是啊至恒,”她抬起头,眼睛中有晶莹光泽闪动,“我很开心。”
叶知秋重新伏到他身上,突然觉得内心充满愉悦,不是因为有人接过了她身上的一个重负。她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信心,并不真正害怕经济负担。只是,这是头一次许至恒和她谈到如此家常实际的问题,让她突然有了踏实放松的感觉。
她依偎在他怀中,嘴唇印在他的唇上,柔软而灼热。许至恒紧紧搂住她,回吻着她。月光透过窗纱将朦胧柔和的清晖投入室内,她的面孔柔美地悬在他眼前,让他沉醉。如此从身到心再无隔膜地相拥,两人手指紧扣,呼吸交织,唇舌交缠,每一个空隙仿佛都已被填满充实。这样极致的灵肉交融,带来的幸福感似乎满溢弥散开来,飘落在小小木屋的每个角落。
叶知秋以前出差多次到沿海城市,有一年索美奖励工作表现突出的工作人员,还给过她普济岛休假。许至恒在美国留学时饱览了阳光海岸风光,也曾到欧洲尼斯和爱琴海度假。相比之下,西冲海滩这个不算大的的风景区尽管沙滩洁白、海水湛蓝,也并无特殊之处。可是这是头一次两人如此从容共对,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到第三天,叶知秋和许至恒叫了车直接去机场,搭上了各自返程的飞机。
叶知秋回来后打电话给西门,约好时间去了滨江花园三期工地,眼前烈日下楼群即将封顶,西门带她看了准备用作样板单位的楼层,三期户型都颇大,售房的口号是“躺在浴缸中也能看江”,自然是有些夸张,可是地段的优势明显,房型和看江的视角确实还要好于她买的一期。
两人回到西门办公室商谈细节,他们预备拿出三个主力户型,做不同风格的样板间。叶知秋有点迟疑:“你要赶国庆开盘,时间确实很仓促啊。”
“人手不是问题,秋秋。你可以确定空间分隔,让装修公司开始先施工,你再同步做后期设计和软装。你的设计定了以后,三个样板间可以同时施工,而且说实话,样板间全是赶出来的,我们一期的时候试过20天弄出一个样板间,反应照样不错。”
她想,既然眼前没有工作,又不适应完全闲下来的生活,做一下这个也不错。而且,她几年来负责公司卖场设计装修,确实对装修构思画图有点超出于工作之上的爱好。她跟西门签了合同,收了订金,拿回详细户型图和量房尺寸,马上开始照西门的要求开始设计。
拿着资料,叶知秋漫步走到一期自己的房子,打开门窗,站到阳台上看着炽热阳光下的长江,视线旷远,心底澄明,知道自己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负担,对这个房子再无心理阴影了。
第二天,她索性收拾了衣服,搬到滨江花园,这边比较宽大明亮,方便她支起画架,同时又接近工地,好随时去查看。她每晚和许至恒通着电话,他听说她接了这么个工作,不禁大笑,通话时居然很多时候就是他听她讲关于设计的构想,出乎她的意料,他表现出深厚的兴趣。
“这套房要求我做英式乡村休闲田园风格。“
他明显忍着笑意,显然觉得这创意有点诡异了:“在一个红尘滚滚的城市复辟简奥斯丁吗?秋秋,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那么难啊,我准备主要用硝基漆,白地板、白色的天花,把门做成拱形,复古式铜吊灯,墙纸用小碎花,所有家具全部白色实木,餐桌上放造型复杂的烛台,浴缸要四脚那种。”
许至恒不能不感叹她总有应对之策:“要不要看下《理智与情感》找灵感?李安的版本不错,我还是在美国时看的,居然这么文艺的片子我也看下来了。”
她也笑了:“不用,开发商要的不过是个噱头罢了,谁会认真去考据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
“你自己喜欢什么风格?”
“我喜欢带点实用的,舒适、轻松的那种,不要拘泥于什么田园、现代或者地中海之类似是而非的风格。不过样板间设计通通是概念先行,不能讲实用,倒和卖场装修很有相通的地方,色彩必须出挑,灯光必须突出,普通人家要玩这一套,电费单子会很可观。”
“你喜欢对着一面艳丽的墙壁吗?”许至恒似乎有点受惊了,问。
“样板间肯定会效果先行,不过如果我自住,宁可浅浅的米黄就好,让人心情安宁,又有居家感。”
她开始跟他讲琐事:“阿北又给我打电话来了,开出的薪水让我吃惊加动心,真的很诱惑我。”
许至恒没好气地说:“让他一边凉快去,不要打我女朋友主意。才几个钱就想要你卖命给他打市场。”
“没办法,对上班族来说,价值就是用那些数字衡量的,他要给得再高点,我大概愿意肝脑涂地了,想想真是悲哀啊。”
“那也不许去。”他很直接地说,而她居然觉得这个语气来得霸道而甜蜜,嘴角噙着笑意,自嘲地想,真是发了少年狂了。
有时她发点小牢骚:“那个东南亚风格的样板间我打算做一个竹和藤混合的立体装饰墙,效果图画得我的眼睛都快瞪酸了,至恒。”
“别画了,起来看看长江。”
“我正坐在阳台上喝茶,好象马上要下大雨了,听见雷声没有?”
江上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紧接着闪电不断,霹雳声忽尔尖锐,忽尔沉闷,大粒雨点开始重重击打着无框阳台的玻璃。
“怕不怕?”
