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至恒头一次不信任大哥许至信的判断能力,是在大哥27岁时。
当时他20岁,正在北京读大学,暑期放假回家,听大哥闲闲地说他打算结婚了,时间定在秋天。父母各自喜上眉梢,妈妈已经去翻日历找黄道吉日了,许至恒笑道:“怎么斯清姐去接我跟穆成,完全没提到要结婚的事。”
他说的斯清是于穆成的姐姐于斯清,与许至信已经恋爱了两年多。可是他的父母与大哥表情同时怪异了,许至信咳嗽一声:“我还有个应酬,先出去一下。”
等许至信出去了,许妈妈笑道:“至恒,你哥哥跟斯清分手了,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许至恒大吃一惊。许于两家的生意往来可以追溯到近20年前,许至信与于斯清恋爱,被双方家长视为天作之合。今年春节时,许氏兄弟与于家姐弟相约出游,路上两人看上去感情还好得很。许至恒从来没太把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看得太严重,可是许至信在他眼里早就是处事稳重的成年人,突然分手也就罢了,居然又突然有了谈婚论嫁的新欢,如此风云变幻,远超过他在学校里看到的过家家式的分分合合,他只能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感叹词。
父母绝口不提此事,他不敢去招惹大哥,于是只能跟于穆成八卦一下,他们都没觉得这个分手会影响两家或者两人的关系。于穆成笑:“我姐把你哥给甩了,她说他们性格并不合适。”
“这个理由最万能,可最没说服力。”
于穆成摊手:“我只知道我姐姐并不算难过就够了。这样不是很好吗?现在你大哥也要结婚了。”
许至恒见过准嫂子后,不得不困惑了。因为在他看来,面前的女孩子温柔娴雅,可是怎么看都不及漂亮洒脱、神采飞扬的斯清姐来得优秀。不过他没大惊小怪的习惯,礼貌有加地对待那个明显有几分拘谨的女孩子。
他捺不住好奇,终于问大哥:“为什么这么快决定结婚?”
“她很合适我,就这么简单。”许至信答得干脆,许至恒当然知趣,再不问什么了。
许至信结婚了,妙的是于斯清也出席了婚礼,言笑自若,她与新郎的两年相恋似乎成了正式揭过去的一页。
许至恒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学成归国后在上海外企工作,轮到他被家里催婚时,他只打哈哈搪塞,并不接招。
他的女友梁倩开朗可爱,带着家境良好的女孩特有的孩子气,享受恋爱的状态,并不急着结婚;而他对婚姻委实没太大兴趣,完全同意女友的意见。
许至信的婚姻看上去倒是出了问题,他们一直没孩子,在父母催促下去做了检查,据说原因出在大嫂身上,于是中西药一齐上阵,大嫂看着明显有压力,面孔透着憔悴。许至恒私下劝大哥对大嫂多点关心,许至信反而惊奇:“我对她很好啊,在生孩子这件事上都不给她任何压力。”
许至恒想,仅仅不给压力似乎对大嫂并不够,可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终于大嫂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全家为此开心不已。
许至信自然也高兴,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多几分对家庭生活的热衷,对于工作的狂热倒比从前更甚了几分,家族公司在他手里发展得令人瞩目。
而于斯清出人意料地嫁给了一个在大家看来相当普通的男人,技术人员出身,文质彬彬,十分斯文,他们婚后不久也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然后同去中部一个省会城市,接手家里的一个投资项目。
梁倩听许至恒闲来讲家事后,很狗血地猜测:“莫非斯清姐一直爱着你大哥,只是不能忍受他对不起她,于是伤心之下提出分手,现在嫁了一个虽然不及你大哥出众,可是一心对她好的男人。”
许至恒大笑:“女人全有编肥皂剧的天赋。”
梁倩意犹未尽:“说不定你大哥也一直记挂着斯清姐,所以找的结婚对象是你大嫂那种温柔贤惠不会对他刨根问底的类型。”
许至恒直摇头:“哪有那么戏剧化?”
