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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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胡适着作精选(14)

这个世界文化的最重要成分是三四百年的科学成绩。有些悲观的人,看了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看了最近几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常常说,科学是杀人的利器,是毁灭世界文化的大魔王。他们听了两个原子弹毁灭了日本两个大都市,杀了几十万人,他们就想象将来的世界大战一定要把整个世界文明都毁灭完了,所以他们害怕科学,咒骂科学。这种议论是错误的。在一个大战争的时期,为了国家的生存,为了保持人类文明,为了缩短战争,科学不能不尽他的最大努力,发明有力量的武器,如第二次大战争里双方发明的种种可怕武器,但这种战时工作,不是科学的经常工作,更不是科学的本意。科学的正常使命是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才智来求真理、求自然界的定律,要使人类能够利用这种真理这种定律来管理自然界种种事务力量,譬如叫电气给我们赶车,叫电波给我们送信,这才是科学的本分,这才是利用科学的成果来增进人生的幸福。

这几百年来的科学成绩,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做去的。无数聪明才智的人,抱着求真理的大决心,终身埋头在科学实验室里,一点一滴的研究,一步一步的进步,几百年继续不断的努力,发明了无数新事实、新理论、新定律,造成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的一个科学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人类的病痛减少了!人类的传染病在文明国家里差不多没有了,平均寿命延长了几十年,科学文明的结果应用到工业技术上造出了种种替代人工的机器,使人们可以减轻工作的劳力,增加工作的效能,使人们可以享受无数机械的奴隶服侍。总而言之,科学文明的结果使人类痛苦害减除,寿命延长,增加生产,提高生活。

因为科学可以减除人类的痛苦,提高人生的幸福,所以现代世界文化的第一个理想目标是充分发展科学,充分利用科学,充分利用科学的成果来改善人们的生活。近世科学虽然是欧洲产生的,但在最近的三十年中,科学的领导地位,已经渐渐的从欧洲转到美国了。科学是没有国界的,科学是世界公有的。只要有人努力,总可以有成绩,所以新起来的国家如日本,如苏俄,如印度,如中国,有一分的努力,总可以有一分科学成绩,我希望我们在世界文化上有这种成分。

其次谈到第二个理想标准,用社会化的经济制度来提高生活程度。

我特别用“社会化的经济制度”一个名词;因为我要避掉“社会主义”一类名词。“社会化的经济制度”就是要顾到社会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经济制度。最近几十年的世界历史有一个很明显的方向,就是无论在社会主义的国家,或者在资本主义的国家,财产权已经不是私人的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权了。社会大多数的利益是一切经济制度的基本条件。美国、英国号称资本主义国家,但他们都有级进的所得税和遗产税。前四年的英国所得税,每年收入一万镑的人,要抽百分之八十,而每年收入在二百五十镑以下的人,只抽百分之三的所得税。同年美国所得税率,单身人(没有结婚的),每年收入一千元的,只抽一百零七元,每年收入一百万元的要抽八十九万九千五百元,等于百分之九十的所得税。这样的经济制度,一方面并不废除私有财产和自由企业,一方面节制资本,征收级进的所得税,供给全国的用度,同时还可以缩短贫富的距离,这样的经济制度可以称为“社会化的”。此外如以保障劳工组织,规定最低工资,限制工作时间!用国家收入来救济失业者,这都是“社会化”的方法。英国民族在各地建立的自治新国家,如澳洲,如纽西兰,近年来都是工党当国,都倾向于社会主义的经济方法。英国本身最近在工党执政之下,也是更明显的推行经济制度社会化。美国在罗斯福总统的十三年的“新法”政治之下,也推行了许多“社会化”的经济政策。至于北欧西欧的许多民主国家,如瑞典、丹麦、挪威,都是很早就实行各种社会化的立法四家。

这种很明显的经济制度的社会化,是世界文化的第二个共同的理想目标。我们中国本来有“不患贫而患不均”的传统思想,我们更应该朝这个方面多多的努力,才可以在世界文化上占一个地位。

最后,世界文化还有第三个共同的理想目标,就是民主的政治制度。

有些人听了我这句话,也许要笑我说错了。他们说最近三十年,民主政治已不时髦了,时髦的政治制度是一个代表劳农阶级的少数党专政,铲除一切反对党,用强力来统治大多数的人民。个人的自由是资本主义的遗产,是用不着的。阶级应该有自由,个人应该牺牲自由,以谋阶级的自由。这一派的理论在眼前的世界里,代表一个很有力量的大集团。而胡适之偏要说民主政治是文化的一个共同的理想目标,这不是大错了吗?

