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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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胡适着作精选(16)

至于那个反自由、反民主、不容忍的专制集团,他自己至今还不敢自信他站得住。关于这一点,证据似乎不少。第一,这个专制集团至今还不敢相信他自家的人民,还得用很冷酷的暴力压制大多数的人民。第二,这个集团至今还不敢和世界上别的国家自由交通,还不敢允许外国人到他国里去自由视察游历,也还不敢允许他自己的人民自由出国或和外国人往来。第三,这个集团拥有全世界最广大的整片疆域和最丰富的原料矿藏,然而他至今还在他的四周围扩充他的“屏藩”,树立他的“卫星”,同时他至今还不放弃世界革命的传统政策,还迷信只有在世界纷乱里才可以得着自己安全的保障。这些都是不自信的表现,都是害怕与气馁的表示。

所以我们很可以宣告这个反自由不容忍的专制运动只是这三十年历史上的一个小小的逆流,一个小小的反动。因为他是一个反动,一个逆流,所以他在最近十年之中,越走越倒回去了,马克思不够用了,列宁也不够取法了,于是彼得大帝被抬出做民族英雄了,甚至于“可怕的伊凡”也被御用的史家与电影作家歌颂做民族英雄了!这不是开倒车吗?这不是反动的逆流吗?

这个专制集团,在他三十年前革命理想最高潮的时期,也曾宣告放弃帝俄时代用暴力取得的一切外国权益。现在呢!他在中国东北的行为,他在大连旅顺的行为,处处是回到帝俄时代的侵略政策,这是崇拜彼得,崇拜伊凡的反动心理的当然结果。所以我们说这是一个小小的逆流,应该是不错的。开历史的倒车,所以说是逆流。不自信,害怕而气馁,所以说是小的反动。

我们中国人在今日必须认清世界文化折大趋,我们必须选定我们自己应该走的方向。只有自由可以解放我们族的精神,只有民主政治可以团结全民的力量来解决全民族的困难,只有自由民主可以给我们培养成一个有人味的文明社会。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几年前,有人问我,美国开国前期争自由的名言“不自由,毋宁死”(原文是Patrick Henry在一七七五年的“给我自由,否则给我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在中国有没有相似的话,我说,我记得是有的,但一时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

我记得是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里见过有这样一句话,但这几年我总没有机会去翻查《困学纪闻》。今天偶然买得一部影印元本的《困学纪闻》,昨天捡得卷十七有这一条:

范文正《灵鸟赋》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言可以立懦。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时往往专指谏诤的自由,我们现在叫做言论自由。

范仲淹生在西历九八九,死在一〇五二,他死了九百零三年了。他作《灵鸟赋》答梅圣俞的“灵鸟赋”,大概是在景佑三年(一〇三六)他同欧阳修、余靖、尹洙诸人因言事被贬谪的时期。这比亨利柏烈的“不自由,毋宁死”的话要早七百四十年。这也可以特别记出,作为中国争自由史上的一段佳话。

梅圣俞名尧臣,生在西历一〇〇三,死在一〇六一。他集中有《灵鸟赋》,原是寄给范仲淹的,大意是劝他的朋友们不要多说话。赋中有这句子:

凤不时而鸣,

乌哑哑兮招唾骂于里闾。

乌兮,事将乖而献忠,

人反谓尔多凶。

胡不若凤之时鸣,

人不怪兮不惊!……

乌兮,尔可,

吾今语汝,庶或我(原作汝,似误)听。

结尔舌兮钤尔喙,

尔饮啄兮尔自遂,

同翱翔兮勿睥睨,

往来城头无尔累。

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圣俞后来不知因何事很怨恨范文正,又有《灵鸟后赋》,说他“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远已不称,昵已则誉”。集中又有《谕乌诗》,说:“乌时来佐凤,署置且非良,成用所附己,欲同助翱翔。”此下有一长段丑诋的话,好像也是骂范文正的。这似是圣俞传记里一件疑案,前人似没有注意到。)

范仲淹作《灵鸟赋》,有自序说:

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

因为这篇赋是中国古代哲人争自由的重要文献,所以我多摘抄几句:

灵鸟,灵鸟

尔之为禽兮何不高飞而远翥?