他了解大哥的决断,也了解于斯清洒脱的个性,根本不认为一个旧时恋爱会有什么影响。大家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在他看来既自然又合理。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轨道上运行着。大哥在本地以强势与工作狂出名,事业越做越大;大嫂专注相夫教子,气色好于从前;于斯清与丈夫的婚姻生活和谐,事业却似乎没什么起色;于穆成走着与他相反的路,先回来工作几年后才出去留学,然后去接手姐姐姐夫的工作。
许至恒过的日子和别人并无不同,工作、恋爱、娱乐、与朋友交际,一样有小欣喜、小挫折、小乐趣、小乏味……直到梁倩提出分手。
如果按编肥皂剧的套路,许至恒应该是被甩以后,黯然离开上海到了内地,寄情于工作以忘记情伤。可是其实,他有惆怅,却并没多少灰败的情绪。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照他这个对婚姻没什么想象和期待的人看来,冲淡爱情的是时间和激情消退后的乏味情绪,两个信奉享受生活的人凑到一起,当爱情不再有开始时的乐趣时,不能坚持下去,似乎并不奇怪。
他永远成不了大哥那样的工作狂,不过,他并不拒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体验生活的改变和工作带来的满足感。
他从来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遇到了叶知秋。
(二)
许至恒匆匆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许至信的手术仍在进行中,但守在手术室外的只有他的父母和公司的两个副总。听到车祸的完整版本后,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他从来没把许至信当成道德楷模,这边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风气,他也见识过,只是他有一点洁癖,不愿意陷身其中;而许至信自控能力极强,不会容忍任何事情超出自己定下的度,也不会放纵胡来。而且他更见识过许至信的行事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工作安排每次都看得他只想叹气,他不止一次对大哥说:“你是做生意不是玩命,何必这样。”
大嫂则在一边认命地说:“你大哥对于赚钱而不是对于钱上瘾。”
许至恒完全没料到忙碌成这样的大哥会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出差,而那个女孩子自称与他已经保持了一年多的交往。
副总之一一脸尴尬地说:“她是办公室一个助理,进公司两年,打扮言谈都很低调,平时真看不出她与许总有特殊关系。”
另一个副总也附合这一说法。
许至恒不语,他当然不信他们会全不知情,要说公司里对什么最敏感,老板的私生活绝对会排在前列,唯一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大概只有大嫂罢了。
难怪大嫂会勃然大怒到掌掴那女孩并不顾仍躺在手术室内的大哥,带着侄子拂袖而去。
接下来许至恒忙得焦头烂额,父亲年事已高,本来已经处于半退休的状态,现在天天与他同去公司。许至信多年来激进大胆,公司生意战线拖得很长,收购并购遍布中部和南部各地,而且门类驳杂得令人吃惊。他又出名强势,事必躬亲,底下副总对他汇报得唯恐不够详尽。
现在这些事全堆到了许至恒头上,每天办公室电话响得此起彼伏,他自己的手机倒也罢了,大哥手机此时也放到他这里,除了不停接到生意方面的电话外,那个女孩子也时不时打过来,他修养再好,也不能不怒了。
他将她约来公司,将一张支票推到她面前:“请你自动消失,不要再来公司,不要再去医院,也不要再打电话过来。”
那女孩子十分年轻,颧骨上犹带车祸留下的青紫痕迹,却并不损害她动人的美貌,一双大眼睛泪光盈盈:“我要见见至信。”
“但他并不想见你,他清醒后唯一问到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许至恒不疾不徐地说,根本不为那女孩绝望的样子所动,“你不要以为他妻子走开了,你就有机会。我认为,对你来讲,最好的选择就是拿上这个,”他用下颌示意一下桌上的现金支票,“然后别再出现。”
“他不当面跟我讲清楚,我不会走。”那女孩子“唰”地站起来,“你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这么侮辱我吗?”