我不承认这种批评是对的。我是学历史的人,从历史上来看世界文化上的趋向,都是民主自由的趋向,是三四百年来的一个最大目标,一个明白的方向。最近三十年的反自由,反民主的集体专制的潮流,在我们个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波折,一个小小的逆流。我们可以不必因为中间起了这一个三十年的逆流,抹煞那三百年的民主大潮流,大方向。

俄国大革命,在经济方面要争取劳农大众的利益,那是我们同情的。可是阶级斗争的方法,造成了一种不容忍,反自由的政治制度,我认为那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不幸的事。这种反自由,不民主的政治制度站不住,所以必须依靠暴力强力来维持他,结果是三十年很残忍的压迫与消灭反对党。终于从一党专制走上一个人的专制。三十年的苦斗,人民所得的经济利益,还不如民主国家从自由企业与社会立法得来的经济利益那么多。这是很可惋惜的。

我们纵观这三十年的世界历史,只看见那些模仿这种反自由,不容忍的专制制度,一个一个的都被打倒了,毁灭了。今日的世界,无论是在老文明的欧洲,或是在新起的亚洲,都还是朝着争民主、争自由的方向走。印度的独立,中国结束一党专政,都是显明的例子。

所以我毫不迟疑的说:世界文化的第三个目标,是争取民主,争取更多更合理的民主。

有些人看见现在世上两个大集团的对立,“两个世界”的明朗化,就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祸不久即将来临了,将来胜败不知如何,我们不要押错了宝,以致后悔无及!

这是很可怜的败北主义。所调“两个世界”的对垒,其实不过是那个反自由不容忍的专制集团,自己害怕、自己气馁的表现。这个集团至今不敢和世界别的国家自由交通,这就是害怕的铁证!这就是气馁。我们认清了世界文化的方向,尽可以不必担忧,尽可以放大胆子,放开脚步,努力建立我们自己的民主自由政治制度。我们要解放我们自己,我们要造成自由独立的国民人格,只有民主的政治,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

当前文化的选择与认识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既然就是前面所说的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宗教等吸收或拒绝,在交通工具如此发达之时,我们不能也不可能拒绝某种文化。问题是:这类文化的接受,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牵涉到宗教。具体说,当前有两个东西在斗争,这两个东西放在我们前面,既不是物质,就不能像商品那样,这是德国货,这是英国货、美国货一般辨别谁好谁坏。现在放在面前的美国货、俄国货是无法比较的东西,既不能以品质来比优劣,又不能以价格来比高下。放在面前的是两个世界或者说两个文化,要我们去选择去决定往东往西往左往右。

数百年来自由选择自由拒绝世界文化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目前是必须要我们在两个中间挑选一个,我们既无法列一公式来证明往左是生路往右是死路,或者往右是生路往左是死路;又无法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你们的两个都不要。所以问题就严重了,三十年前教科书里的东西用不着了。梁启超先生早年介绍我们“自由”,许多人说“不自由,毋宁死”。那时看来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是变了,打倒资本主义也要打倒自由主义。要服从,要牺牲个人自由,争取集体自由。从前对的话现在不对了。自由究竟要不要,是另一个问题。如从历史上看,一切文化都向前进,而自由正是前进的原动力,有学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才有不断的新科学新文化出来。照辩证法说,有甲就有非甲,甲与非甲斗争成为乙;有乙又有非乙,乙与非乙斗争成为丙。

我今天说这一段话,不是“卖膏药”,我没有膏药可卖。只是这个问题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除了思想有一点理智外,情感信仰就不同,受不了一点刺激。我今年五十八岁,一生相信自由主义。我是向来深信三百年来的历史完全是科学的改造,以人类的聪明睿智改造物质,减少人类痛苦,增加人类幸福。这种成就完全靠了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不怕天,不怕地。倘使失了自由,哪里还有现在的物质文明?

我走过许多国家,我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经济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经济自由。俄国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来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减轻了多少,经济自由得到了没有?牺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经济自由的,历史上未有先例。

我比较守旧,九月十一日还在北平天坛广播“自由主义”,也许有人听了骂胡适之落伍。他们说这不是不自由不民主,而是新民主主义新自由。是没有自由的新民主,没有民主的新民主,没有自由的新自由,没有民主的新自由。各位看过评剧里的《空城计》、《长坂坡》,没有诸葛亮的《空城计》,没有赵子龙的《长坂坡》,还成什么剧?