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

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

徒悔焉而亡路。

彼哑哑兮如想,

请臆对而忍谕:

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

我有质兮虑天地之覆露。

长慈母之危巢,

托主人之佳树。

母之鞠兮孔艰,

主之仁兮则安。

度春风兮既成我以羽翰,

眷高柯兮欲去君而盘桓。

思报之意,厥声或异:

忧于未形,恐于未炽。

知我者谓吉之先,

不知我者谓凶之类。

故告之则反灾于身,

不告之则稔祸于人。

主恩或忘,我怀靡臧。

虽死而告,为凶之防。

亦由桑妖于庭,惧而修德,俾王之兴。

雉怪于鼎,惧而修德,俾王之盛。

天德甚迷,人言遏病!

彼希声之凤凰,

亦见讥于楚狂。

彼不世之麒麟。

亦见伤于鲁人。

风岂以讥而不灵?

麟岂以伤而不仁?

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

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胡不学大仓之鼠兮,

何必仁为,丰食而肥?

仓苟竭兮,吾将安归!

又不学荒城之狐兮,

何必义为,深穴而威?

城苛记兮,吾将畴依!

……

我鸟也勤于母兮自天,

爱于主兮自天。

人有言兮是然。

人无言兮是然。

这是九百多年前一个中国政治家争取言论自由的宣言。

赋中“忧于未形,恐于未炽”两句,范公在十年后(一〇四六),在他最后被贬谪之后一年,作《岳阳楼记》,充分发挥成他最有名的一段文字:

嗟夫,予当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微斯人,吾谁与归。

当前此三年(一〇四三)他同韩琦、富弼同在政府的时期,宋仁宗有手诏,要他们“尽心为国家诸事建明,不得顾忌”。范仲淹有《答手诏条陈十事》,引论里说:

我国家革三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

这是他在所谓“庆历盛世”的警告。那十事之中,有“精贡举”一事,他说:

……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士皆合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盈,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乎教以经济之才,庶可以救其不逮。或谓救弊之术无乃后时?臣谓四海尚完,朝谋而夕行,庶乎可济。安得宴然不救,并俟其乱哉?……

这是在中原沦陷之前八十三年提出的警告。这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忧于未形,恐于未炽”;这就是他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从中国向来知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

容忍与自由

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会见我的母校康奈尔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

我们谈到英国文学大师阿克顿(Lord Acton)一生准备要着作一部《自由之史》,没有完成他就死了。布尔先生那天谈话很多,有一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

布尔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九○八)曾在《竞业旬报》上发表几条“无鬼丛话”,其中有一条是痛骂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我说:

《王制》有之:“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吾独怪夫数千年来之排治权者,之以济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

这是一个小孩子很不容忍的“卫道”态度。我在那时候已是一个无鬼论者、无神论者,所以发出那种摧除迷信的狂论,要实行《王制》(《礼让》的一篇)的“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

我在那时候当然没有梦想到说这话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一九二三)会很热心的给《西游记》作两万字的考证!我在那时候当然更没有想到那个小孩子在二、二十年后还时时留心搜求可以考证《封神榜》的作者的材料!我在那时候也完全没有想想《王制》那句话的历史意义。那一段《王制》的全文是这样的: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我在五十年前,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段话的“四诛”正是中国专制政体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学术、新信仰、新艺术的经典的根据。我在那时候抱着“破除迷信”的热心,所以拥护那“四诛”之中的第四诛:“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我当时完全没有梦到第四诛的“假于鬼神……以疑众”和第一诛的“执左道以乱政”的两条罪名都可以用来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我当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郑玄注里用了公输般作“奇技异器”的例子;更没有注意到孔颖达《正义》里举了“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的例子来解释“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故第二诛可以用来禁绝艺术创作的自由,也可以用来“杀”许多发明“奇技异器”的科学家。故第三诛可以用来摧残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着作出版的自由。

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就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我自己叙述五十年前主张“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故事,为的是要说明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的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