“我以为跟一个已婚男人搅在一起,已经是自己侮辱自己了。”许至恒连日派人找大嫂,没有一点消息,现在哪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只冷冷地说。
这样疲惫之下,每天与叶知秋的通话,总能让他心情略为宁定下来。他想念与她相处的那些宁静时光,想念她那双澄清目光的注视,想念她的微笑。
当她答应过来看他时,他只觉得心情骤然明朗,连日绷得紧紧的神经似乎一下松驰了下来。
站在机场,等候她乘的飞机到达,他肩头压的事情仍然很多,大嫂刚刚有了下落,得他亲自去接;手头的工作只不过稍微理顺,仍然千头万绪;大哥的情况还没根本好转……可是叶知秋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他只有满满的喜悦。
当夜半时分,他拥紧她,头一次体会到了亲密到极致下的身体契合,也许没有迸发四射的激情,可是每一个触摸、每一个吻都缠绵得让他们心悸。仿佛整个世界在瞬间远离,他只有她,她只有他。
她再度入睡后,他也疲乏,却居然没有了睡意,他长久看着幽暗光线中她的面孔。他从来没有在深夜的静谧里这样注视一个人。这个女人睡着安详,卸下了白天那个镇定大方的伪装,细致的眉目之间竟然有点脆弱感。他将手放在她摊在枕上的头发上,轻轻缠绕滑软的发丝,突然只想将她抓得满把,握在自己手心从此不放。
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感受。
第二天,他飞去大嫂的老家,按地址找去,大嫂有些意外,冷漠地接待了他,六岁的侄子明明浑然不觉大人世界里的波澜,猴到叔叔身上,笑嘻嘻地要求他带自己去动物园:“妈妈都不带我出去玩,那天我打我爸电话怎么是你接的呀,叔叔,你说他在开会,怎么开完了也不给我打电话过来?”
他无言以对,与大嫂目光相碰,各自黯然。大嫂的母亲进来解围了:“明明,跟外婆一块上超市去买东西。”
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大哥现在情况稳定了,大嫂,还是先带明明回去吧。”
“至恒,我不想让你为难,但我现在确实不愿意回去面对你大哥。这个车祸,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不是不想让明明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当时就能冲进急救室,亲手掐死许至信。”
她流露的恨意让许至恒吃惊:“大嫂,这件事是大哥不对,我也不用代我大哥道歉,他自然必须给你一个交代,可是避不见面总不好。”
“我见了他能怎么样?去照顾他吗?我已经照顾他超过了十年,别跟我说家事有保姆,我很清闲啊。对,我没付出太多体力,可我付出了太多心力,再要我去面对一个带着年轻情人一块出了车祸的老公,我受不了。”
许至恒滞留了两天,费尽唇舌,并没什么作用。他记挂着刚过去看他的叶知秋,还有公司里的事情,本来已经决定尽人事安天命独自返回了,然而大嫂到底扛不过她自己家里的压力,突然松口愿意回去了:“我话说在前面,回去了我也不会去医院看他,他好以后,就商量离婚的事吧,明明必须归我抚养。”
“一切等你和大哥去谈,我不会插手。”
许至恒简直大喜过望,马上订机票,并给叶知秋打电话。
第二天,许至恒送大嫂和侄子回家后,不得不马上去公司开会,可是手边放的大哥的手机却接到住处物业的电话,说有位小姐坐在门口不肯走,一听形容长相,他便知道是谁,本来准备让物业强制将她驱离,转念之间却想到,万一叶知秋回来撞上,未免会起误会。他只好匆匆回去打发她走,然后安抚了叶知秋,赶回公司开会,同时庆幸自己想得周到。
他想,这个女人大约不会跟大嫂一样不告而别,可是她太习惯将心事藏在心底,宁可自己消化误会。现在这个时候,他经不起她的一丁点误解,只想将她好好留在身边。
然而,出乎许至恒的意料,叶知秋倒是没有不告而别,却只给他发了个短信就直接提前去了深圳。他本来心疼地想,她肯定是为了工作,这女人到底没法适应清闲的日子。可是飞机晚点到深夜,他竟然意外地从手机里听到曾诚叫她的名字。
知秋——似乎只有那个向她求过婚的男人那样叫她,声音平稳而低沉。百般滋味一时间涌上心头,他顿时恼怒了。
从前他的女友梁倩漂亮可爱,从来不乏追求者,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向她献殷勤,他总是置之一笑,没有过猜忌的时刻。然而放下手机,他真切意识到了内心的醋意来得陌生却强大。
(三)
第二天晚上,许至恒抽时间陪从国外回来办事的于斯清去探望大哥。许至信情况已经基本稳定,正半躺在床上看一本财经杂志,看到于斯清,他眼睛一亮:“斯清,你什么时候回国了?”
