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会让人绕过所有的羞耻与虚伪
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子宫当中
只有你自己
你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游走
看到一个尚未出生的自己
唯一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就是恐惧
多灾多难的少年顽强地活了下来,但一切才刚刚开始……
十六岁,我上高二了,带着我曾经断裂的右肩和刺穿的右掌,健康地生活学习,那时候我已经长到一米八三,童男子的大长腿简直干劲十足,我踢球我游泳我跳高我还能跑八百米,就是不好好学习。妈妈看我那个成绩考大学费劲,就让我选一个有可能出成绩加分的项目正经练练,我选择了跳远。
我进步神速,很快跳过了七米,只要跳到七米二,就是二级运动员,高考可以加十分。我天天苦练啊,钉子鞋练废了好几双。终于又迎来了一次算成绩的运动会,我要把二级运动员一举拿下,虽然我的学习差的根本不只那十分。妈妈在体育大学当老师,好多学生都是参加世界比赛的专业运动员。那天运动会前,妈妈给我拿回来一双新钉子鞋,希望这双鞋能帮我出个好成绩。我看着鞋上闪亮的新鞋钉,再看看自己训练时已经磨秃了的旧鞋钉,浑身都是力气。
比赛开始后一切顺利,我过了预赛和复赛,只剩高手的决赛是激励我突破成绩的最佳时机。我把新鞋在地上划了划,起跑,踏板,起跳,腾空,落地……我相信那是成功的一跳,毫无疑问我跳过了七米二,我的落地是那么完美,平衡而优雅,脚下激起一片沙粒,我的身体前倾,用手撑住了半蹲的身体,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站起身来挥动双臂庆祝胜利的准备。
我的手还撑在沙土里,但是右脚顺着惯性又向前踏了一步,那双闪耀着光芒的新鞋稳稳地踏在了我的右手上,四根锃亮的新鞋钉踩穿了我的手指。我甚至没有惊呼一声,只知道被自己踩到了,我慢慢直起身,站了起来,右脚连着右手一起抬起。此时裁判和其他运动员才发现我踩了自己的手,呼啦一下拥过来。必须说那一刻我真的没有感觉到疼,所以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惊呼的动作,十六岁的少年一使劲把手指从鞋钉上拔了下来,血一下子喷了出来,伴随着鲜血流出的还有一些黄色的黏稠的东西,那是手指里的脂肪。
我右手的三根手指被踩出了四个血窟窿。那么不惜命的时代,这都不足以给我叫辆救护车,校医给我简单包扎了一下,就让一个同学骑自行车送我去医院。是的,骑自行车,我横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是左手抱着那缠满纱布的右手,浪漫得像一对情侣。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都不觉得疼,人说十指连心,难道我是失心疯了,或者是因为我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
到了医院,医生说怕伤口感染,要给我清理伤口。我心想清理就清理吧,我都让钉子踩穿了手,清理一下伤口算什么。只见医生拿出一个大针管,套上一个针头,针管吸满盐水。然后他又拿出一根很细的铜管,那铜管上密布着很多小孔。他把这根铜管套在针头上,然后让我同学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我猜想这伤口沾了盐水肯定很疼,于是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这“洗礼”。我就眼睁睁看着大夫把那根铜管插进了刚被踩穿的窟窿,那一瞬间的疼痛让我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我满头大汗连话都说不出来,惊恐地看着医生手里的针管。此刻,是我踩到手指之后第一次觉得疼,但没想到那么疼,我觉得把手指切下来也不过如此了。
医生看我疼成那样,知道没法硬来,就让我躺在床上,说给我打了麻药再清洗伤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说打麻药就好,否则还不把我疼死。躺在床上,医生拿来麻药,同时又叫来两个护士,一个攥着我的手腕,一个捏住我的手掌。那位同学则被他要求按住我的胸膛。我心里好生奇怪,刚才清理伤口都没这么兴师动众,怎么打麻药还要搞这么大阵仗?医生用消毒棉球擦了擦我手指的根部,一针扎下去,我又是一声惨叫,整个人剧烈扭动,如果不是三个人摁着我,这一针是打不完的。而我,在被四根鞋钉踩穿手指之后,挨的并不是一针,而是六针,每根手指的根部左右两侧各一针,打麻药打了五分钟,我就这么挣扎号叫了五分钟。那虽然不如刚才铜管插入伤口时那么地动山摇,但是比踩穿手指时还要疼。