是自由非自由的选择,也是容忍与不容忍的选择。前年在美国时去看一位老师,他年已八十,一生努力研究自由历史,见了我说:“我年纪愈大,我才感到容忍与自由一样重要,也许比自由更重要。”不久他就死了。讲自由要容忍,理由很简单:从前的自由是皇帝允许我才有的,现在要多数人允许才能得到。主张左的容忍右的,主张右的容忍左的,相信上帝的要容忍不相信上帝的,不相信上帝的要容忍相信上帝的。不像从前,我相信神,你不相信神,就打死你。现在是社会允许我讲无神论,讲无神论也要容忍讲有神论,因为社会一样允许他。各位都看到报上说美国华莱士组织第三党竞选总统,比较右倾,反对他的人,拿鸡蛋、番茄掷他,掷他的人给警察抓了送到法庭去,法官说这是不对的,华莱士有言论自由,要判他在监狱里坐或者罚他抄篇写纽约前锋论坛报几十年来作标语的一句名言一千篇,那个人想想还是愿意抄一千篇,这一句话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但我要拼命辩护你有权说这话。”这一句话多么伟大!假使这世界是自由与非自由之争的世界,我虽是老朽,我愿意接受有自由的世界,如果一个是容忍一个是不容忍的世界,我要选择容忍的世界。有人说恐怕不容忍的世界极权的世界声势大些,胡适之准备做俘虏吧!大家只看到世界上两个东西斗争这边失败,政府打仗这边也失败,那边声势很大,便以为这边注定失败了,我不赞成这种失败主义,三百年的历史是整个的反自由运动,目前的反动并不是大反动,只是小小的反动,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们自己就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的人,用最专制的权力来压迫自己人,经过三十一年长时间还不许人家进去,不许自己人出来,不敢和世界文化交流,这正表示他的胆怯。所以我说这只是一个小反动。虽然两个东西我们无从证明哪一个好,依我的看法,民主自由一定得到最后胜利。固然历史告诉我们民主自由运动常会遭到包围摧残。法国革命几经失败,民主摇篮中心英国的成功受英伦三峡保护,美国民主成功靠两大海洋保护,但每次民主自由斗争无不得到最后胜利,最近两次世界大战亦是如此。

此次从北平到上海,一位朋友对我说,这个输麻将还打什么,我说你是失败主义的说法,真正输麻将是十二年前的局面,那时我们和世界三海军国之一陆军占世界第三位工业占世界第三位的国家打仗,我们没有一点基础,飞机连教练机不过二十架,那才是必输的,可是我们要打,而且打胜了。人家最悲观的时候,我一点不悲观,我总是想,他们没有好装备,没有海军没有空军,我们只要稍稍好转,就可以风雨皆释了。这次斗争说是文化选择问题的斗争,决不能说输就算了,这不比选择双凉鞋、选择剪头发、选择钟表、选择天文历法那般容易,必须得从感情、信仰、思想各方面去决定,我们的决定也即是国家民族的决定!

自由主义

孙中山先生曾引一句外国成语:“社会主义有五十七种,不知哪一种是真的。”其实“自由主义”也可以有种种说法,人人都可以说他的说法是真的,今天我说的“自由主义”,当然只是我的看法,请大家指教。

自由主义最浅显的意思是强调的尊重自由,现在有些人否认自由的价值,同时又自称是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里没有自由,那就好像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有诸葛亮,总有点叫不顺口罢!据我的拙见,自由主义就是人类历史上那个提倡自由,崇拜自由,争取自由,充实并推广自由的大运动。“自由”在中国古文里的意思是:“由于自己”,就是不由于外力,是从外力裁制之下解放出来,才能“自己作主”。在中国古代思想里,“自由”就等于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由”是“由于自己”,都有不由于外力拘束的意思,陶渊明的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里“自然”二字可以说是完全同“自由”一样。王安石的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这就是说,这片瓦的行动是被风吹动的,不是由于自己的力量,中国古人太看重“自己”,“自然”的“自”字,所以往往看轻外面的拘束力量,故意回向自己内心去求安慰,求自由。这种回向自己求内心的自由,有几种方式,一种是隐遁的生活逃避外力的压迫,一种是梦想神仙的生活行动自由,变化自由正如庄子说,列子御风而行,还是“有待”,“有待”还不是真自由,最高的生活是事人无待于外,道教的神仙,佛教的西天净土,都含有由自己内心去寻求最高的自由的意义。我们现在讲的“自由”,不是那种内心境界,我们现在说的“自由”,是不受外力拘束压迫的权利,是在某一方面的生活不受外力限制束缚的权利。

在宗教信仰方面不受外力限制,就是宗教信仰自由。在思想方面就是思想自由,在着作出版方面,就是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这些自由都不是天生的,不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是一些先进民族用长期的奋斗努力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