于斯清笑道:“上午刚回来,下午就来看你,够意思吧。”
许至信苦笑:“欢迎参观我的狼狈时刻。”
“那倒是,为这个也值回往返机票价格了。”于斯清大笑,随手捡起床边椅子上放的一个小玩具然后坐下。“你儿子来看过你了?”
许至信接过玩具放到床头柜上:“他奶奶带他来的,头次看他这么乖,坐得端端正正,我吓到了,想完了,现在我是众叛亲离,儿子也与我生分了。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拍着小胸脯,说来之前他妈妈嘱咐他,爸爸这里断了,不可以乱动碰到,更不可以爬到爸爸身上。”
于斯清先是笑,随即摇头:“你是活该了。”
“你没骂我该死已经很客气了。”
过了十来年,两人各自婚嫁生子,倒有了从容相对的老友感,说话自无顾忌。
许至恒心中有事,并不插话,也没留心他们说什么,只随手翻着杂志。于斯清既没多做停留,也并没对许至信的行为贡献看法,两人不过说了些别后近况,便嘱咐他好好休息,起身告辞了。
许至恒送她回家,一边开车一边说:“斯清姐,婚姻这个东西对女人来讲很重要吗?”
于斯清好笑地看着他:“我总以为,婚姻对男人女人同等重要。”
“我们别上升到男女平等、妇女权益的高度,只随便说说,是不是到了某个年龄,女人会认为男人没把婚姻摆到她面前,就是对一段关系不够真诚。一定要把关系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才是对她的尊重和负责,再自信洒脱的女人也不能免俗。”
“至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发这种感叹。对我来讲,婚姻这个名份,肯定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恩赐。决定和谁结婚同,就是向另一个人做出承诺,只有对对方和未来有足够信心,才会给出这个承诺。当然,法律也不能保证这个承诺能天长地久,你大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你大嫂应该是典型的重视婚姻的传统女人吧,可她也一样不能容忍一个徒有虚名的婚姻。所以,不要低估女人的自我意识,也不要高估婚姻的吸引力,”
许至恒笑,承认眼前的斯清姐尽管带着加拿大安适生活的痕迹,看上去娴静从容,可是逻辑与辞锋丝毫不逊于从前。
“你要是我嫂子,我大哥肯定没胆子玩出这一场闹剧。”
“我们恋爱时就关系紧张了,我要真嫁给了他,肯定不出一年就会闹得两败俱伤。不不不,我和他,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谁与谁合适,还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你看穆成,现在是十足一个模范老公了,紧张谢楠得不得了。我这姐姐看得都诧异,以前我总当他是个过份合理没什么多余情感付出的男人。”
许至恒回到自己公寓,既没睡意,也没心情继续处理公事,顺手打开冰箱想拿啤酒,却一下怔住,里面堆了不少食品,有独立包装的蔬菜,也有斩成小块的肋排,各式调料齐全。分明是叶知秋采购回来,准备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长久出神,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匆匆离去呢?