麻药很快起效了,大夫却让同学捂住我的双眼,问为什么,大夫说你还是别看了,我说没事,疼都扛住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当同学拿开双手,我看到了自己中间的三根手指,中部和前部因为血液和脂肪流失,变得比小指还要细,而手指的下部因为打满了麻药变得比大拇指还要粗,仿佛三颗手榴弹一样,甚是惊悚。那一刻我在想,我应该是残废了,以后真的要改左手打飞机了。
医生重新操起铜管给我清理伤口,虽然打了麻药不疼了,但是我能体会到一个金属棒在自己的肉里来回抽插的质感。透过血液,我闻到了黄铜的味道。因为是洞穿伤,伤口很小,清理完伤口后,医生甚至没有给我缝针,只是做了简单包扎就让我回家了。临走时医生对我说,你很幸运,踩了四个洞都没有踩到骨头,你的手没事,以后也不影响运动。但是那之后,我都没有再跳过远,更没有碰过一次钉鞋……
后来的日子里,我被砍过八刀,也曾因为中耳炎的剧痛流着眼泪拿头撞墙,但我依然认为我曾经历的最大的痛还在我的右手,没想到的是,没有最痛,只有更痛,我的疼痛还远没到达极限。
三十九岁生日过了没多久,我迎来了这辈子最疼的一天。
那天中午开车去唐山给车做年检,路上就觉得腰疼,以为是着凉或者扭着了,越开越疼,开到后来大腿和后背也开始疼,咬牙两个多小时开到哥们儿董鹏的办公室,已经满身汗湿,然后咬着牙跟他同事去交警队处理违章。到了交警队,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比之前更疼。正在柜台扣着分,我就从柜台上冲出去哇哇吐起来,当时以为是中午没吃饭低血糖,加上前几天发低烧造成的。撑了一个小时,办完了所有手续,已经没力气返回董鹏的办公室,我直接回到了酒店,我以为躺一会儿就能跟老董去喝酒了。
躺下之后,我继续虚汗直流,疼痛从左腰扩大到左膝盖以上、左肩以下的整个左半边身体,不分前后内外,半个身子都处于剧痛之中,没有一秒间歇的剧痛。不论我换什么姿势,疼痛都没有变化,那疼就仿佛身体被捅开了几个洞,疼得眼前发黑,疼得我气若游丝。显然,以我壮烈的人生经历来看,我是个非常能“扛”疼的人,但是这天的疼痛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不仅是因为我对左半边身体的疼痛比较陌生,还因为我从未经历过这么大面积不间断的疼痛。
我几乎一分钟就要换一个姿势,我躺着趴着卧着蹲着站着,我把自己塞在几个枕头的缝里,我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腿,我悬空在床沿高高地举起一条腿,我会在平躺的昏迷中突然跳下床走几步然后把自己摔回床上,我去了几十次洗手间,我觉得自己想要排泄却只能在马桶上坐五秒钟,我用头撞击着水龙头,我把身体贴在墙上,我不停地喝水又不停地呕吐……
我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我闭上眼睛去回忆曾经历的疼痛,回忆我从楼上摔下,甩着断裂的锁骨走回家,我想起手指上踩穿的四个窟窿,我开始有了幻觉,我开始骂娘……所有这一切都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疼痛,我开始发烧,身上一会儿大汗一会儿起鸡皮疙瘩,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那么难受过。我想,死都比这舒服。
我已经断定这不是扭了腰,因为疼的范围已经扩大到整个胸腔,我甚至怀疑自己不经意撞断了几根肋骨,现在肋骨刺进了肺……
老董和一帮朋友赶过来,把我送去医院,我躺在车后座上翻滚着,就差滚进后备箱了,我的疼痛没有丝毫减弱,我甚至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疼了。
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只问了几句就让我去做B 超,一块1×0.7 厘米的结石在我的肾门旁被发现了,我还咬着牙问大夫该怎么办,医生说只能打杜冷丁,后来给我打了一种比杜冷丁劲儿小一点儿的药。我恍惚中记得有个医生看着我说这哥们儿真能扛,疼成这样还能自己走路。冲他这么鼓励,我跑出去抽了根烟。
止疼针在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才起效,但依然很痛,我又吃了三片扶他林,这时我已经跟肾结石的剧痛死扛了十个小时,出汗让我脱水,我翻滚着喊了几声为什么不给我打杜冷丁啊,然后疼痛才开始慢慢消退。我彻底颓了,朋友们决定趁着药劲没过,赶紧送我回北京,夜里十二点我被扶进了北大医院。
很多人以为剧痛之中人的思维是中断的,其实那只是与现实的背离,你的思维从未中断,你会以一种更直接而本能的方式体会生命的极端价值,你会绕过所有的羞耻与虚伪,让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子宫当中,那里只有你自己,极致的宁静,你伸手四处摸摸,没有任何回应,你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游走,看到一个尚未出生的自己,唯一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就是恐惧。