“和你讲着话,怎么会害怕呢?”她坐在阳台椅子上,手边放了杯花茶,看着远方在大雨中一片苍茫的江面,在雷声的间歇轻声说,“可是,还是真想你在我身边。”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
一阵雷声将他的话湮没了,可是叶知秋清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样豪雨如注的夜晚,她却没有丝毫孤寂感。
闪电再度短暂照亮江面,她看到江心有拖轮驶过:“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轮渡还会不会开。”
“等我回来,一定陪你去坐轮渡。”
两人每晚通话都到深夜才互道晚安,居然比从前共处时似乎多了交流。画图的间隙,她禁不住抬头,从窗子看滚滚东流的江水,想,这样心有所属却又放松的感觉真好。
叶知秋的第一套设计很快得到西门的赞许开始施工,她继续做剩下的设计,有时步行去工地看现场施工情况,有时去看配套要用的家具、灯具,或者看商场看家纺制品、小摆设。
等她终于如期完成了设计,三个样板间在装修工人手下一天天成型,她大大松了口气。这天,她去本市奢侈品牌最多的商场买配套的餐具,所谓英式田园风格固然是噱头,但也非得有些小道具配合气氛。西门已经慷慨地批准了她造的预算,同时奸笑:“不要紧,到时嘱咐工作人员看紧点不能损坏了,最后搬回家我自己用。”
叶知秋站在wedgwood专柜前,看着一套名为乡村格调的餐具,觉得名目虽然与装修风格吻合,可是到底失之素雅,并不配合样板间;倒是另一套名为丰饶角的系列,带有繁复的树叶图案,看上去比较出挑;还有一套猎狐场面的,经典是足够了,英式味道也很浓,但未免贵族气重了点。她正在比较,身后传来一个斯文纤细的声音:“叶小姐,现在兴致很好啊。”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久违了的方文静,她穿着精致的粉白色套装,短发烫成俏丽的微卷,挽着个爱玛仕皮包,一脸笑意,目光炯炯看着她。叶知秋不想理会她,只点点头,让营业员拿出丰饶角系列中的一个咖啡杯和咖啡碟仔细端详,想象陈列在复古餐桌上的效果。
“听说叶小姐失业了,不过手头似乎倒比以前豪阔了,看的餐具真不是一般工薪族消费得起的。”
营业员显然对这种对话很有兴趣,停止介绍听起热闹来。叶知秋哪给她机会,和颜悦色地说:“请开票,就这套了。”
方文静娇笑:“看来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叶小姐辞职果然另有内幕,可怜安民还一心以为你失业落难,想来拯救你。”
叶知秋拿了票转身面对她,保持着神情的和气,可目光锐利得方文静一时不能逼视:“方小姐,或者范太太,人贵自重。另外,你并不真想我给你先生来拯救我的机会,对不对?”
不等方文静回答,叶知秋绕过她去刷卡付帐,开好发票,回来却见她仍然没有离开。她也只做不见,让营业员拿出全套餐具一一检查,再让她包装好。
“我想我只要告诉他,你这会逛商场买全套wedgwood,连眼都不眨一下,过得很开心,他应该就没什么好牵挂了的,也不会再念念不忘了。”方文静耸耸肩,笑了。
叶知秋不禁大笑:“范太太,你的智慧始终有限,回去跟你先生说我的传闻,只会让他更想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要是你,就什么也不说,而且以后与我成为陌路,各不打扰最保险。”
她拎了餐具扬长而去。出了商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这时才突然发现,天气已经不再那么炎热,太阳西斜,风带了一丝凉爽意味吹拂着,毕竟已经九月了。这个夏季,一如既往的炎热漫长,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尾声,似乎比往年要过得轻易,而秋天已经无声无息占据了城市。
想来各服装公司的薄秋装应该已经上柜,夏装开始做季末打折了。她回头看商场,有一丝惆怅,近一个月来她进商场都直接看家居用品,竟然没在女装楼层停留一步,原来放弃一个固守几年的习惯如此简单。
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她接听:“你好。”
“你好,”听筒传来一个干净利落的女声,说着标准悦耳的普通话,“请问是叶知秋小姐吗?”
“我是,请问你是?”
“邵伊敏,丰华实业董事长助理,有个工作机会想约叶小姐面谈一下,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
叶知秋近一个月陆续接到过几个小服装公司的邀请,可是工作环境并不能让她动心,全都婉言谢绝了。她当然听说过本市最大的民营企业丰华实业,只是丰华的主业应该是民用住宅和商业地产开发以及商贸,却不知道怎么会主动致电自己提供工作机会,更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机会。不过处于无业状态,没理由不去一试。她和邵小姐约好了第二天去公司见面,不免满心猜测。
回到滨江花园三期样板间,叶知秋将餐具拆开摆好,退后几步看看,细腻的骨瓷、精美的图案在灯光照射下美仑美奂,不由暗自感叹,果然有时格调就是用钱堆出来的。
她嘱咐保安:“走的时候一定记得锁好门,明天除了保洁人员,再不要随便放人进来了。”
“现在参观一下没什么关系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惊讶回头,许至恒正站在门口,他穿着浅浅的灰蓝色衬衫,深色长裤,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看着她。
保安见他们显然认识,就先出去了。
许至恒漫步走进来,环顾眼前的样板间,回头露出一个赞叹的表情:“我得说,很漂亮,相信简奥斯汀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叶知秋惊喜交集,只怔怔看着他。
许至恒注视眼前的叶知秋,她为方便做事,穿的T恤、牛仔裤加匡威白球鞋,头发绾在脑后,打扮固然轻松,更重要是她看着他,神情松驰,眼睛中满是喜悦,浑然没有以前总带着的警觉意味。
她投入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