当然,许至恒心情平静下来,再接到叶知秋的电话后,并不认为她会与曾诚有什么。他有基本的判断,那样诚实坦然的女人,不会在感情上撒谎。
然而他的醋意,已经不是始自手机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了。
叶知秋那次说有将房子卖掉的打算后,许至恒便安排秘书李晶去留意打合适的房子,可是当天下班回家,一眼看到路边一块广告牌,滨江花园二期正做现房尾盘销售。他心里忽然一动,拐过去看看,当即决定买下一套,打动他的既不是售楼部小姐的舌灿莲花,也不是他日日对着的无敌江景。
事实上他对置业并没兴致,一来父母和兄长已经做了不少房产方面的投资,轮不到他再来操心;二来他想以自己的性格,大概很难下决心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没必要为了区区房价上涨空间背上一个包袱。
可是叶知秋那滨江花园那套房子付出的心力深深打动了他,他想,如果她执意将那里卖掉,与旧日诀别,他虽然觉得并无必要,却至少能给她一个安慰。
他付了款,顺利拿到钥匙,准备带叶知秋去看看,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会流露出的开心与惊喜。然而,他将车开到开发区会议中心,接在那里出席索美研讨会的叶知秋时,却意外看到了高高的台阶上面,叶知秋与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交谈,西斜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他们隔得并不近,只是在严肃地交谈,表现不算亲密,然而从神情到姿态,都透着相互了解。
叶知秋上了车后,一直处于神思不属的状态,正是这个状态与刚才看到的微妙情景,令许至恒失去了带她去看房的兴致,他意识到,叶知秋不会扫他的兴,到了那里,肯定会表现得开心,可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开心,突然没法让他开心了。
他们头一次有了小小的争执,不欢而散。
他只对自己说:他没法接受一个表现不够专心的女友。
一直到现在,他才能坦白承认,他是在吃醋了。
“可是至恒,你做好接受我毫无保留的准备了吗?”
她带着疲惫与无奈问的这句话,不期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许至恒不能不问自己,享受一段恋爱,你可曾为她付出过什么?如果双方都只是享受眼前时光,他又有什么权力去追索她离开的理由?
眼前冰箱里的食物是叶知秋几日盘桓此处留下的唯一东西。他想,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可能只会看着两人渐行渐远了。
安排一个浪漫的假期,对许至恒来讲,并不是难事,如果不是时间不容许,手头的工作实在丢不开,他会拿出更出人意料更有杀伤力的节目。
然而,安排西冲之行,他并不只是想将叶知秋弄得意乱情迷,让她完全折服于自己的魅力之下。
他要的是一个环境,一个两人都能放下心防坦白相对的机会。
果然这样的努力是值得的。
他头一次体验到了与一个人毫无保留坦诚相待的感觉,哪怕随后两人各回不同的城市,但距离的阻隔丝毫冲淡不了那样浓厚的缠绵相恋。
原来,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感情上的付出与得到,其实是一个成正比的过程。现在再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居然只是自私地享受相处时的开心,并满足于此,他有些汗颜。
(四)
许至信康复出院,与妻子的见面并不愉快。许至信显然没有低声下气认错求和的习惯,他妻子只告诉他,她找了律师:“我要求儿子的抚养权和一个合理的财产分配,就这些。”
许至信冷静地说:“你要这样讲的话,我可以让你的律师跟我的律师谈,不过夫妻一场,我觉得没必要弄到那一步。”
他妻子家在外地,在本地只有不多几个朋友,谈到离婚,多半都劝她做现实考虑。她顺着报纸上分类广告,找到了一家号称有丰富代理离婚诉讼经验的律师事务所咨询。她去了之后发现,那间事务所在一个半旧写字楼内,挂着小小的招牌,前台是个打扮娇艳的女孩子,接待她的律师衬衫领子疲踏,西装肩头上有头皮屑,一口方言味道浓重的普通话,举止之间没有任何专业人士气质,与她曾见过的许至信的律师差别大得让她无语。
他倒是强烈鼓动她与老公打官司,一再问及她有没具体通奸的证据,是否掌握老公的财产情况。然而,她若是有证据,也不至于要在医院里面对公然不肯走避她的第三者了;至于许至信公司的经营情况,她更是全无要领。
出了写字楼,面对杭州夏天白晃晃的太阳,她只觉得天地茫茫,头晕目眩。从知道许至信的私情开始,她便开始食量锐减、整晚焦灼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状况已经极差。
挣扎着叫车回家后,她便开始发烧,倒在沙发上,半天挣扎不起来。儿子明明吓得打爸爸的电话,被她夺过话筒,狠狠摔到地上。明明吓得呆呆看着妈妈,连哭都不会了。
她后悔自己的发作,试着向儿子伸手,沙哑着嗓子说:“乖,妈妈不该这样, 对不起。”
“妈妈,我要爸爸回来,是你不让他回家吗?”
“谁说的?爸爸最近工作很忙。”
“不对,你撒谎,爸爸跟我说,现在公司的事有叔叔帮忙,他有时间陪我。”
她无言以对,想到要怎么给才六岁的孩子解释离婚这件事,只觉得内外交困,心灰意冷,恨不能就此长眠不醒才好。
然而她只是昏过去了,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许至信立在她床边,见她醒来,递一杯水给她,平淡地说:“你住院好好休息一阵。明明暂时交给我妈带。”
“你敢抢走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她顿时便要翻身坐起来。
许至信伸手按住她:“你看看你这样子,大概先拼掉的是自己的命。保姆已经被你吼跑了三个,你要么在卧室里一睡一天,要么出去乱转到三更半夜才回,然后乱发火,明明也被你吓坏了。你还是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跟我谈明明的事。”
“大哥——”许至恒出现在病房门口,不悦地叫,“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大嫂现在这个情况,你为什么还要刺激她,她到底是你妻子,而且这件事到底是你对不起她,哪怕你真想跟她离婚,也不用对她这样吧。”
“谁说我要离婚了?”
“你现在一言一行,是想改善两个人关系吗?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至恒,你认为我现在去向她道歉、去哄她,她会听得进去吗?”
“难道你想逼得她无路可走,反过来求你保全一个婚姻给她,并且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过问你的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许至信狠狠盯着弟弟,“我用得着这么对付自己的老婆吗?她大学毕业后只工作了两年就结婚当全职太太,根本没一点生活经验,在家里发火骂走保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找,她的火气总得有地方发泄才好。不过她的朋友告诉我,她满世界找人诉苦,她们都已经受不了她。幸好她不知道公司的具体事务,不然照她这个闹法,婚没离成,别的麻烦已经给我惹下来了。我总得让她清醒下来,知道点这个世界的艰险。”
许至恒一时无语,他想大嫂的朋友居然会去跟许至信抱怨她,真是可悲;而像大嫂这种情况,离婚又能怎么生活,也实在让他没想法。
“你进去安慰一下她好了,我先走了。告诉她,明明马上要开学了,到时候我会接她一块陪儿子去学校。”
许至恒进了病房,叫了一声大嫂,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大嫂绝望地笑了:“至恒,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许至恒真不知道,大嫂望着天花板,一脸的空洞:“刚才打针的护士叫我37床,我突然想到,公婆叫我媳妇,明明叫我妈妈,司机保姆让我许太太,你叫我大嫂,你大哥好久对我没称呼,只差唤我一声孩子他妈了。我把我自己弄丢了……”
“大嫂,大哥并没有对付你的意思,他只是一向放不下身段。其实他知道这次是他不对。”
“不,他可能对我有点歉意,觉得闹成这样算是羞辱了我,我怎么说也是他儿子的妈妈,可他不会认真觉得他有什么错。”
许至恒不能不在心底同意他大嫂的判断:“你安心休养,不要想太多,慢慢把状态调整好,马上明明要上小学了,到那时,你可以考虑试着扩大一下生活圈子,或者找自己的兴趣做点生意,不要成天困于这件事。”
“说起来你倒似乎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状况一样。这是纸上谈兵,至恒,一个快40岁的女人,生活范围狭窄,唯一精通的不过是相夫教子与购物持家,可是我以为会和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并不满足生活里只有我。我能做什么,不要再提醒我的失败了。”
“我没对你说起过我的女友,大嫂,我刚认识她时,她被和她交往六年的未婚夫甩了,她不得不换份工作多赚钱,和对方分割清楚房子的产权,每天忙得累死累活,就是这样,她也从来没跟我抱怨过。我说她,不是要跟你对比,大嫂,每个女人情况不一样,可是生活大概不会特别厚待谁或者苛刻谁,还是得靠自己去争取。”
许至恒出了医院,只见一轮皓月当空,而圆月并不意味着沐浴于清晖之下的是一个个相应完整的家与幸福,他拨叶知秋的电话,听筒里传来隆隆雷声,在雷声的间歇她轻声说,“可是,还是真想你在我身边。”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雷声湮没了两人的话语,然而他们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下了决心,他要和她在一起,不论是共此明月,还是共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